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個月後
希恩昂首闊步穿過跨星系事務管理部卡魯維亞分部的大廳,沒理會那些工作人員投來的好奇的目光。
但忽略他們腦中的想法就困難多了。
自從克薩幾個月前解除了契絆,希恩在控制感應方面已經大有長進,但還不算得心應手,其中最難的就是屏蔽他人的想法。在家還好,到了公衆場合,比如部裏,就麻煩多了——這兒有許多無感者,他們壓根沒有靈盾,許許多多毫無遮擋的念頭攪得希恩難以招架,他只要這樣待上幾小時,就會頭疼得要命。他不敢想象整天跟這些無感者待在一起是什麽感覺。搞不好克薩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現在這麽個大混蛋。
只不過,克薩都十幾年沒有契絆了,他對感應力的控制要比希恩強幾百倍;所以,就算他總得跟無感者待在一起,也不該整天擺着副臭臉。
希恩忿忿地皺起眉。克薩要是不這麽渾,稍有點風度,就該教教希恩怎麽控制感應;但,并沒有,克薩這種人當然是想都沒想過這回事。那混蛋現在這做法好比把不識水性的人直接扔進海裏,然後指望他們在淹死之前學會游泳。
說句公道話,克薩不是沒提醒過他。希恩知道自己是求仁得仁,但這也不能改變克薩是個壞蛋的事實。他沒想到解除契絆之後的适應過程這麽艱難。哈利的契絆消失之後,他似乎很快就适應了。不過話說回來,事情越來越明顯了——他的感應力比哈利要強。契絆消失後,哈利大約是三級感應者;希恩不太确定自己有多強,但估計是四級或五級。對他來說,讀別人的腦子太容易了,反倒是屏蔽別人的想法更費勁。不消說,近幾個月裏,他也發現不少人并不怎麽喜歡他,算是讓他……開了眼。他一直以為自己平易近人、八面玲珑,但是偷聽了一些朋友的心裏話之後,雖然他對于身處人群不再感到恐慌,他的社交欲還是淡薄多了。
到目前為止,沒有契絆的生活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樣美好。
“敬祝安康,”希恩微笑着向前臺接待員問好。“我想見大法官。”
那人只瞥了他一眼就看回多功能交互儀。“大法官在開會。想見他的話就預約,他十一天之後有空。”
“十一天?”希恩不敢置信地問了一句,被這人的态度弄得一肚子火。部裏的無感員工對那些他們認為過時的習俗不屑一顧,倒也是常事,可面對一位王室成員卻全無問候,也太沒品了。
“對,我不是說了嘛。”接待員的語氣帶着幾分諷刺。
克薩的手下可不就該跟他一樣不懂禮貌、目中無人嗎?
“我等不了十一天,我現在就得見他。”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說:“抱歉,我也無能為力。”他的心裏話清晰響亮:難怪頭兒受不了他,不就是個排不上號的小王子嘛,跩什麽呀。
希恩眯着眼睛盯了他一會兒,轉過身,大步流星地朝那兩扇厚重的大門走去。
“等等!”
希恩沒理會那人的叫喊,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我得跟你談談。”
六個腦袋齊刷刷地轉過來望着他。
“噢,”希恩的臉上發燙。“抱歉,我沒想到你真在開會。”
克薩靠在椅背上,沒理會下屬們好奇的目光,直視着希恩的眼睛。
希恩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他把身體的重心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突然特別強烈地意識到,他已經一個月沒這麽接近過克薩了。他們巧遇過幾次,但希恩都忍着沒走過去——他沒什麽可跟克薩說的——而克薩也沒主動接近他。
“禮節都忘光了?”克薩問。
他語氣冷酷。希恩炸毛了片刻,突然意識到克薩并不是在說他。
克薩的下屬們趕緊起身,笨拙地向希恩鞠躬。“殿下,”他們小聲嘟囔着。
希恩相當詫異,但又傻兮兮地覺得開心。他沖他們點點頭,然後看向克薩。“我得跟你談談,有急事。”
克薩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腦子裏說:“我實在忙,沒工夫由着你的小性子跟你胡亂吵架。”
希恩惱怒地瞪着他。每當他覺得克薩良心發現,這人就非得露出點真面目來。“真的很重要。是哈利的事。”
克薩微微皺眉,給了下屬們一個眼色。“散了吧,以後有時間再說。”等到下屬們離去,他才說:“最好真是大事。哈赫特怎麽了?”
