3 罰跪

紀王這個人,有些微妙。

徐南風不曾見過他,只聽宮裏宮外的閑人議論過,龍生九子,紀王排行老四,單名懷,字少玠,乃是琴姬出身的賢妃娘娘所出。

玠,美玉也。因劉懷相貌俊美,溫和如玉,素有‘玠四郎’的雅稱。

與世無争本是好事,只可惜,紀王的性格溫和得近乎懦弱了,聽說是連殺生都不忍見的。當今聖上以武平天下,最見不得綿軟懦弱的男人,故而十分不喜這個兒子,加之他的母親賢妃娘娘出身卑賤,紀王在宮中的地位一向尴尬。

去年年底宮中禦宴,紀王不知是染了什麽疾病,禦宴歸來後便瞎了一雙眼,平白吓退了不少姻緣。

洛陽多富貴千金,不過但凡是家中有些權勢的,寧可将女兒嫁給高官做妾,也不願與紀王府結親,故而紀王到了及冠的年紀,也不曾婚配。

徐南風倒不是嫌棄紀王,只是覺得成親比不上自由。

她望着茶盞中碧綠的浮末,道:“紀王雖好,但不對我的胃口,何況皇家兒媳可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見她猶疑,楊慎之繼而道,“徒兒,你這年紀也不适合拖下去了,你與紀王年歲相當,他又品性極好,定不會虧待與你。更何況,他需要一名機警靈敏的女子做王妃,你需要逃出徐府的禁锢,你們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身手靈敏?”南風有些訝異,“這紀王品味竟如此獨特,特定要選習武之人做王妃?”

“唉,其實也是形勢所迫,情非得已。”

楊将軍折劍般的唇緊緊抿起,似乎在思索措辭。沉靜片刻,他像是下定決心般,将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幾乎是用氣音道:“實不相瞞,給紀王選妃一事,我也是受賢妃娘娘之托。徒兒,你可知紀王的眼睛是因何而盲?”

“不是說,是去年年底禦宴的時候染了重疾,這才失明的麽。”

“非也,染疾一事,不過是太子粉飾太平的借口罷了。”

“莫非,紀王根本不是因病才失明的?”

徐南風一語中的,楊将軍颌首,面色凝重道:“是中毒。”

中毒?

徐南風微微睜大眼睛,茶盞送到唇畔,卻因過于驚愕而遲遲未曾飲下。她放下黑瓷的茶盞,凝聲道:“天子眼下,竟有如此之事!下毒者是何人?聖上不查麽?”

“太子抓了送茶的宮女嚴刑逼問,宮女承認她是外邦派來謀害紀王的刺客,遂被太子處死。至于這是不是真相,人都死了,也便無從考證。”楊将軍食指和拇指捏着茶盞,幾番摩挲,搖首嘆道,“至于聖上日理萬機,哪有什麽時間管一個不得寵的庶子死活。”

徐南風有些感同身受:“天家無情,帝王無愛,紀王與皇上間的父子情,怕是還比不上我和徐家。”

她隐約猜出了些什麽,漸漸收攏起風輕雲淡的神色,試探道,“因為宮中有人要謀害紀王,賢妃娘娘又不便出面,所以才托你為紀王尋一個會功夫的姑娘為妻,以求保護紀王?”

“正是。賢妃娘娘是我遠房表親,她愛子心切,又無人能幫她,只好來找我。”楊将軍将杯中茶末抿入口中,嚼了嚼,道,“不過,賢妃娘娘的原意是要我幫紀王尋個女暗衛,扮作貼身丫鬟保護他。但我私下覺得,你與紀王挺般配的,做丫鬟着實委屈了你,做夫妻倒是很不錯,而且不容易讓別人起疑。”

原來如此。

徐南風心思不在婚姻上,對這樁突如其來的親事無所适從。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方笑道:“此事您問我沒用,還需賢妃和紀王點頭,更何況還有皇上。”

“自然。”楊将軍摸着鐵青剛毅的下巴,笑出一口白牙,“那邊我自會去說,問題不大,關鍵是你樂不樂意?”

徐南風道:“多謝師父操心,再容我好好考慮考慮。”

楊将軍探身出窗,看了看樓下駐守的下屬,笑道:“那你仔細考慮一番,我還有軍務,先走了。”

徐南風站起身恭送他。

楊将軍将猩紅的戰袍抖開,披在肩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轉身望着南風,認真道:“若是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你和紀王見上一面,正好今日要去紀王府一趟。”

今日?見面?

“師父,會不會太快了。”南風望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婉言推辭:“我還得趕回家用午膳,下次罷。”

楊将軍不再強求,點頭系好戰袍:“也好,我先與紀王知會一聲。”

“我送您。”

徐南風将楊慎之送到大街上,正巧迎面有兩名年輕的小将踏馬而來。一名黑袍小将,與徐南風差不多的年紀,劍眉星目,五官英挺剛毅;一名白袍小将,年紀稍小,俊秀的面容上還帶着三分稚氣,正是楊将軍的兩個兒子,楊文和楊武。

徐南風幼時見過他們,便輕輕颌首示意,看着楊将軍上了馬,這才施禮笑道,“改日去拜訪您和師娘。”

楊将軍爽朗一笑:“好,我還等着收你的謝媒禮呢!”

