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劉易斯剛回到家裏,便聽到了鳥兒啼叫的聲音。
他感到一陣訝異,目光轉向走廊,便看到挂着的燈籠似的一串的鳥籠。
“父親又養起了鹦鹉了?”劉易斯說這話的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一樣。
管家卻聽得清楚,笑吟吟回答:“是的,大約是兩位少爺離開了之後,老爺有些寂寞。”
劉易斯想起了之前父親為了和劉修斯鬥氣将鹦鹉摔死的事情,忽感到不寒而栗。
這個家裏,情是冷的。
劉易斯見到了這些鹦鹉,忽而想到什麽,忙問道:“酒窖呢?”
管家聽到劉易斯問起這個,也微微變了變臉色,調整了一下表情,才回答:“之前家族聚會,老爺高興,送走了不少的酒了。酒窖也打算改造一番……”
“什麽?”劉易斯大駭,邁着急切的步子往酒窖走過去。
當他順着樓梯到達底下的時候,便看到酒窖裏已是一片狼藉,劉修斯珍藏的威士忌全部被搬空了。酒櫃原本是劉修斯訂制的,上面刻有“LUCIUS LAU”的字樣。而現在,刻有這些字樣的酒櫃悉數被暴力砸壞。剩下的酒櫃得以幸存,但裏面擺放着的都是老劉喜歡的茅臺和幹邑,而非劉修斯以往的藏品。
放在酒窖中央的那套造型樸實的橡木桌椅也不翼而飛,現在放着的是紅木的桌椅。
劉易斯的臉色也忍不住變了。
他想起了之前以往在這兒與劉修斯共度的時光。
而這些好的紀念卻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被破壞了。
他既覺得憤怒,又覺得難過,更有些責怪自己沒有将這一切守護好。
管家跟着劉易斯背後走來的,打量着劉易斯的神色,也暗道不妙,卻仍只得用息事寧人的口吻說:“這也是老爺子的意思……以他所看,Lucius是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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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易斯也留意到,所有人都改口叫劉修斯為“Lucius”了。
就好像“劉修斯”這三個字很難啓齒一樣。好比“**嗎”不雅,大家便說“WTF”。說外語總顯得委婉些。
劉易斯步伐急促,篤篤地往酒窖深處走,東摸摸、西挖挖的,像是在尋找什麽。
管家便問:“少爺,您在找什麽?我幫你找找看。”
——這下真有趣,大家也不叫我“少爺仔”了。
劉易斯嘴角微微牽了牽,說:“那套愛爾蘭咖啡專用酒杯還在嗎?”
管家露出有些困惑的樣子:“這個我倒沒留意。我問問蓮子姐。她可能會知道。”
“那不用了,我自己去問吧。”劉易斯聽見了“蓮子姐”這三個字,心裏既覺得溫暖,同時又有些忐忑。
蓮子姐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個溫良娴雅的女長輩,但現在……
也不知道這個印象會不會如同那刻着“LUCIUS”的酒櫃一樣被粉碎。
劉易斯到了花壇附近的地方,找到了蓮子姐。蓮子姐一如既往的,身上穿着女傭的黑白制服,腳上穿着一雙粗跟的黑皮鞋。這樣的打扮讓她看起來比較拘謹、也比較職業。
劉易斯倒有些怕她過分拘謹、職業,自己幹咳了兩聲,說:“我回來了。”
“唉?”蓮子姐聽到了劉易斯的聲音,驚喜地回過頭來,笑着說,“少爺仔?”
聽到“少爺仔”三個字,劉易斯一顆心便放下了。
“你……”劉易斯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頓了頓,才道,“知道酒窖裏那套愛爾蘭咖啡杯去了哪兒嗎?”
“我知道啊。”蓮子姐答,“大少爺離開這兒去東歐之前,就已經把那套用具拿走了。”
劉易斯聞言,是松了一口氣,默默慶幸起來。過了半天,劉易斯又隐隐有些不快了,只覺得劉修斯莫名的可厭。——他就什麽都知道了?卻什麽都不與我說,總是叫我白擔心……
蓮子姐笑笑,又說:“對了,你回來得也好。我便是克日就要走的了,還真好能在那之前見到你。”
劉易斯聞言大驚,卻說:“你怎麽要走?是……是父親讓你走的?”
蓮子姐聞言,嘆着氣點點頭。
想起來,自從劉修斯當家之後,蓮子姐就是他在家裏的心腹。現在,老劉連酒窖都砸了,自然不會留蓮子姐在這兒礙眼。
劉易斯卻道:“可是我和哥都離不開了你……”
蓮子姐聞言,有些感動,眼眶微濕,卻說:“可是少爺仔啊,大少爺真的會回來嗎……?”
劉易斯卻也拿不準。
說實話,現在這個情形,劉修斯也不可能回到“劉家”了。
劉易斯嘆道:“可是……你也不用走啊?哥會來回來的——回到本市,他就算不住這兒,也會住在別處。到時候,他會需要你的。”
蓮子姐卻不甘地說:“可你哥連那套酒具都知道帶走,卻沒有說要帶我啊?”
劉易斯苦笑,說:“可能他是恰好想在外頭調制愛爾蘭咖啡而已呢?”
“才怪!”蓮子姐一臉不信的,“他可是連你們的相冊都帶走了呢!他明明是知道了什麽的。”
“我……我們的相冊?”劉易斯愣了愣,“什麽相冊?”
