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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平生(三)
秦可是在代替秦嫣誤打誤撞地嫁進霍家之後的第三年, 被秦嫣推到了車下的。
雙腳粉碎性骨折,除了截肢之外沒有選擇——霍重樓得到消息的時候, 整個人都瘋了。
或許是到那一刻他才發現, 自己人生裏因為驕矜犯下的最大的過錯, 就是他把秦可保護得太好了。
從中學相遇開始, 秦可身邊的任何一點不利因素都被他排除在外, 他喜愛女孩兒的幹淨單純, 然後便一手将她護佑成了一個不谙世事、不懂人心、不知險惡的模樣。
所以她才會看不清秦家人的面目, 才會被他們抓住機會, 徹底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裏。
而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是他親手護住了女孩兒,也是他親手毀了她。
發現了這個真相,終于成為了壓垮霍重樓精神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
——
秦可在麻木的劇痛中醒來後,就發現, 霍重樓似乎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也可以說, 他徹底瘋了。
==
秦可被霍重樓關在了霍家老宅主樓西側的耳樓裏。
通往主樓的長廊被封鎖, 西耳樓成了霍家老宅的禁地,任何客人不能稍近。霍重樓絕了裏面住着的秦可能和其他人陌生人接近的可能性。
霍家的傭人們是秦可除了霍重樓外唯一能接觸的人, 而即便是他們, 也不敢和她說話或者親近——有傭人因為和秦可多說了兩句話而被霍重樓驅逐離開的前車之鑒在,其他傭人見到秦可時,往往避如蛇蠍, 連眼神交流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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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原本就畏怕霍重樓,經過這一番後, 從此更是對霍重樓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上失去了雙腳再也不能走路或者跳舞,她人生裏過往的一切好像都沒了意義。
秦可晦暗絕望,一度有過尋死的念頭,也付諸實現了,只是沒能成功。
——
傭人粗心大意地随便收走了餐具,卻沒有注意那幾套刀叉中少了一把牛排刀。一切本來不知不覺,只是在那個傭人推着收拾了廚餘和餐具的車去往主樓時,卻恰巧與霍家的管家霍景言擦身而過。
霍景言目光本是随便掃過,但在收回的前一秒便敏銳地發現那套餐具中少了一把牛排刀。
他叫住了傭人。問了兩句後,霍景言便快步趕去了西耳樓。
還在房間裏醞釀勇氣的秦可被阻斷了行動,作為兇器被擦拭幹淨的牛排刀,也被霍景言“收繳”了。
秦可驚慌失措。
她知道霍景言是霍重樓最信任的管家,如果這件事被霍重樓得知,那她幾乎不敢想象對方會有如何的暴怒、又會對她做出怎樣的懲治。
只是霍景言沒有說什麽,收起牛排刀轉身離開了。
秦可畏怕不安地等了很久,卻只等到第二天,霍景言拿來了兩塊畫板和一堆顏料畫筆。
他推着秦可的輪椅,送人去了二樓的陽光房。
“今天開始,我教你畫畫。”
“畫夠100天,我就把那個東西還給你。”
眉眼溫潤的男人對輪椅裏瑟縮的女孩兒這樣說。
從記事開始,秦可的生命裏就沒有感受過父親或者兄長的照料。
而那些溫度,她都在同一個人那裏汲取到了。
女孩兒黯淡絕望的眸子裏終于再次燃起了一點光亮。
——
霍重樓是最早發現她情緒變化的人,只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原因。
他只能看見的是,原本已經慢慢失去活力像是成了人偶娃娃的女孩兒重新活了過來。她變得開始喜歡西耳樓的那個陽光房,她總是抱着畫板在那裏畫一幅又一幅的畫。
拿着畫筆的時候,女孩兒眼裏是盛着光的——就像最開始,他在乾德中學西北角的那片小樹林前看到的她一樣。
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花朵脫掉了被揉碎的花瓣,新鮮而活力的嫩芽兒重新抽發。它抖擻着身上的朝露時,卻不知道藏在這明媚晴天上的霹靂已經悄然接近。
——
在100天之約的末尾,霍重樓終于還是發現了霍景言私自教秦可繪畫的事情。
臨時起意回到家裏的霍重樓走進陽光房時,正看見霍景言站在秦可身後,微躬着身指着畫板說着些什麽。
在他面前鮮少露出表情的女孩兒彼時眉眼微彎,漂亮的臉蛋上笑意盈盈——那是車禍之後霍重樓就再也沒有在她身上看見的溫柔情緒。
而此時,她卻朝着另一個男人展露出來。
嫉妒像毒蛇一樣啃噬着霍重樓的心,他放任心底那閘門洞開,窮兇極惡的野獸和魔鬼一起走了出來。
“你們在做什麽。”
他聽見自己聲音陰沉地走過去。而視線盡頭的女孩兒甫一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本能驚慌失色地轉了回來。
霍景言顯然也很意外。
“重樓少爺?”他直身轉頭看向霍重樓,在被霍重樓那沉戾的目光蟄了一下後,他皺起眉,“您別誤會,我只是在教秦可小姐畫油畫。”
“教油畫?怎麽教?”霍重樓眼神近乎陰鹜,“往床上教嗎?”
“!”
秦可的臉色刷地一白,這莫大的侮辱和冤屈讓她想也不想地就要扶着輪椅起身——憤怒之下她顯然忘記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四肢健全的自己了,一下失力,秦可身體不支,直接摔到在地板上。
連旁邊的畫板和顏料盤都一起被打翻。
霍景言連忙蹲下身要去扶——而這個行為更是徹底觸動了霍重樓的高壓線。
“你離她遠點!!”
