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沈令蓁換完一身幹淨衣裳, 又急急回到隔壁詢問霍留行的情形。
想霍留行一時半刻大約不能風平浪靜, 京墨只得替他兜着, 擋在門前比個噓聲的手勢,将沈令蓁支開了去, 到外邊才與她道:“郎君眼下需要靜養,少夫人若不嫌麻煩, 還請替郎君搗些藥草,小人去外邊弄點吃食來。”
看他從馬車裏變戲法似的變出一筐藥草,沈令蓁忙不疊接過,專心致志地跟蒹葭學起了搗藥, 待一絲不茍地将幾株新鮮的草植搗成半糊狀, 裝進木碗裏, 才輕手輕腳推開了隔壁茅屋半掩的木門。
屋內油燈微弱地燃着,忽明忽滅的光合着霍留行發沉的一呼一吸, 在這雨後初晴的靜夜裏顯得格外相諧。
茅屋隐隐散發着朽木的氣息,對從小過得精貴的沈令蓁來講, 這陌生的味道并不好聞, 要說毫無嫌棄自然不能,但眼見霍留行睡得這麽沉,又記起他曾說, 從前行軍打仗時為了活命可以茹毛飲血,再看這破舊的床鋪, 泛黃的牆壁,似乎也能夠知足常樂了。
她在床邊蹲下來, 有心叫醒他,替他敷藥,張嘴又不忍心地頓住。
也不曉得霍留行這幾日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麽,眼下一圈青黑不說,下巴也冒出了刺棱棱的胡茬,整個人瞧着精神氣都散了,且即便是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也仍舊緊緊蹙着,像還在煩心什麽棘手之事。
沈令蓁伸出一根食指,想将他擰成川字的眉心揉平,不料剛一碰着,霍留行便霍然睜開了眼。
下一瞬天旋地轉的一個颠倒,她連聲都沒來得及吭一吭,就被他壓制在了床榻上,驚愕之下低頭看去,脖子上便是他瞬間收緊的五指。
沈令蓁猛地噎了氣,掙紮着去推他。
霍留行一愣之下看清了她的臉,迅速松手。
京墨離開後,他緩過了那陣難堪,很快便因體力透支當真昏睡了過去,方才沈令蓁靠近他時,他正在夢裏對陣殺敵。
沈令蓁被他這狠厲的一掐吓得不輕,連滾帶爬地起來,狼狽地避到床角,咳得肺都似要嘔出來,聽到門外蒹葭慌張的詢問聲,勉強道出一句“沒事”。
霍留行逐漸清醒過來,上前去輕拍她的背:“我睡糊塗了。傷着了嗎?我看看。”
那是當真沒留後手的殺招,盡管只是短短一剎,沈令蓁的脖子也已起了一圈紅印。僅僅被霍留行輕輕一碰,她就疼得紅了眼,邊咳邊淚盈盈地望着他。
霍留行一面替她順背,一面從一旁濕淋淋的衣裳堆裏翻找出一瓶藥膏來,拿食指替她細細塗抹在紅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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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過了好一陣才徹底緩轉過來,瞅瞅自己方才能夠自如走動的腳,又碰碰自己還結着痂的額角,再摸摸這火辣辣的脖子,傷感道:“自與郎君成親,我這大災小難竟是沒有斷過。”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以後我睡沉的時候,別這麽靠近我。”
“郎君怎麽反倒怪起我來了?方才在馬車內,我給郎君擦身,你明明聽話得很,哪知這會兒卻成了這樣。”
霍留行不自然地咳嗽一聲。
方才在馬車內之所以能夠任沈令蓁“施為”,全因他清醒無比。實則他真正入睡後,即便周遭有一點點細微響動也會警醒,根本無人可近身。
他避開了這個話茬,依照一個初醒之人該有的正常反應道:“這是哪兒?你怎麽找到我的?”
沈令蓁将前因後果簡單講了一遍,反過來問:“郎君為何會忽然失去音信,這一路可是遭遇了強敵?”
“是碰上一些麻煩。”
眼看他如此諱莫如深,沈令蓁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還是直言道:“郎君是不是怕我出賣你,所以不願與我說明?”