希恩不屑地哼了一聲。克薩真是頑固,一直不肯用哈利自己選的地球名字來稱呼他。“真不敢相信你居然還要問我,你們可住在同一棟房子裏。你最近跟你弟弟聊過嗎?”
克薩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你所說的‘房子’有一百多個房間,而且你也知道我回得晚。有話直說。”
“他不對勁兒。他看上去一團糟,基本上不吃東西也不說話,而且他說的話也很不對勁兒,像變了個人似的!”
“就這?就因為我弟弟還在為那個地球人魂不守舍,你就攪了我的會議?”
希恩隔着書桌俯過身去,讓他們的臉挨得更近。克薩的須後水的味道沖進他的鼻腔,讓他一陣心蕩神馳,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去你的‘魂不守舍’,”他咬牙切齒地說。比起克薩,他更生自己的氣。“是,我一開始也以為他只是心情不好,但他真的很不對勁兒。我都快認不出他了!感覺他對一切都毫不在乎。”
克薩聳聳肩。“依我看,以他的情況,這也沒什麽大不了。他以為自己真愛上那個泰拉人了。”
天哪,他真是鐵石心腸。
希恩抿起嘴唇。“你猜他早上跟我說了什麽?他說他覺得自己要死了,而且語氣平淡得就跟談論天氣一樣。”
克薩的目光落在希恩身上。
然後,他站起身,走出了辦公室。
希恩跟在他身後,一面因為克薩終于聽進了他的話而松了口氣,一面還是頗為惱火——克薩居然對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你竟然一點兒都沒發覺,”他緊跟在克薩身後。“你明知道我最近很少出宮,所以有一陣子沒見過哈利了。但你有什麽借口?你關心過你弟弟嗎?我們從地球回來以後你在躲着他嗎?”
克薩咬緊牙關,一言不發,朝着最近的傳輸艙走去。
“良心不安了?”
希恩注意到克薩握起了拳頭,過了一會兒才松開。他的臉繃得像塊石頭。
“我還是不相信他真出了什麽事,”他們走進傳輸艙,克薩說道。“說不定你只是為了找個借口過來。”
希恩眯起眼。“你什麽意思?”
克薩在電腦上輸入目的地,然後靠在傳輸艙的牆壁上,半垂着眼簾看向希恩。“少裝了,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希恩集中全部精神,用感應力給了克薩一拳。克薩紋絲不動。那混蛋居然還敢露出一臉被逗樂的表情。
“你明知道那樣傷不了我,”克薩說。“你要是真想讓我嘗點兒苦頭,就得靠兩只拳頭,可你又辦不到。”
希恩握緊雙拳,咬着牙說:“你憑什麽這麽說?我現在特別想給你點兒顏色瞧瞧。”
克薩與他對視。“因為你不敢碰我。”
“你——你——你個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的——”他朝克薩步步逼近,胸膛不住起伏,他想給他點兒苦頭吃——
傳輸艙的門開了,信號顯示他們已經抵達第二氏族王宮。
“管好你自己,”克薩直起身。“我看你的自控力比一個月前一點兒長進也沒有,還是那麽差。”
“我的自控力好得不能再好了,謝謝。”希恩咬着牙,跟着克薩走出傳輸艙。“可遇上你這麽個傲慢又愚昧的混蛋,誰也管不住自己的脾氣。”
“你說了這麽多,”克薩走向哈利的房間。“但還是行動更有說服力,而事實就是——”
“閉嘴吧你。”
“事實就是,”克薩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一副心不在焉的平淡語氣。“你嘴上雖然說看不上我,可是一靠近我,你就滿腦子只想着性交。”
“不準偷看我的腦子,你個變态,”希恩氣急敗壞地說。
克薩勾起嘴角。“我沒偷看你的腦子,不過能猜中還是挺不錯的。”
希恩怒瞪着他,臉燙得難受。“我是因為欲求不滿又沒有別的人可選才跟你幹的。不跟你正式解除關系,我就沒法跟我真正想要的人性交。”
克薩又變成了一副撲克臉。他走得更快了,眼睛直視前方。
