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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平生(一)
霍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他只記得自己擡頭時, 就看見乾德中學的圍牆。牆是紅磚壘的,表層斑駁, 綠油油的爬山虎爬了滿牆, 風一吹葉子争先恐後地起伏起來, 海浪一樣。
陽光刺眼, 晃得人恍惚。
這恍惚裏, 面前的一切場景都有種暌違已久、似曾相識的感覺。
霍峻覺得有什麽不對, 但他的意識好像似乎并沒有給他機會去多想。
他只按着身體本能, 向後, 停住,助跑,跳躍——
少年輕而易舉地翻過了面前的矮牆。
落地時,腳下泥土松軟陷人。鼻翼間盡是這片柔軟草地裏清新的青草氣息,揉着淡淡的松香。
少年站起身, 走向一旁的一棵高樹。樹葉蔥茏茂密, 陽光從間隙裏落在地上, 在草叢間鋪下細細碎碎的金色陽光。
正午這時的陽光正讓人渾身都懶洋洋的,霍峻走到樹下, 在背對着樹後大道的樹幹陰影裏坐下來。
這是他最常來的地方。在整個乾德中學的西北角, 少人打擾——高一課業對他來說異常輕松,每段不想上課的空閑時間,他都是來這裏。
中午兩點多, 不遠處的教學樓隐隐已經出來了上課的背書聲。
微風和熙,陽光正好, 也正是個睡覺的好時候。
霍峻拉下頭上戴着的棒球帽的帽檐,遮住了從樹葉的間隙裏落在他臉上的那些碎金色的陽光。
直到那個努力壓着哽咽的軟聲響起來之前,霍峻都睡得很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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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動靜後,扣在少年冷白清俊的臉上的黑色棒球帽動了動,幾秒後,他不耐煩地伸手摘下,探出半身去想罵一句“滾”。
結果第一個音還沒出口,就噎在了喉嚨裏。
蹲在樹前不遠處的牆角裏的,是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女孩兒。
紮起來的烏黑又長的馬尾發,均勻地垂在身後。女孩兒穿着白色的小棉裙,一塵不染的,只是那白還是不及她的膚色好看——帶一點久曬後的嫣粉,漂亮得近乎剔透。
而那張巴掌大的瓜子臉上,五官也同樣秀氣漂亮。只是此時鼻頭紅紅的,眼圈也哭得泛粉。
盡管抽噎得厲害,但霍峻看得出來,女孩兒是在竭力克制的。她用力撫着胸口,聲音細軟地說着什麽,像是低軟着聲在自言自語地告訴自己不許再哭了。
于是霍峻那被吵醒後的暴躁情緒,就被那幾滴不聽話的落下來的眼淚珠子很輕易地澆滅了。
壓不住地哽咽了十幾秒,女孩兒開始小聲地打起嗝。
這是憋哭憋得多厲害?
霍峻沒來由地有些想笑。他正想着,就見女孩兒站起身——霍峻本以為她要離開了,然而他沒想到,女孩兒壓着哭嗝四下看看,沒有見到躲在樹後的霍峻和其他人影,便一點點有些不熟練地哼起了一支鋼琴伴奏的調兒。
這支鋼琴曲前不久霍峻還閑着沒事談過,此時對它再熟悉不過。
他若有所思地看過去,便見女孩兒踩着自己輕聲哼起來的、還間或噎着一兩下哽咽和哭嗝的軟調,在原地慢慢踩起舞步來。
霍峻一怔。
幾十秒後,他情不自禁地低下眼,輕勾了下唇角。
一看就是沒受過太多專業系統訓練的舞蹈——身體條件非常好,柔韌度極高,基礎動作也不錯,但跳起不太熟悉的舞蹈,動作之間銜接毫不流暢。
最重要的是,一邊跳還一邊紅着鼻頭噎着哭嗝。
一點不像她的外表。
這支舞蹈跳得可真醜啊……
只是這樣想着,霍峻卻始終沒再抹去唇角的弧度。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看了許久後,鬼使神差地往後拉回上身,重新倚到了樹幹上。
少年仰頭靠在樹上,看着樹葉縫隙裏的碎光。
聽着耳邊風聲裏,女孩兒聲音輕軟微哽,哼着那不成調的曲子……
那天之後,偶爾看見校園裏穿着白裙子的女生,霍峻仍會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個女孩兒。
那個周,他去學校西北角小樹林的頻率,也明顯比以前高了許多。只是一次都沒再能遇上。
就在霍峻心裏那個不熟悉的感覺在被時間慢慢沖淡的時候——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女孩兒。
準确地說,是看見了那個女孩兒的照片。
“峻哥,你看什麽呢,這麽入迷?”喬瑾在他身後停住,探着頭順着霍峻的視線看下去——落在教室最前排不知道誰的書桌右上角。那裏貼着張灰色的考生信息和照片。
霍峻問:“這是什麽?”
