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霍起話音剛落, 有一士兵入內報信,稱沈令蓁派了身邊婢女跟守衛詢問霍留行的去向, 說有要緊的事找他。
霍留行皺着眉頭看了眼霍起, 大概猜到了究竟。
霍起點點頭, 轉身穿戴甲衣,邊道:“把她帶到隔壁書房。”
士兵領命而去。霍留行與霍起也移步到了隔壁。
兩炷香後, 沈令蓁在蒹葭的陪同下匆匆而至,一看上首金甲披身, 凜若冰霜的人,再與下首霍留行對了個眼神,便确認了對方的身份,上前行禮:“令蓁見過……”她在稱呼上一頓,因這明顯不熱絡的氣氛選擇了疏遠的叫法, “霍節使。”
霍起點點頭:“坐吧。聽說你有事找留行。”
沈令蓁在下首位置坐下, 這一坐, 四下死寂, 只剩門外火把炸開的火星噼啪作響。
她懷着滿腔急切來找霍留行問薛家的事, 真到了眼下卻有些如坐針氈, 局促地道:“是這樣的……我方才聽院裏巡視的士兵說霍節使抓了個通敵叛國的奸細,那奸細聲稱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霍起點點頭:“是有這麽回事。”
見右手邊的霍留行始終沒有開口搭腔的意思,她硬着頭皮與霍起對話:“令蓁自知一介深閨女流本不當過問政事, 只是……只是此番事關重大,令蓁鬥膽一問,這個薛家可是指我姑表哥一家?”
霍起點一下頭。
沈令蓁又看一眼繃着臉一聲不吭的霍留行, 猶豫道:“除口供外,可還有其他确鑿證據?這其中會否有什麽誤會?”
霍起肅然道:“你不相信薛家會犯這樣的事?”
“我與我姑表哥自幼相識,十分清楚他的為人秉性。我姑姑與姑父也向來忠實本分……”沈令蓁斟酌着道,“我的确不相信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還請霍節使明察。”
“我身為地方節使,無權查辦這樣的大案,其中是否有誤會,應将人證、物證移交至汴京,由聖上親審。”
沈令蓁緊張道:“此事已經到了非要驚動皇舅舅不可的地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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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臣子,理應忠君守法,如此要事豈能瞞上?按你意思,是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庇嫌犯?”
霍起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度,一句陰沉的“包庇嫌犯”驚得沈令蓁慌忙起身,屈膝跪下:“令蓁失言了。”
一旁霍留行的臉色卻驀地和緩下來,看了一眼上首。
霍起努努下巴,示意他去。
霍留行起身将她扶起:“私下失言無妨,左右這裏沒有旁人,起來吧。”
沈令蓁心驚膽戰地看看他,後知後覺地想到,沒錯,她的确一時心急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可這兒還有個欺君那麽多年的在呢,明明誰也沒比誰好多少。
霍留行朝霍起拱一拱手:“父親,令蓁所言并非全無道理,我想此事還不到驚動聖上的地步。且不論現下口供與證物真假難辨,此番西羌借國內天災,利用流民頻頻叩我關門,所圖必大,此時将奸細送去汴京,即使一路再謹慎嚴密,也難免打草驚蛇。不如來一出反間計,将這奸細送回軍中,巧加利用,一則進一步查清其背後主使,免得誤傷忠良,二則也有機會大破西羌。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将此事禀明聖上未嘗不可。”
沈令蓁在旁拼命點頭。
霍起看了看她,問霍留行:“倘若反間失敗,你當如何?或反間成功後,證明主使确是薛家,聖上無法諒解你最初隐瞞此事的苦衷,叫我霍家背上只手遮天,好大喜功的罪名,你又當如何?”
沈令蓁小心翼翼地插話:“……假如提前上報此事,但與皇舅舅說明薛家極可能受了冤枉,請皇舅舅耐心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呢?”
霍留行搖搖頭:“你認為薛家清白,過後必能抓到真正的主謀,聖上卻未必這樣想。即使與他說明,他心中也不可能毫無芥蒂,必要從此對薛家這通敵的嫌犯另眼相待。你既要杜絕薛家無辜遭難的可能,眼下就必須隐瞞此事。”
“可我也不想郎君為此遭難啊!”沈令蓁脫口而出。
霍起眯起眼看着她。
沈令蓁想了想,抿抿唇道:“要不這樣……萬一到時候皇舅舅追究起來,霍節使便推說這是我的主意,說是我三跪九叩,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求您,您沒辦法才只好答應。皇舅舅知道我與阿玠哥哥關系親近,想來會理解這個說辭。若是他還不肯消氣,我便請母親出面周旋,您覺得如何?”
“你當真願意一力攬下此事?”
沈令蓁點點頭:“今夜本就是我主動替薛家求的情,出了什麽事,當然應該由我擔着,我願即刻立下文書,以便皇舅舅來日查證。”
“那此事就暫時這麽辦,文書便不必了。”霍起搖搖頭,看向霍留行,“天快亮了,留行,你們去歇會兒。”
霍留行颔首告退,帶着沈令蓁回了她先前落腳的三合院。
這一番來回折騰已近卯時,進了卧房,沈令蓁疲憊地長籲一口氣,只是心裏還記挂着薛家的事,毫無睡意,反複問:“郎君,你看這事還有沒有哪裏不妥的,我們好查漏補缺一下。”
霍留行看看她:“當真擔心你姑表哥?”