“再說,我對性欲的控制比以前強多了,”希恩也加快了腳步。要他像個仆人似的跟在克薩身後,不如殺了他。“要是二十九天前我就有現在的控制力,壓根就不會發生那回事。”他确實覺得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大大增強了,他現在已經脫離了精蟲上腦、六神無主的狀态。他現在不再頻繁地無緣無故勃起,最長能堅持一天。是,他現在還會每天手淫幾次來保持平靜,但他不再覺得需要被觸碰。總體來說,希恩對自己的進步還是挺滿意的。
直到今天。
希恩抿緊嘴唇,瞪着克薩的側臉。他恨自己,為什麽偏要注意到克薩那堅毅的下颌,他領巾上方露出的一小截脖頸——還有那身深藍色官方制服底下的肩膀和手臂線條?
希恩怏怏地得出結論:人就不該有什麽性欲。他又強化了一下靈盾。
終于到哈利的房間了。希恩松了口氣。
但這股輕松感并沒持續多久。
哈利仍舊坐在那張沙發上。那股憂慮再度刺痛了希恩。哈利真的幾個小時一動也沒動?更糟糕的是,哈利目光渙散,眼神空洞,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很顯然,他的問題相當嚴重。希恩又怒從心起:克薩和哈利的雙親居然沒發現!
“你看看他!”希恩說。“我上午離開的時候他就這麽癱在沙發上,到現在一動沒動!你看不出來這有問題?”
克薩跟了進來,一副完全不為所動的表情,好像仍然覺得希恩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你不該攪亂他的腦子,”希恩說。“你不是專業靈士。肯定是你搞砸了,把他弄成了這副病恹恹的怪樣子!”
“你用不着喊得這麽激動,我什麽也沒‘搞砸’。”克薩嘴上雖然這麽說,但接着,他便皺着眉,看向哈利。“哈赫特?”
哈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對眼前的情況完全摸不着頭腦。“嗯?”他遲緩地應道。
“看見沒有?”希恩說。
克薩眯起眼睛,仔細地打量哈利。
“博格’貢,給哈赫特王子做個全面體檢。”克薩說。
接下來發生的大大出乎希恩意料。
他呆呆地聽着博格’貢公布它的發現,幾乎完全插不上嘴。
他是覺得哈利不太對勁,但他沒想到情況糟糕到什麽地步。
哈利病了,非常非常嚴重;他面臨喪失意識的危險——他可能會死去,而希恩一點也幫不上忙。他無法想象自己的朋友正在經歷什麽,他徹底忘了哈利的身體有着與他不一樣的欲求,他從來沒考慮過“哈利是返祖人”這事有什麽大不了。返祖人擁有蘇爾’克’圖人的生物學性狀——蘇爾’克’圖人是原始卡魯維亞人的一支,他們一生只有一位伴侶。離開那個地球人會對哈利的健康産生實實在在的傷害。
當然了,克薩那混蛋從不輕信任何事,他不願意接受博格’貢的發現。
“哈赫特離不開那個泰拉人?你以為我會相信?”克薩的語氣像冰一樣冷。
“沒有先例,我只能作此推斷。”博格’貢說。“但哈赫特王子的各項指标都堪憂。他不一定會死,但我認為他的身體與精神狀況會持續惡化。”它頓了一下。“克薩王子,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克薩點頭示意,于是它接着說:“我對哈赫特王子的健康狀況很擔憂,我本打算今晚通知您。他從日行三返回之後,我擅自觀測了他的日常行為。我發現他的注意力水平疾速惡化,到了需要警惕的地步。昨天,他花了六點三個小時發呆,完全沒有移動過。我叫了他七次他才回應。如果殿下對周邊環境的感知水平照此惡化下去,很可能最終會陷入昏迷狀态,對周邊環境僅有零星意識。我建議每天給他注射蘇爾’克’圖人的激素抑制劑來提高他的反應力和注意力。但這不是長久之計,藥效會越來越弱,直至無效。”
“你确定這是返祖基因造成的?”克薩問。
“并不絕對,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二。”博格’貢回答。“除了剛才提到他體內的激素,他的‘海洛維克蘇體’——返祖人大腦中特有的部分——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克薩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然後,他盯着哈利。“告訴我,小家夥,真的那麽糟嗎?”
