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霍留行一夜未眠。

嫡皇子在慶陽街市遇刺受傷,霍家身為臣子,理應竭力查明刺客身份,給皇室及朝廷一個交代,并保證趙珣接下來的安全。

盡管真相已心知肚明,臺面上的功夫卻一樣少不得,一整夜,霍府的府衛裏三層外三層地嚴陣以待,“保護”着正客居于此“養傷”的四皇子。

清晨,京墨忙碌徹夜後歸了府,到霍留行的書房向他回報,稱刺客沒有留下活口,但在每具屍體的後頸處都發現了一塊鮮紅色的聖火紋樣。

這個印跡,正是白嬰教教徒所有。

空青在旁嗤之以鼻:“好奇了一整晚,咱們這位殿下到底要将這自導自演的刺殺戲碼嫁禍給誰,原是白嬰教。真是可憐了這替罪羊,從前胡作非為慣了,如今誰都能給它潑上一盆髒水,伸冤也沒人肯信。要我說,誰知道這些年白嬰教究竟還存不存在,說不定早被剿滅了,現下所謂的白嬰教教徒,不過是某些貴人暗地裏的棋子罷了。”

“你別說,還真像這麽回事。”京墨難得與空青統一戰線,朝霍留行拱了拱手,“郎君,小人發現,您命小人查的桃花谷一事,竟也與這白嬰教有關。”

霍留行方才倒不意外昨夜那批刺客被安上這麽個身份,聽到這裏卻皺起眉:“怎麽說?”

京墨将沈令蓁在桃花谷被白嬰教教徒擄去一事粗略地講了講,總結道:“這所謂教徒背後的指使者,應是有意破壞您與沈家聯姻的人,因為動不到您,這才動了少夫人。”

霍留行沉默下來,回想起沈令蓁新婚當夜噩夢纏身的事,出神片刻後問:“人是怎麽救回來的?”

“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刻意封鎖了消息,不過少夫人是被禁軍送回國公府的,這點無疑。”

“那薛家的府衛跟着摻和什麽?”

京墨面露為難之色。

霍留行一道眼風掃過去。

京墨低咳一聲:“是這麽回事,聽聞薛家嫡長子薛玠與少夫人是青梅竹馬的交情,當日曾在桃花谷與少夫人會了一面,之後一道沒了音訊,沈薛兩家便誤以為兩人私奔了……”

霍留行輕嗤一聲,似對此事興致減淡,改而道:“說回昨夜的事,你二人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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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和空青對視一眼。四皇子的立場與意圖,不必他們參謀,郎君也已明了于心,那麽他問的或許是……

“您是指少夫人?”眼看霍留行沒有反駁,空青接了下去,“不是小人偏袒少夫人,實是昨夜親眼見她心如火焚的樣子,瞧着不像作假。依小人看,少夫人對郎君是情真意切的。”

心如火焚還能親眼看見?

霍留行扯扯嘴角:“一月多前尚且圖謀與人私奔,這就待我情真意切了?”

“郎君,這就是您不講道理了,那私奔不私奔的,不是旁人的誤會嗎?”

京墨接話:“既能誤會至此,自然也證明少夫人原先與那薛玠情深甚篤。小人還是覺得此事蹊跷,少夫人待郎君如此,應當有一些特殊的緣由。”

霍留行看着空青,拿手指虛虛點了點京墨,示意前者好好聽着。

“還有,更關鍵的是,”京墨百思難解,“小人着實想不通少夫人昨夜跳河一舉,究竟是情急為之,還是有意為之。若說是情急為之,卻剛好使了最能夠助郎君一臂之力的辦法,似乎有些過于巧合。”

“可若說是有意為之,那麽少夫人無疑便是看穿了四殿下的詭計,也識破了郎君的腿。這樣說來,她就絕不可能是表面看來的天真單純。否則,連主君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敵都查探不到的事,她是如何在初來乍到之時便通曉一切的?再說,她身為皇室宗親,既知郎君欺君,卻又替您隐瞞,豈能不另有所圖?”

叫三人思來想去一籌莫展的女主人公正為一碗湯藥犯愁。

原國公府的下人們伺候慣了沈令蓁,知道她受不得苦,因此在府中常備甘果蜜餞。可霍府卻沒有這類吃食,加之昨夜的風波來得急,隔壁院子又有位貴人攪得衆人忙東忙西,她這邊,多少被疏忽了一些。

“良藥苦口,少夫人,您稍稍忍一忍。”白露坐在床榻邊安慰她,“婢子方才已差人去置辦了,喝下一碗時一定有蜜餞。”

沈令蓁心知這一碗是等不到了,只得捏緊鼻子硬着頭皮往嘴裏灌,待碗見底,舌根一陣陣發麻,苦得直呵氣。

季嬷嬷在旁心疼:“少夫人,往後如若再遇危險,您千萬以自己為重。郎君是見慣了風浪的人,那戰場上的明槍,朝堂上的暗箭,哪樣不比昨夜兇險?您放心,他都應付得來。”

沈令蓁聞言似是想到什麽,苦也忘了,給白露遞了個眼色:“你先帶人下去,我有話單獨與嬷嬷說。”待四面下人走空,才問,“嬷嬷,你可曉得霍家這些年在朝堂是怎樣的處境?”

