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生死一線的轉機4
随着劉局的話音落下,顧行有一瞬間腦子短路,每個字他都明白,可組合在一起就聽不懂了。
顏辭鏡跟連續縱火案有什麽關系……
劉局的眼光淩厲,像剛開刃的刀子一下一下割過那張面如冠玉的臉,沒有剛才大殺四方的慷慨激昂,反而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寧靜,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冰冷的敵意。
“當年我們崇恭和鹹景支隊成立的專案小組,在結案以後并沒有馬上解散,而是在各個案發現場安裝隐形監控,看是否剩下漏網之魚,你昏迷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之內,此人在監控下出現了三次!三個不同的第一案發現場分別一次!”
劉局的語氣抑揚頓挫,相當具備畫面感,所有人的視線彙聚過去,只見顏辭鏡的身形一半藏在角落的陰影裏,另一半沐浴在LED燈的柔和光下,白牆上映着他的側影,高而直的鼻影輪廓特別清晰。
仿佛是畫師用了最冷的色調,精雕細琢出的一張臉。
他安靜地和劉局四目相對,雙手放在大衣兜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顧行驀地反應過來,原本有些渙散的瞳眸緩緩聚焦,思緒也在這一刻通透了。
影視劇中有一個推理定律,百分之八十的兇手會重返犯罪現場。
但更多的研究顯示,作案後回不回犯罪現場,得看罪犯是什麽人。如果犯罪嫌疑人是有預謀的,并當他認為犯罪過程完美得如同一件藝術品時,他會以炫耀的姿态出現在現場。同時重返現場回味作案過程,犯罪嫌疑人可能會再次享有虐殺的快感。也有慣犯抱着學習的心态回到現場,了解案子的進展,從中吸取經驗教訓,以便下次更缜密地作案。
顏辭鏡顯然都有可能。
可無論是哪種可能性,他現身不同案發現場的這一事實就足以讓警方将他定為嫌疑人。
最終的結果也不難想象,警方沒有證據,拘留二十四小時後自動放人,再加上作為主力軍的我方刑警損失過半,負責整起案件的總指揮下落不明,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就在這氣氛僵持不下的時候,周斌忽然鯉魚打挺似的張大嘴,“啊!差點忘了,顧隊,我們從柴犬脖子的項圈上提取出了很多組指紋,由于基數太大就沒有做篩查,還有趙法醫說那根勒死的兇器上殘留了很多表皮細胞,方主任正在實驗室做DNA檢測,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結果。”
周斌這孩子就是實誠。
“行,我知道了。”顧行的神色沒有太大的波動,他推動遙控手柄慢慢繞過暴脾氣的領導,雲淡風輕地道,“劉局,他是我請來的心理學顧問,只是忘了給您批示,等這案子結束,我就提交他顧問身份的申請書。”
劉局聞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有剎那間的漏空,直到某人快要轉角沒入審訊室,他才回過神,“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資料本全甩給了那綁着固定板的影子。
“嘩啦”一聲稀稀拉拉掉在地上,沒砸中,劉局掩飾尴尬地咳了咳,“小李!去,幫我撿回來。”
李袖琴正貓着步子溜回辦公室,陡然被點了名,登時立正站好,“是!”
她是和陳俊安同一批進來的刑警,長相幹淨清秀,紮着高高的馬尾辮,穿着制服顯得精神滿滿,劉局礙于她女生的身份不适合外勤,就暫時将她安排在內勤,但她依舊非常羨慕能出外勤的陳俊安。
和顧隊一起辦案可是每一個警校學生的夢想,陳俊安屬實有點“不識好歹”了。
某個“不識好歹”的鹌鹑這裏瞧瞧那裏望望,默默地想該不該跟着顧隊進去。
直到李袖琴撿回了資料,他才唯唯諾諾地墊着腳尖走向審訊室的方向。
顏辭鏡踏出一步,那一半陰暗面就恰到好處地被柔光沖淡,看上去又斯文又儒雅,像古代赴京趕考的俊秀書生,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鬼姐姐我陽氣充足,我手無縛雞之力”的肥美氣息。
他跟在陳俊安身後,和劉局擦肩而過,沖人微微一笑,“劉局長,失陪。”
劉局:“……”
·
顧行抵達審訊室的時候眉頭緊鎖,手心發汗,痛感從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他額頭滲出一層薄汗,他又吞下兩粒止疼藥,推門而入。
夏梨沒有戴手铐,審訊椅也沒鎖上,桌子上放着熱茶和零食,屬實是極好的待遇了。
然而她坐在椅子上滿臉煩躁,窸窸窣窣啃着左手大拇指,細細瞥來,那右手的拇指指甲已經啃光了,甚至啃得肉都露了出來,滲出鮮紅的血。
她見有人進來,慌忙把手放到桌子底下,身體也坐得端正,嘴角強行擠出一抹笑意,乖巧地道:“警官是來放我出去的嗎?”
顧行控制手柄悠悠上前,拉開座椅來到夏梨正對面,答非所問地道:“平時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他們面對面對視,夏梨看見顧行清明的棕色虹膜倒映着自己的臉,連嘴唇都在微微發抖,以至于事先被交代的那些手段都失了靈,只有被監|禁之後與時俱增的危機感。
“寫日記……會寫一點……一般都是有時間了寫……沒事的時候不寫……”她剛拿下去沒多久的拇指指甲又送到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起來,上半身窩在鐵椅裏情不自禁地挪換位置,好像哪個位置都不舒服。
顧行不用想都知道——她犯隐了。
但他權當不知道,依舊淡淡地道:“其實我挺納悶的,你一個房東竟然不關心是誰燒了自己的房子,從頭至尾沒問過相關問題。”
夏梨瞳孔驟縮,就宛如小時候第一次被大人拆穿了撒謊,內心的窘迫裹挾着即将到來的懲罰,一股腦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線,她開始急劇抖動,呼吸加重,“我……我忘了……殺死顏阿姨的兇手還沒抓到……我不太好問房子的問題,殺人犯總比縱火犯重要……”
“诶?那就奇怪了。”顧行故作驚訝地傾身逼近,将兩人的距離拉到一個相對親密的距離,而後直視她抖動的瞳孔含笑道,“我并沒有說縱火燒屋子的人和殺顏華的人是兩個人啊。”
夏梨怔住了。
顧行唇角的笑意愈發濃郁,“顏華是被活活燒死的,所以我們會理所應當以為殺死顏華的人和縱火犯為同一人,其實錯了,那麽夏小姐,你是怎麽跳出思維框的呢?”