喬瑾笑了:“峻哥,你也太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吧?他們初三的要會考了啊,就這個周末。聽說是教室不太夠,借用一下我們的教室——這就是他們貼着的考生信息嘛。”
“……”
霍峻重新低下視線。
秦可。
他在心底無聲地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看着照片上帶一點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的女孩兒,霍峻神思有些恍惚。
他自己都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天,他竟然還對這個女孩兒印象這麽深刻,原本以為已經忘了,然而只一眼瞥見,便從那薄霧裏撥開,又無比清晰地顯露出來。
霍峻盯得太久,讓喬瑾也好奇地跟着看過去。
望了幾秒之後,喬瑾疑惑地皺眉:“這小學妹看着有點眼熟啊?……秦可,秦可……”
幾秒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喬瑜說:“秦可?初中部的校花嘛,你們不知道啊?”
“……”霍峻轉頭看過去,“你知道?”
喬瑜:“當然了。她在我們學校很有名的,長得漂亮是一方面,學習特別好。”
喬瑾:“學習好?能有多好?”
喬瑜:“年級第一算不算?”
“卧槽?”
“而且是幾乎無論大小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初中部每學期的獎學金就沒缺過她的名額。”
“那确實是厲害啊,怎麽樣,有男朋友沒?”
“得,這你就別惦記了——人家是三好學生,老師心尖上的那種,想帶着她早戀,你不怕教導主任拿教鞭抽死你啊?”
“也是,跟我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吶……”
喬瑾和喬瑜聊得熱鬧,沒人看見站在桌前的少年望着那張不知道誰的桌上的女孩兒照片,眼神起起伏伏地波動起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件奇妙的事情。
即便霍峻從不相信所謂因果,但在單方面地認識了那個叫秦可的女孩兒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乾德中學的高中部和初中部加起來,有一萬多的學生,這麽多的人中,在他不認識她的時候,兩三年似乎也只見過那第一面。而在他注意到她後,霍峻就開始随時随地地在學校裏的任何角落,看見那個女孩兒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或主動或被動地,他也開始一點點收集起許多關于她的零碎的信息。霍峻發現他對她的關注與日俱增,但喬瑾和喬瑜的話提醒過他了,他知道自己和那個女孩兒絕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所以霍峻只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緒。
對她來說最合适的距離,就是她不認識他的時候——霍峻深知自己的劣根性,也就最清楚這一點。
只是事與願違。
這段秘而不宣的單向感情維序了一年,到6月底,初三年級的中考結束,宣告提前解放。
然而霍峻卻發現,秦可和她的其他同學不同——中考結束的學生們瘋了似的到處玩樂,而秦可卻仍舊每天固定帶着書本去學校自習室上自習,早出晚歸,規律得俨然像是在陪讀高中部苦逼的學長學姐們。
只是和正常上學不同,她不再有同行的同學,而只改為獨自一人上學放學。
而且每天晚上都從學校後面的那條巷子經過。
霍峻和衛晟合作開的hell酒吧就在那條巷子裏,所以霍峻很清楚,那裏厮溷着怎樣一群不學無術、心思肮髒又險惡、也沒多高道德标準的渣滓。
秦可這樣漂亮的女孩兒,每天從那裏走,就像跟一只鮮嫩的小白兔熘熘達達地從豺狼窩前過沒什麽區別。
情況明朗。霍峻連三秒鐘的猶豫都沒有過,便踹開了喬瑾喬瑜,放任這雙難兄難弟自力更生,自己則每天晚上固定時間地等在巷口,等着下了自習的女孩兒踩着夜色回到家裏。
霍峻這樣“護送”了秦可有半個月,女孩兒對此一無所知,倒是豺狼窩裏的那幾只蠢蠢欲動了好幾回,都是因為發現了霍峻的存在,幾次也沒動手。
但最後他們還是沒忍住。
那時候已經是7月中旬的事情了。
霍峻仍是慣例從hell酒吧裏離開,往乾德中學的西門——也是秦可最慣常走的那個校門走去。
只是剛進巷子中段,他便有所察覺地慢下腳步。
霍峻的視線斜着一掃,瞥見了巷子深裏那身影鬼祟的一行人。
霍峻眼神冷了下來。
幾秒後,他反而勾了嘴角,插着褲袋轉身,一直走到了這條岔出來的小巷子入口。
少年往牆壁上一靠,“有事?”
