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沈令蓁從沒見霍留行這樣失控過。他抱着她的手似乎不是因為用勁在顫抖,而是害怕。

那揉着她的手勢, 像拼命想要證明她是不是完好無損。

沈令蓁被他勒得透不過氣, 在夾縫裏摸索着他的腰,推了推,艱難道:“郎君勒着我了……”

霍留行驀地松開手, 上上下下地仔細看她, 一雙手在她後背摩挲來去:“傷到你了嗎?”

是勒得有些疼, 但哪至于用到“傷”這個字?沈令蓁搖了搖頭, 可霍留行好像當她是易碎的瓷器,還不肯放松警惕地檢查着。

“沒傷着我,郎君就放一百個心吧。”

霍留行停了手,又緊張兮兮地問:“這幾天我不在府上,身子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沈令蓁搖頭:“近來天氣不那麽冷了,我夜裏睡得都挺踏實,不過沒有停藥,還好好用羅醫仙的方子調理着呢。前天羅醫仙剛來給我診了脈, 說我的寒症有所減輕, 開春以後就不會再手寒腳冰的了。”

“別的呢,磕磕碰碰有沒有?”

沈令蓁越發覺得他今日奇怪, 但還是耐心答:“沒有,郎君不在,我走動得少,一直待在自己院子裏。再說了,我要是有個磕磕碰碰, 空青早就跟郎君回報啦。”

霍留行心不在焉地應着,看神情依然沒有安下心來。

依照絹帕的提示,沈令蓁應當在他此行離京以後,寫了一首關于他為河西出征的詞,而後獨自一人在京出了什麽事。

等他歸京,她已故去,所以看到那張絹帕的他,才會在背面跟着題了一首詞,說寧願從此後醉生夢死地活着,渾噩地将這場“死別”當作“生離”。

可眼下沈令蓁病情有所好轉,也沒有意外受傷,一切都好端端的,他實在捉摸不透,造成這個結果的隐患在哪裏。

若說是皇家會對沈令蓁下手,卻也沒有道理。

前朝一派在朝堂上經營了整整二十九年,按如今政局看,形勢再怎麽如何風雲變幻,也不可能脫離他的掌控到這個地步。他此去河西,必然着緊沈令蓁,不會落下汴京的消息,即便忽然生變,至少也有把握保護好她的性命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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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到底有什麽心事?”沈令蓁看他目光閃爍,終于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霍留行看着她,一時有些猶豫。

證明了救命恩公的身份,本是件好事,然而因為那兩首詞,他卻變得不敢、不忍、不知怎麽開這個口。

霍留行搖着頭說沒事。

沈令蓁明知他在睜眼說瞎話,卻因多日不見,不願與他鬧不愉快,撇了撇嘴不跟他計較,假裝沒看穿他。

下馬車後進院的一段路,霍留行搖着輪椅,看沈令蓁走在右手邊,滿腦子依舊是詞裏的那句“死別”,不知在地上瞧見什麽,突然猛地一把将她往自己身側拉:“小心絆着。”

沈令蓁腳步一頓,愣愣地低着頭在地上找了半天,才終于發現讓他驚慌至此的罪魁禍首:一顆比她拇指指甲蓋還小的石子。

這還是十天前那個膽大包天到親手殺了當朝皇帝與皇子的霍将軍嗎?

沈令蓁一頭霧水地繞開那顆石子,等入了院子,準備上臺階,又聽見他一聲嚴肅的“等等”。

然後,她眼睜睜看着霍留行揮退了閑雜人,離開輪椅站起來,鄭重地一手攬她腰,一手扶她胳膊:“來,我扶你上去。”

“……”她是身懷六甲了還怎麽呢?