“少夫人為何忽然問起這個?”

沈令蓁是一夜過後又生後怕,對趙珣不惜犧牲數十號死士也要達成目的的用心感到心驚,且實在疑慮霍留行冒險欺君的原因。

她借口道:“四殿下如今正在府上養傷,我知道多一些,也好避免言行出錯。”

季嬷嬷默了默,道:“要說起頭那些年,霍家身為前朝重臣,樹大招風,自然如履薄冰。尤其聖上開國後一直施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前朝那一派武将,即便二十七年前主動投誠的,也是時時居安思危。”

沈令蓁點點頭,對此倒也理解。畢竟當今聖上曾是前朝的大将軍,當年帶兵反了前朝末帝,如此一來,輪着自己當皇帝了,當然得引以為戒。

這也是為什麽,大齊建朝至今,大将軍一職始終空缺的原因。

沈令蓁又問:“那二十七年前,霍家是主動投誠的一派嗎?”

這回季嬷嬷沉默的時間更長,半晌後,輕輕搖了搖頭。

沈令蓁心下一緊,聯想到了什麽:“郎君的兄長與生母難道是……”

季嬷嬷垂下眼來:“就是在二十七年前的戰亂中過世的。”

即使這“過世”一詞用得含蓄,沈令蓁也隐約嗅到了兵戎相見,你死我活的味道。

“那後來呢?”

“後來關外西羌族趁我國中內亂入侵河西,原本鎮守都城,護衛前朝皇室的主君不得不抽身前去擊退外敵。霍家軍撤離後,都城形勢急轉直下,聖上帶兵攻入,大獲全勝。”

也就是說,是霍家在皇室與黎民面前選擇了後者,當今聖上才得以坐上皇位。

“待主君平定河西之亂,都城大局已定,聖上開國立號,登基為帝,念在霍家護國有功,赦免其罪過,并令霍家遷離都城,從此駐紮西北。”

沈令蓁沉默下來。

這所謂的“赦免”究竟是皇舅舅真心實意的感激與慈悲,還是為了利用霍家掣肘西羌,以保內亂之後狼藉不堪的大齊能夠有餘裕休養生息,恢複戰力,猶未可知。

她垂了垂眼,突然覺得,比起這些血淋淋的歷史,方才喝下的湯藥也不是那麽苦了。

季嬷嬷安慰道:“但少夫人也不必太過憂慮,改朝換代是大勢所趨,絕非個人能夠左右,只要看開了,怎樣活不是活呢?長公主常常說,這世上無人永遠是友,也無人永遠是敵,人在朝堂,都是随着‘勢’在走。老奴方才說的,只是剛開始,如今勢随時移,霍家常年遠離政局中心,若非去年西羌再度叩關,都該被朝廷遺忘了。”

可壞就壞在,去年霍家再克西羌,又被朝廷從積灰的角落拾了起來,且看皇舅舅指婚的意思,分明有意修繕兩邊關系,令霍家重返朝堂。

沈令蓁一口氣嘆到底,忽然聽見叩門聲,白露歡喜的聲音響起來:“少夫人,您的蜜餞來了。”

她現下正愁着霍留行的前途,對蜜餞已然失去了興致,唉聲嘆氣地回:“不用了,叫蜜餞回去吧。”

哪知下一瞬卻聽見一個男聲:“哦,那就回吧。”

沈令蓁一愣,趕緊掀開被衾下榻阻止:“郎君!”

霍留行及時推門進來,語氣有些嚴厲:“忙什麽,嫌傷還不夠重?”

她輕輕“哦”一聲,讪讪道:“我不知道是郎君來了。”

白露道:“少夫人,郎君聽說您嫌藥苦,特意請了街上的糖人師傅來府裏。”

沈令蓁臉上終于有了笑意:“郎君怎知我昨夜想吃糖人?”

自然是因為剛好長了眼睛。

霍留行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要只是想吃,就叫人做好了送來,要是想瞧,叫白露給你穿戴。”

“可我這腳走不得路……”

霍留行朝身後那把空輪椅努努下巴。

沈令蓁立馬給白露使了個“來”的眼色,等穿戴完畢,坐上輪椅,被一路推出院子,倒将方才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笑着與身邊的霍留行說:“原來坐輪椅是這麽回事。”

她倒瞧着挺興奮。可惜霍留行坐了十年輪椅,實在已經體會不到這種心情,只淡淡道:“坐久了就不覺新鮮了。”

他說這話時,眼底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蒼涼,只是在沈令蓁看來,顯得很是虛僞。

她好心好意地不戳穿他,沉重地嘆了口氣:“是啊,郎君可真是好慘吶。”

“……”霍留行聽着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側目看她一眼,突然有點想叫糖人師傅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瘸腿愛情故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在輪椅上慢慢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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