霍留行還沒否認,她便又接了下去:“其實即便是在最生氣的那夜,我也不曾想過要背叛郎君,當時不過說了些賭氣的話罷了。雖然直到眼下,回想起過去郎君欺瞞我的種種,我仍然覺得意難平,但我并非鐵石心腸,也分得清輕重緩急,眼下郎君遭難,我哪裏還顧得上與你怄氣,只一心想陪你渡過難關,轉危為安而已。”
霍留行目光微微一動。
見他不說話,她悶聲問:“郎君不相信我?”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講出來,霍留行的确未必相信,畢竟在遇見沈令蓁之前,他很難想象得到,汴京那渾濁的水土竟還能養出這樣良善單純且通情達理的人。
可她已經将話說到這份上,他自然不會不相信,只是仍然不能吐露實情。
他此行的目的,是為揪出隐藏在定邊軍,與西羌裏應外合的“內鬼”,經過幾日暗查,事情已然有了眉目,今晨便鎖定了目标,将人引去了東谷寨。如若那邊事态順利,此刻或許查出了幕後主使。
但這“內鬼”一事往根上說,是通敵叛國的重罪,查到最後多半與汴京位高權重的人物有所聯系,而那些人物,随便打一竿子都會與身為皇室宗親的沈令蓁牽扯上,講給她聽,極可能令她陷入情義兩難的矛盾當中。
霍留行默了默,道:“我當然相信你,但事情已經有驚無險地順利解決,就不必再多提了。”
沈令蓁聽出這只是個借口,卻也不再勉強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記起那碗搗好的藥草,忙爬下床去拿來:“我聽京墨說,碰上陰雨天,郎君的腿關節常酸軟作痛,若有這藥濕敷,會好受些許。”
霍留行原本沒有多想,等她坐在床沿卷起他褲腿,溫熱的手指撫上來,立刻渾身一僵,避開了去:“不用你來,我自己敷。”
沈令蓁一愣:“是我太笨手笨腳了嗎?我從前确實沒幹過這樣的活,方才搗藥的時候也折騰了好久……”
霍留行的心窩子像被敲了一記軟錘,想着絕不能再讓她毛手毛腳,破了他的防線,嘴上卻已經說出:“不是嫌你,是怕你累着。”
沈令蓁果真當即喜笑顏開:“我不累,郎君乖乖躺着就是!”說着将他推到床鋪上。
霍留行實在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還能有朝一日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推倒,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是個四腳朝天的姿勢,而腳邊的沈令蓁正捋起袖子,一副想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他及時提醒:“這草藥藥性重,只敷膝蓋和腳踝兩處就好,你也別拿手沾,用勺子舀。”
沈令蓁那意圖将藥汁抹遍他兩條腿的一雙手驀然停住,連“哦”兩聲,依言照做,敷到一半,見他小腿肚似有痙攣的态勢,趕緊停了下來:“很疼嗎?”
霍留行的确不想給她搗亂的機會,卻也沒有扯謊。這藥草的汁水一滲透到體膚之內就是涼骨透心的寒,一次敷太多還真受不太住。
他搖搖頭,咬牙說:“有點冷,能忍,繼續。”
沈令蓁見識過他心性有多堅韌,膝蓋骨砸到牆上也面不改色,笑得從容的人,眼下卻被折磨得臉都發青了,也不知得是怎樣切膚之痛。
她抖着手将最後一些藥汁敷完了,問道:“仲夏的天也這麽冷?怎樣可以緩解緩解郎君的痛苦嗎?”
霍留行渾身上下每處骨骼都似在顫動,卻仍搖了搖頭,示意無妨,因不願她見到他的失态,咬着牙關背過了身去。
沈令蓁一顆心都揪了起來,瞧着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好似下定了什麽決心,脫了靴子爬上床去,從背後一把圈住了他:“這樣會好一些嗎,郎君?”
霍留行一僵,要去撥開她環繞在他腰際的手,卻反倒被她更使勁地抱緊。
她低低地說:“郎君,我身上熱乎着呢,你不要逞強了,讓我暖暖你。”
霍留行凝滞着靜默許久,閉了閉眼,翻了個身面對她,一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顫抖着吐出幾個字:“真要暖我?”
沈令蓁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奇怪舉動惹得莫名忐忑起來,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這樣來。”霍留行低下頭去,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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