被小心翼翼地扶進屋子,沈令蓁正打算給霍留行斟些熱茶驅驅寒,又被他一手攔住:“你不要過度操勞,我來。”說着親自斟了盞茶遞給她,遞到一半又頓住,拿回來看了看這茶的成色,嗅了嗅味道,最後嘗了一口,“我先試試,沒事你再喝。”

“……”倒個茶就過度操勞了嗎?還有,這府裏有人要暗害她嗎?

沈令蓁被他這一出攪和得心底發慌:“郎君,是不是陛下與你說了不好的事,我們該不會要家道中落了吧?”

霍留行搖頭:“我正要加官進爵,怎麽會?”

沈令蓁愁眉苦臉地再猜:“那郎君突然對我這麽殷切,難道是近來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郎君這幾天夜不歸府,莫非不是奉聖命留宿宮中,而是去了花樓?”

霍留行一噎:“又是國喪,又是戰時,花樓都閉門了,我自然是宿在宮中。”

“那……”她更慌張了,看他這把她含嘴裏,怕她化,把她捧手裏,又怕她摔的樣子,猜測道,“那你這小心仔細的樣子,難道是我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嗎?”

霍留行一聲低叱:“瞎說什麽呢?”

“那郎君到底是怎麽了嘛!”沈令蓁一臉惆悵地坐下來,“郎君若是有事不願讓我曉得,好歹演得若無其事一些,這樣既讓我發現端倪,又不道明真相,是想急死我呀!”

“口無遮攔的!不準說‘死’字。”霍留行蹙着眉訓斥她。

沈令蓁被他接連兩句教訓得又氣又委屈,垂下眼去,低聲道:“郎君早先答應了我,有事絕不欺瞞我的,如今不信守承諾就算了,還兇巴巴地吼我……這麽多天沒見了,我還想着要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

霍留行聽她越說越憋屈,聲音裏隐隐染上了哭腔,自覺從完全不知情的角度看,他的所作所為确實不太妥當,便在她身邊坐下來,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關心則亂了,我不兇你。”

她拿眼角觑他一眼:“那你還是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霍留行嘆了口氣:“殷殷,我三天後要出征了。”

沈令蓁一愣,收斂了淚意,吸吸鼻子:“原來是這樣,郎君早說不就好了。”

霍留行一刻不錯眼地看着她:“我去了河西,你怎麽辦?”

“我當然是在汴京等郎君凱旋呀。”她不明所以地說。

霍留行皺了皺眉。

只剩三天了,他恐怕已經沒有時間把這件事調查清楚,再不忍心,也必須開誠布公地與沈令蓁說明,這樣,等他走後,她至少還能有個防備。

“不止是這件事。”霍留行說,“殷殷,我找到你的救命恩公了。”

沈令蓁一驚:“在哪裏?”

“就在你面前。”

“啊?”

霍留行花了半個時辰,将此事和盤托出。

“你還記得我們在寺裏求來的那句簽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想這遠,說的便是将來,近,說的便是我。”

沈令蓁呆滞地看着他,雖然這事聽來匪夷所思,但這麽一想,好像還真全都對上了。

“可是……”她隐隐又覺得不對勁,“可是我當時看見救命恩公腰腹上的傷口是新鮮的,假如那人真是将來的郎君,那麽郎君理應在當上大将軍以後,才與野利沖産生沖突,為何現在,沖突卻提早了呢?”

“道理很簡單,若是沒有救命恩公這樁事,你當初便不會與我那樣示好,我也不會因此珍視你,所以我未必會為了解開我們兩家人之間的心結,早早地冒進追擊野利沖。正是因為将來的我回到了過去,在桃花谷救了你,才改變了這件事,讓它提早發生了。”

沈令蓁明白過來,怔怔念叨着:“真是奇了……難怪我看郎君鎖骨下的那塊陳年傷疤,雖然位置、模樣都能對上,但新舊程度卻與救命恩公不一致。”

霍留行忽然想到什麽,将衣襟扯開:“你再看看,現在新舊程度一致了嗎?”