沈令蓁誠懇點頭。
霍留行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桃花谷被擄的經過?”
她一愣,不明所以道:“郎君的意思是?”
“你想想,為何那麽巧,偏偏在你與薛玠會面之後,敵人便摸透了你的蹤跡?”
聽懂他言外之意,她一時也沒來得及考慮他是怎樣知道這件事的,只道:“可是阿玠哥哥不可能傷害我的。”
“他有沒有可能傷害你,我不知道,但可以确信的是,這件事只有兩種可能,第一,薛家有誰在替哪個大人物做事,第二,你姑表哥身邊出了內鬼。假如是第一種,那麽這通敵叛國一舉,多半真是薛家所為,而假如是第二種,那麽說明早在那時,薛家便已被人盯上,這次要洗刷冤屈,恐怕不太容易。”
沈令蓁皺起了眉頭,承認他所言不無道理。
“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及早有個準備。但我既已插手此事,定當盡力而為。”
“那郎君打算何時将奸細送回軍中?我想是越快越好。”
“父親應已派人去辦了,你安心歇一覺。”
沈令蓁點點頭,臨要上床榻,又操心地唠叨:“知情此事的人應當不多吧?郎君可得關照他們守口如瓶。”
霍留行有心催促她趕緊睡下,無奈道:“他們都是牢靠之人,縱是不關照,也都知道縫緊了嘴,你放一百個心。”
“我可不放心。”沈令蓁搖搖頭,指指後窗的方向,“方才就是在那裏,有兩名士兵私下議論此事,才會被我聽見。不是我說他們壞話,實在是他們口風太松,若不好好交代下去,容易壞了大事。”
霍留行目光微微閃爍一瞬,剛要張嘴解釋,忽見沈令蓁神情一滞。
她疑惑地道:“郎君說……他們都是牢靠之人?”
霍留行避而未答:“好了,睡吧。”
沈令蓁卻陡然陷入了沉默。
蒹葭說,東谷寨是軍事重地,那麽把守此地的将士,的确理應像霍留行說的那樣非常牢靠。
既然如此,為何竟有人在真相未明之前擅自議論這樣非同兒戲的事,還被她輕易聽了去?
即使當真偶然出了兩只蛀蟲,為何方才,霍起竟未曾表示驚訝,也并未主動詢問她是從誰口中得知此事,而此刻,霍留行又為何沒有對這樣的下屬表明定當嚴懲的态度?
沈令蓁愣愣看着那扇後窗,再回憶起方才進到霍起書房時的詭異氣氛,恍惚間明白過來什麽:“那兩名士兵是故意叫我聽見這件事的?”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似是默認了。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郎君原本就打算對皇舅舅隐瞞不報,只是擔心到時受到牽連,所以故意引我前去替薛家求情,讓我攬下這件事?”
霍留行皺着眉搖頭:“我還沒窩囊到要你一個小姑娘替我保駕護航,這件事,我有把握過了聖上那關。”
“那……那為何方才……”沈令蓁愈加不解了。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輕聲道:“別問了行嗎?我不想騙你。”
沈令蓁看着他,忽然大徹大悟地明白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原來郎君是在試探我的立場嗎?郎君在茅屋裏還口口聲聲說相信我不會背叛你,一轉頭卻出了這樣一道題來考驗我?”她說着再退一步,“那我今夜上交的答案,郎君還滿意嗎?”
霍留行咬牙道:“我沒有。”
“我知道這應當是霍節使的意思,但郎君也默許了不是嗎?”
霍留行無可辯駁。
沈令蓁的眼眶瞬間紅了一圈:“嫁給郎君以來,我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郎君,對不起霍家的事。即便郎君欺我,瞞我,我也還是站在你這一邊,那不僅僅是因為我同情郎君的際遇,更是因為我視郎君為我的家人,我的夫君。我以為如今我們也算患難與共,到了這份上,理應彼此推心置腹了,可郎君今夜之舉,讓我覺得,這一切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
她說着說着,哭腔越來越重,卻一直強忍着沒有掉眼淚:“方才與霍節使你來我往,引誘我表态時,郎君當真沒有想過,我知道真相後會有多難受?”
霍留行當然想過。但倘使他當時嚴詞拒絕試探沈令蓁,又該怎樣面對始終沒有放下喪子之痛的父親。
他閉了閉眼:“剛剛之所以誘你表态,是為了讓我父親打消對你的疑慮。我沒有不相信你。”
沈令蓁皺起眉來。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霍家人一直以來對她的不信任,似乎并不只是因為,她是皇舅舅的外甥女這麽簡單。
“霍節使為何如此懷疑我?”
霍留行沉默。
沈令蓁點點頭:“你既不願意說,那就不說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她說着吸吸鼻子,轉頭上了床榻,“還有,郎君,我不喜歡這裏,我想早點回慶陽了。”
霍留行站在原地默了默,上前替她掖好被角:“你好好睡一覺,我盡快處理完這邊的事,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家去。”
沈令蓁的表情在聽見“回家”兩字時顯而易見地一變。
她笑了笑:“郎君,你覺得,那是我的家嗎?”
霍留行喉間一哽。
沈令蓁收起笑意,背過身去,緊緊閉上了眼。
“沈令蓁,”霍留行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我會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一等。”
作者有話要說: 不破不立,早破早立,咱們争取盡快度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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