哈利臉上一片慘白,只有那雙眼睛仍是紫色。他潤了潤唇。“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發呆了幾個小時。但我覺得……”他好像在努力組織語言。“我覺得我身體裏好像有個洞,要把我整個吸進去了。”
克薩板着臉。“是因為他?那個泰拉人?”
哈利瑟縮了,他蜷起身子,仿佛只是提到那個地球人都很難受。“這重要嗎?”他的嘴唇幾乎沒動。
克薩死死盯着哈利低垂的腦袋。希恩身上一陣戰栗。克薩在檢查哈利的腦子。雖然他只是旁觀,卻依然能感受到克薩的感應力造成的威壓。
此時此刻,希恩無比堅定地确認,克薩很危險。按理說,不通過眼神接觸是無法讀取他人的思維的。
克薩是五級?還是六級?
七級?
一股冷戰沿着希恩的脊柱向上蹿。他往哈利身邊挪了挪,單手摟住他。
終于,克薩從哈利身上移開了視線。他緊咬牙關,表情隐隐有些不适。“你的腦子亂套了。有些部分對刺激已經毫無反應。博格’貢說的沒錯,你的意識正在死亡,哈赫特。”
哈利面無表情地望着哥哥。
希恩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他更使勁地摟住哈利,想要給他一些安慰,但恐怕并沒有成功。他自己也擔心得要命,怎麽安慰哈利?
“你會想法子幫他的,對吧?”他看着克薩,沙啞地問了一句。
克薩瞥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哈利搖搖頭,看上去很沮喪。“別為我擔心,”哈利小聲說。“我不會讓我們的姓氏蒙羞。”
克薩閉上眼睛停了一會兒。“哈赫特——”
“我明白,”哈利咬住發抖的下唇。
希恩看看哈利,又看看克薩,痛恨自己一無是處,一籌莫展。“咱們把他偷偷送到地球去不行嗎?”他問。“就像我上次那樣?”
“然後呢?”克薩說。“傳輸記錄是無法消除的。哈赫特遲早會被找到,後果會嚴重得多。就算他沒被找到,他也再也無法重回母星,與家人團聚。你就希望他過那樣的日子?那會斬斷他與家人的一切親緣感應,你覺得那樣的生活會讓他幸福嗎?感應者長時間失去感應交流是不行的,他只會落得個凄慘的下場。”
希恩揚起下巴。“可至少他能神志清醒地活着。我們必須行動!”
克薩不為所動。“我們不行動,”他不耐煩地說。“你,回家去,一個字也不許傳出去。”
“你怎麽能這麽無情?”希恩猛地站起身。“他是你弟弟!”
“沒錯,”克薩說。“他是我弟弟,這是我們家的事,你只是個外人。快走,你待得太久,這裏早就不歡迎你了。”
憤怒和屈辱讓希恩滿臉通紅,他沖出了房間。
天哪,他等不及要擺脫那混蛋了。
他從沒如此恨過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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