沈令蓁瞧了瞧,搖搖頭:“還是不太一樣。”

那就說明,現在的他,還沒到那個年紀。

可傷疤色澤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促成,若是肉眼能夠分辨出不一致,起碼也得過個五年,甚至更久。

沈令蓁顯然也想到了這點疑惑:“難道說,郎君連當上大将軍也比原本提前了許多年?”

按傷疤判斷,的确是這樣,但問題是,霍留行并不覺得他和沈令蓁關系的變化,對政局方面有那麽大的影響。

仔細回憶過去兩年,他在政務上,并沒有因為沈令蓁而走不同的路。

這個問題暫且想不明白。沈令蓁轉而聯想到霍留行方才古怪的行為,終于理解了他的膽戰心驚從何而來:“原來郎君是在擔心那首詞應驗?”

霍留行點點頭。

“但郎君也說,有事情被改變了。樂觀地想,也許郎君回到桃花谷救了我,免我受了那場傷,我就不會早早……早早離開郎君了呢?”

見霍留行沉默不語,沈令蓁反倒笑盈盈地安慰他,拍着他的手背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郎君既然這麽相信那兩首詞,那你再仔細回想回想,我是不是在詞裏寫了一句‘何日曉,吾心殷殷’?”

“這說明,依照原來的軌跡,郎君在出征之時,根本不曉得我傾心于你。但現在卻不一樣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與郎君表明心跡,我喜歡郎君。”

霍留行盯着她,目光微微一動。

“既然這句詞對應不上了,後面的詞怎麽還會作數呢?”沈令蓁肯定地說。

她的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但正如霍留行注定要捱野利沖那一斧頭,河西也注定要遭逢眼下這場戰事,許多事情好像自有命定的軌跡,僅憑他一個舉動,當真能改變那麽多嗎?

“不論如何,小心駛得萬年船,出征之前,我得先好好查查這事,你安心待在家裏,哪兒都別去。”

霍留行思慮重重地離開了霍府,立即着手排查汴京可能存在的危機。

他這一走,一直到夜深了才回來。

只剩那麽幾天,霍留行自然不願與沈令蓁分床,哪怕已經晚了,也只好吵醒她,還是決定睡在她那兒。

沐浴完畢後,他輕手輕腳進了沈令蓁的卧房,忽然聞見一陣奇異的熏香,而沈令蓁背對着屏風,躺在榻上,看起來似乎已經睡着了。

他心中警鈴大作,道是什麽不好的香,立刻便要覆了那香爐,卻忽然聽見床榻那頭傳來沈令蓁的聲音:“郎君,你回來了,那香是我點的。”

哦,又神經兮兮小題大做了。

他朝床榻走去,掀開床帳:“怎麽忽然點起了熏香?”

沈令蓁整個人都裹在被衾裏,只露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在外邊,支支吾吾道:“就……就是覺得挺好聞的……”

霍留行坐在床沿奇怪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臉怎麽這麽紅?”

“被衾捂太緊了,有些熱……”

“那捂這麽牢做什麽?”

霍留行伸手要去拎她的被角,被她一把擋開。

她連人帶被地往床角縮去,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隐似的。

“怎麽了?”霍留行今日本就特別敏感,看她這樣子,以為她出了什麽事,反倒較真地去掀她被衾。

沈令蓁死活不給他掀:“等等,郎君等等,我還沒準備好……”

準備什麽?

霍留行一臉懵懂,手下卻沒了耐性,使了大力,一把扯開了她的被衾。

這一扯,眼前雪花一樣的一片白,就見沈令蓁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含胸縮着身體,戰戰兢兢地瞅着他。

“……”

霍留行傻住:“你……你做什麽……”

沈令蓁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耳根都跟着紅了:“我……我看郎君一直害怕那詞應驗,所以,所以我想跟郎君把房圓了,那樣就跟詞上說的更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受寵若驚霍留行:卧槽你這小機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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