徐南風笑笑,沒再說話,等到幾名武将策馬而去,她才轉身,匆匆往徐府趕去。

方才在茶樓敘舊耽擱了時間,她得趕在徐謂回府之前回去。

而街道的另一頭,白袍小将拉了拉馬缰繩,笑出嘴角的一個梨渦,在馬背上探身問道:“爹,您要給南姐姐說媒?”

“嗯。”楊将軍對這門親事十分看好,剛硬的面容上也多了幾分柔和,就跟自己嫁女兒似的。

“與誰家郎君結親啊?不會是大哥吧!”楊武戲谑地看了一眼與自己并駕齊驅的楊文,随即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爹,你早知道大哥仰慕南姐姐對不對!”

楊文沒說話,面色不改,只是微微紅了耳朵根。

“楊武,不得胡說。”楊慎之瞪了二兒子一眼,沉聲道,“南風性格剛強,與你大哥并不合适。”

楊文耳根的紅暈褪去,他攥緊了馬缰繩,低頭沒說話。

楊武失望道:“啊,不是大哥啊,那你将她介紹給了誰家?”

楊慎之避而不答,恢複了往日鐵血的模樣,冷聲道:“謹言。”

“慎行。”楊武熟稔地接口,哀聲道,“我懂我懂,不問了。”

徐南風腳步輕急地趕回府,但還是晚了一步,徐謂的官轎先一步到家。

南風怕父親看見自己這身打扮會生氣,便繞道從偏門進。走到中庭時,張氏和丫鬟已簇擁着徐謂到廂房更衣了,南風不想與他們撞上,便停下腳步,躲在回廊的拐角處。

“……我讓茹兒給南風送些宮釵去,畢竟是宮裏頭的樣式,妾身都舍不得用,孰料南風并不情願的樣子,看都不看那宮釵一眼,與茹兒吵了一架,便跑出門去了,穿的還是男人的衣裳。”

張氏聲音柔柔的,宛如出谷黃莺,只是說出來的話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夾槍帶棒,聽得在徐南風耳中宛如針紮。

“唉,也怪妾身無能,看不透南風的想法,捂不熱她的心。”

口蜜腹劍是張氏最拿手的戲碼。她作勢擦了擦眼角,聲音關切又無奈,一副受了委屈但又強忍着不說的模樣,可徐謂偏偏吃這一套。

他氣憤道:“她和她娘一樣,一介田婦,粗鄙是融入骨血中了的,倒是讓娘子受委屈了……”

張氏蹙眉,趕緊伸出柔弱無骨的手給虛僞順氣,溫聲道:“妾身不委屈,替郎君處理好府中瑣事,乃是妾身的職責所在,妾身甘之如饴。”

徐謂将張氏的手握在掌中,放緩了語氣道:“你也別急,方才葉娘提了段家的婚事,我也覺得合适,趕緊将她嫁出去才好,省得在家帶壞了茹兒。”

徐南風聽不下去了,轉身欲走,徐謂卻剛巧轉過轉角,看到了徐南風的背影,面色一沉,喝道:“站住!”

徐南風停住了腳步,深吸一口氣,待胸中情緒平複些許,這才轉過身行禮,竭力用平靜的語氣道:“父親。”

徐謂一身暗紅官袍,峨冠博帶,蓄三寸美髯,年過四十依舊俊朗,只是面色十分難看。他上下掃了一眼她的男服,氣得胡須亂顫,“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徐某怕是不敢當,我沒有你這樣鮮廉寡恥的女兒!”

張氏忙扶住徐謂,關切道:“郎君,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劃算。再說南風年紀不小了,你這樣責罵她,叫她掩面往哪兒放?”

徐南風已習慣了張氏的兩面三刀。她垂下眼站在徐謂面前,嘴角彎出一個并不明顯的,嘲諷的弧度。

徐謂指着徐南風喝道:“脫了你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去祠堂前罰跪,今日不許你吃飯!”

“是。”徐南風眼中沒有什麽波瀾,低頭行了禮,轉身朝祠堂走去。

她在祠堂中,對着徐家先祖的靈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入夜時分,葉娘的侍婢彩雲偷偷給她送了一塊煎餅,徐南風背脊挺直地跪在團蒲上,沒有伸手去接彩雲遞過來的雜糧餅。

搖曳昏暗的燭火中,徐南風目光清朗,緋唇緊抿,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她開口喚住要起身的彩雲,啞聲道:“彩雲,你去雲麾楊将軍府上走一趟,就說他白天所說的那件事……我答應了。”

彩雲揉着昏昏欲睡的眼,有些迷茫道:“啊,何事答應了?”

南風眼睛有些發紅。頓了頓,她貝齒将唇瓣咬得發白,半晌才微顫着說:“你盡管照我說的告訴他,他自會明白。記住,一定要親口跟楊将軍說,別人代傳都不行。”

“哦,現在就去麽?”

“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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