“就是你們兩兄弟小時候拍的照片,夫人給你們拍的那些……”
劉易斯這才想起來了,小時候母親經常帶他倆出去活動,還會給他們拍照。但他很久沒見過這些照片了,他還以為這些照片随着母親的離開而散失了,沒想到,一直在劉修斯那兒。
此時,花壇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劉易斯和蓮子姐都不自覺地噤了聲。
走廊那兒走出來一個蒼老的身影——正是老劉。
老劉冷冷地觑了二人一眼,說:“在話別呢?”
“嗯,是的,劉先生。”蓮子姐不冷不熱地回答,“我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随時都可以走。”
“那就不用挑日子了,”老劉語氣也很冷,“現在就——”
“父親,”劉易斯打斷了老劉的話,“我還是習慣蓮子姐的陪伴,我不想她離開。”
老劉冷笑,說:“她年紀也大了,讓她回去陪伴家人不是很好嗎?”
“我已将她視為家人了。”劉易斯說。
“呵!不是什麽人都配做你的家人的。”老劉毫不客氣地說,“你現在是不聽話了嗎?”
劉易斯挺直腰,身板看起來就像花壇上的一枝竹子一樣筆挺:“父親,今晚還要讨論董事會的事情呢,我們需要在這樣小的話題上糾纏嗎?”
老劉的臉色變得鐵青,狠狠咬牙。
劉易斯很熟悉老劉的這個表情——這樣的表情他已見過多回了。每次,老劉對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時,下一秒就是破口大罵,甚至會砸東西。
劉易斯已經準備後迎接父親的盛怒了——一如既往。
沒想到,老劉卻吞了吞氣,說:“行!但她可不能繼續做女傭的頭領了。你喜歡她,就讓她只伺候你吧!別的事情也不需要她插手。”
劉易斯有些驚訝,沒想到老劉讓步得那麽快。他愣了愣,才說:“好的,謝謝父親。”
老劉冷哼一聲,悶頭不語,轉身離去。
看着老劉走遠了,劉易斯才微微回過神來,說:“我知道哥為什麽不提前帶你走了……”
“嗯?”蓮子姐不解地看着劉易斯。
劉易斯喃喃道:“他知道我舍不得你……知道我需要被推一把……他想我來做這個‘英雄’。”
也許,劉易斯沒有親眼看到酒窖被砸壞、蓮子姐被趕走,也無法真正有決心和父親對着幹吧?
劉易斯又想起了劉修斯說的,“有錢腰板才挺得直”。
他想到剛剛自己對着父親腰板挺得那麽直,便想,這話真的是話糙理不糙。
入夜之後,劉易斯才到了父親的書房。此時,父親的書房裏已坐滿了六位叔伯們。劉易斯也坐下了,沒有與他們客氣什麽。
他們倒是說,準備回應新聞,承認劉修斯不是他們的血親,回去還得把劉修斯從族譜上除名。
他們只說:“讓Lucius死後當個孤魂野鬼!”
這話真難想象是讀過書的人說出來的。
劉易斯笑笑,說:“為什麽大家都叫他Lucius?”
“不然呢?”老劉冷淡地說,“他根本不姓劉。‘修斯’這個名字是我給他的,現在我要拿回來,不可以麽?”
劉易斯微微颔首,說:“當然可以。”
——我看我哥也不稀罕。
三叔卻道:“那麽小易啊,你怎麽看?你現在也是大股東了……”
“Lucius也仍然是大股東。”劉易斯回答,“他手裏還有13%。就算我們公布了他并非血親,但他還是可以做持股13%的大股東的。”
五叔卻道:“只要我們擰成一股繩,那他的13%也算不得什麽!再說了,他把股權轉讓之後,你爸就又變回我們的最大股東了,我覺得,在此多事之秋,可以讓你爸重新回到董事局當主席,好主持大局呀。”
大家都将期許的目光鎖定在劉易斯身上,劉易斯感到肩膀上的壓力變重了。但他臉上還是淡淡的,只說:“好呀。可也要先把我加入董事局呀。”
大家自然說:“那是當然的,本來就想讓你入董事局的,不是你這孩子鬧脾氣不願意麽?”
這大家夥的都和和氣氣的。脾氣暴、嘴巴臭的三叔也破天荒的從見面開始到現在都沒奚落過劉易斯一句。這讓劉易斯不得不再次感嘆,劉修斯講的是對的。
有錢腰板兒硬。
是因為這樣,劉修斯才看起來那麽貪婪嗎?
他其實想要的不是財富,而是在家族裏擡起頭?
劉易斯從未思考過劉修斯做這些事情的動機,但現在讓他思考,他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劉修斯在他的心裏,從過去到現在都好像一個謎。
在過去,劉修斯是一個謎,他解不開的。
到現在,劉修斯還是一個謎,卻好像在等待他打開。
劉易斯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認為,不僅是自己對劉修斯的态度發生了變化,劉修斯對自己也是。從前,劉修斯也躲在一個堅硬的外殼裏,用貪婪冷酷的外表來抵禦外界的一切、也抗拒着外界的一切,包括對待劉易斯,也是若即若離的。但現在,劉修斯走出來了,他願意對劉易斯敞開那麽一點兒的縫隙,讓劉易斯可以窺見他內心的一隅。
然後,劉易斯看到了劉修斯與別不同的溫柔。
這讓劉易斯感到無比珍貴。
劉易斯從前也躲在自己的殼裏,和劉修斯那寫着“冷酷貪婪”四個字的殼子不一樣,劉易斯躲在了“溫馴無害”的包裝之中,與世無争。他所得到的不多,因此失去的也很少。這樣能過得安定。
因為劉修斯,他也走出來了,他露出了狡猾的樣子,按照劉修斯的意願,去蒙騙自己的血親。——這都算什麽事兒啊?怎麽聽都覺得是不值當的。但是……劉易斯偏偏覺得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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