夏梨驚懼交加地一擡頭,撞上顧行如狼一般敏銳審視的目光,登時吓得打了個激靈,随即縮回椅背止不住地搖頭,“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随口一說,随口一說……”
顧行深深一口氣,上半身重新收回輪椅裏,粗糙修長的十指交疊放在大腿上,即便表面掩不住的病氣讓他看上去有些虛弱,但整個人由內而外的那股屬于警察的威嚴,卻格外清晰,“房屋在重度燒毀的過程的确能将所有遺留的毛發、指紋、表皮細胞等焚燒殆盡,他們沒騙你,但同樣的,也只是局限于燒毀的那一畝三分地而已。”
夏梨呆呆地望着他。
“但你好像忘了,”顧行轉動黑眼珠看着她,“那只柴犬并沒有被焚毀。”
夏梨聞言猛地瞪大了雙眼,就像聽見什麽極其恐怖的鬼故事,指甲咬得越來越快,幾乎把一塊完好的指甲殼咬到只剩一半,露出大片鮮嫩粉紅的肉。
顧行停頓一下觀察她的動作,繼續道:“柴犬脖子的交叉線在前端,所以我們認為兇手是在面對狗的時候将狗勒死的,實則不然,兇手雖然把交叉線放在了脖子前面,但他卻是背對着狗的,因為……”
夏梨完全不敢看顧行的眼睛,身體觳觫的幅度越來越大。
“它前面有一個它認識的人,一直對它友好、投喂它的人。”
夏梨緊緊閉上了眼,後槽牙磨出吱吱的響動,咬肌一突一突地張出青筋,就像人在逃避不想面對的事時下意識的動作。
接着顧行沉穩又低磁的音色響起,夏梨只覺得心髒都滞後了一拍,“也就是你,夏梨,你幫助兇手完成了這一系列謀殺。”
但她聽到肯定答案後反而生出一絲別樣的超脫來,仿佛一塊懸在空中的石子總算落地,表情輕松了許多。
顧行要的就是她現在的“輕松”。
擊破嫌疑人的防線後,他們往往知無不言。
“我看過柴犬的勒痕,非常深,以你的臂力絕不可能,但狗這種有靈性的生物勢必不會等着兇手将他弄死,它要麽上去和兇手拼命,要麽躲得遠遠的,柴犬大部分膽小怕事,躲起來的可能性更大,聽不到熟人的聲音絕不會出來,而你,就是那個将它喚出來的‘熟人’。”
夏梨吞咽口水,去拿桌上的礦泉水。
誰知被顧行連手帶瓶一把按住,“柴犬佩戴的項圈很寬,提取指紋非常容易,勒線上殘留的表皮細胞也是逃不掉的鐵證,如果你能将事實說出來,我們會酌情給你減刑。”
當嫌疑人快要開口說話時千萬不能讓他們喝水,他們會将真相随着水一起吞進肚子。
可當夏梨聽見那句“減刑”,猶如突然就無所謂了,她哼出一個冷笑,擡眼對上他的目光,“警官,我的人生早就廢了,從顏華第一次要我嘗試笑氣的時候就廢了。”
女孩平靜的眸子裏是郁結得難以化解的恨意,就這麽藏在看似溫柔的假面之下,直到最後一刻才顯露山水。
顧行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堪堪松開了手,“想喝就喝吧。”
夏梨拿起水瓶,送進嘴裏。
“但是夏梨,”顧行的目光柔和起來,他斂起作為刑警的鋒芒,僅僅站在一個成年人的角度,語重心長地道,“你有沒有想過,人之所以為人,不是因為這一生有多麽平坦順暢,而是因為這路上太多挑戰,你戰勝一個挑戰,才更能接近‘人’的本質。”
夏梨喝水的動作一停,眼神即刻變得防備,“你懂什麽?別裝作一副很懂的樣子!”
“我不需要懂,夏梨,”顧行靜靜地道,“你這樣的孩子我看太多了,沒有理想沒有目标,沒有描繪過未來,就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确有部分原因不是你的錯,但你扪心自問,你真的毫無過錯嗎?”
夏梨:“……”
“沒有人會不犯錯,你今年才二十歲,”顧行的眉皺了皺,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你不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為什麽要把自己劃成和他們對等的一方?”
話音甫落,夏梨的表情有一絲微弱的緩和,她有些不可思議地道:“您……相信我不是殺人犯?”
她的稱呼從“你”變成了“您”。
顧行颔首道:“當然,你的手幹幹淨淨,你能回頭。”
他偏頭喘了兩口氣,止疼藥都壓不住這瘋漲的疼痛,冷汗滴進烏黑鬓發,襯得他原本精悍的身體竟略顯單薄。
而室外,顏辭鏡站在觀察玻璃前,表面和平常無異,內心那股說不出道不明、卻猛烈得快要迸發而出的情愫隐隐作痛,只見他動了動嘴,卻沒發出聲音。
“可我回不了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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