幾人正神色微妙,此時見霍峻主動上前搭話,為首那個表情變了變,和身後的人對視了眼,便笑着開口:“沒,沒什麽事,就是出來走走,透透氣。”
“透氣?”
霍峻輕嗤了聲,眼神更冷,他突然上前一步,毫無征兆地伸手拎住了為首那人的衣領,“砰”地一聲直接掼到了牆上。
所有人完全沒想到霍峻二話不說就動手,全都懵在了那裏。
而霍峻直接拿小臂和手肘兇狠地頂在那人脖子上,勒得對方一邊翻白眼一邊歇斯底裏的掙紮。
“透你媽的氣。”
随着話聲,惡狠狠的一拳直接掄到了對方肚子上。
一身慘烈的哀嚎後,霍峻松手退了半步。那人佝偻得幾乎成了個蝦型,一邊倒在地上一邊指着霍峻斷斷續續地罵——
“都他媽愣着……幹嗎!給……給我……弄、弄死他!”
霍峻冷嗤了聲,捏了捏手腕,朝着撲上來的第一個人擡腿踢了過去……
……
對霍峻來說,打架猶如家常便飯一樣,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的事情。
只是在一切結束後,他不經意地一擡眼,看見巷口外似乎被吓得呆住了的女孩兒,霍峻心裏突然有些不舒服。
面前沒有什麽鏡子,霍峻看不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但想也知道,方才這一架打得兇狠,對方拎了棍子他自然也反手去奪——來回幾場,身上應該連塵土灰痕、甚至血跡也不少。
這樣狼狽的模樣,應該是她在她那個世界裏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吧……路燈下,那雙烏黑幹淨的瞳仁裏,分明盛着驚慌而退避的情緒。
如果不是吓得呆住了,那她此時大概已經忍不住轉頭跑開了也說不定。
霍峻自嘲地垂下眼。
明明只有這麽短短幾步的距離,然而女孩兒站在光下,他站在陰影裏,就好像在兩個完全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不同世界裏一樣。
所以從最開始,他就沒奢望過。
霍峻走出去。
經過女孩兒的身前時,他還是沒忍住停了下來。
對上那雙驚慌的眸子,霍峻幾乎能看得到自己在裏面的倒影。
女孩兒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霍峻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人心不可考驗,他已經忍了這麽久,所以他真的不确定在完全認識到兩人之間的鴻溝後,會不會被心底的惡念驅使着犯下什麽錯誤來。
“……噓。”
他聽見自己低低地嗤笑了聲。
“乖乖女。”
霍峻直身離開。
在走出女孩兒視野的第一刻,少年冷白清俊的臉龐上,所有和溫度有關的情緒便悉數退離。
==
霍峻沒想到,那一面會成為之後半年內他和秦可唯一的一次見面。
——
那天之後秦可再也沒有繼續去學校上自習,而幾天後霍峻的生日,也是成人禮當天晚上,他在hell酒吧被人往酒裏下了藥。
那幫被他收拾過的人提了鐵棍釘條,埋伏在hell酒吧後巷裏——那是霍峻人生裏第一次粗心的失誤,把他自己送進了ICU住了兩個月。
等他脫離病危狀态,醫生告訴他,他十根手指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經過霍家找來的最頂尖的外科大夫經歷過最精密的手術,但最多只能讓他恢複表象。
從那天開始,他再也不需要碰鋼琴了。
霍晟峰,他名義上的那位父親暴跳如雷,當天埋伏他的那幫渣滓一個不少地被重罪扣進獄裏。
霍峻知道之後心情輕松了不少。
至少,他不需要擔心那些垃圾再去打擾秦可了。
只是終于堅持過最痛苦的複健和治療,忍受着斷掉的筋骨一次次被抻拉而幾乎等同于無數次重複那天晚上的痛苦和煎熬之後,出院回到乾德中學的霍峻卻只得到了一個消息。
——
秦可沒有升入高中部。
她去了另一所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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