男人暴跳如雷的聲音把霍景言和秦可都驚住了。
秦可剛擡頭,尚未反應便見霍重樓大步過來——秦可腰身一緊,被霍重樓直接抱上了肩。
壓制下女孩兒本能的掙紮,霍重樓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霍景言自然擔心這個精神狀态下的霍重樓,他擡腳要追,卻被有所察覺的霍重樓回眸以一個無比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我不介意多個觀衆。”
霍景言身形一僵。
而霍重樓已經直接離開。
秦可被他扛回了卧房,一路上許多傭人驚愕地看着,卻沒一個敢攔。秦可似乎知道要發生什麽,起初還壓着畏怕只求霍重樓放開自己,等經歷越來越多傭人們各異的目光後,她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然而此時暴怒的情緒已經完全焚毀了霍重樓的理智,連那最惹他心疼的哭聲都完全沒有觸動他瘋狂的心。
他将掙紮的女孩兒帶回來卧房,甩上門後兇狠地扔到了床上。
這一路掙紮的過程裏,女孩兒用來束起長發的絹布不知何時脫落了,如瀑的黑發從她白皙的頸旁和形線漂亮的肩上垂落,她穿着一身長長的白裙,裙擺散開在深藍色的大床上。
精致的瓜子臉上還落着淚痕,美得不可方物。
霍重樓眼底像是在火油裏扔下了一桶炸藥。
所有的情緒倏然炸開,充斥得他眼神駭人,理智蕩然無存——那白色的長裙上沾染着幾滴濺落的油彩,十分刺眼,像是畫布上的幾筆濃墨重彩。
而霍重樓有更想描摹的“畫布”。
他沒有再壓抑自己心底的那些惡念,放任它們借着這嫉妒的毒蛇,陪着那些魔鬼和野獸洶湧而來。
畫紙揭開,潔白的畫布上被描摹拓印下一朵朵或開或阖的紅梅,豔紅的梅瓣上浸漬了點點雨露,梅枝在驟風急雨裏巍巍地顫,卻被畫筆以濃墨壓得無可掙脫,只聽聞得到那不停歇的烈風暴雨裏梅枝無力的喑啞低音。
==
那天之後,霍重樓再也沒讓秦可在霍家再見到霍景言哪怕一眼。
而事實上,秦可也無顏再見。
陽光房的玻璃被霍重樓全都敲碎了,他讓人将陽光房重新壘牆封了起來,西耳樓的最後一點陽光最終還是被他從秦可那裏剝奪了。
只是就像是一種反抗,女孩兒仍會每天在那個房間裏枯坐,不理他也不說話,一天天地安靜下去。
而那次之後,霍重樓再做什麽都無法挑動她了,只要在他面前,她就像是徹底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玩具,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有感情,更不需要和他交流回應。
霍重樓被逼的極了,無數次夜裏徒勞地按着她質問:“你是不是喜歡霍景言?”
女孩兒從不回答,最多給他冷漠的一瞥——對這個剝奪了她的一切、讓她徹底心如死灰的人,既然注定了逃不過,那麽沒什麽比現在更差的地步了,于是她連解釋都懶得。
霍重樓一直以為,他們會就這樣彼此折磨下去,直到自己先瘋掉或者死了。
他甚至留好了遺書。遺書裏說他所有的一切都歸屬秦可,等他一死,西耳樓就再也不是困她的地方。
他會放她自由的,只是要等他死後。霍重樓甚至瘋狂而自虐地想,自己要不要把這遺書的存在不聲響地透露給秦可,那樣最後他會無聲無息地死在他最愛的人手裏也說不定。
畢竟她應該是最恨他的了。
只是霍重樓沒曾半點想過……她會先走。
那是在霍重樓不在霍家的一個雷雨夜。
雷擊失火。
被完全困鎖成一個囚籠的西耳樓成了無法逃離的地獄。
霍重樓回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了。
秦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自己被他救下的命,原原本本地還給了他。
霍家所有人心裏瑟瑟,他們以為霍重樓會徹底發瘋發狂。
然而沒有,他很平靜。
平靜得可怕。
就像是死在火裏的是個跟他毫不相幹的人,他無聲地走進終于打開的西耳樓的大門,走過被焚毀得焦黑的一切,最終走到了她的房間。
他們說她是死在浴室裏的,死前沒有過任何掙紮求生,像是無比坦然地迎來了這一切的結束。
她唯一留下的東西是一個本子。
不是什麽日記本,只是匆忙翻來的。被浸入水裏以求保留的本子上只有被水泡得氤氲開的幾句話。
是她留給他的。
【你問了很多遍。現在我告訴你,我不喜歡,我只是欠他一句謝謝。他不肯說原因,只說你為了我才發瘋的。如果是這樣,那也很好——因為我終于可以讓你放過我、也讓你放過你自己了。
霍重樓。
下輩子,我們別再遇見了……好不好】
死寂的灰燼裏,霍重樓緊緊抱着她唯一剩下的東西,蜷下了身去。
西耳樓外,傭人們都能聽見那聲絕望嘶啞的喊聲。
不知道要飽蘸多少痛苦,才能讓聽到的人都為之心栗。
==
火災之後,衆人聞訊。
不少人趕來吊唁,卻只撲了空——霍重樓不見了。
霍家上下亂成了一鍋粥,沒人找得到他。
連一貫淡然的霍景言都急了。只有他知道,主樓書房的藥箱裏,少了整整一瓶安定片。
四九城內遍尋不得,霍景言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他連夜趕去了乾城。
在去乾德中學的路上,霍景言竟然接到了霍重樓的電話。
一看到號碼,霍景言心裏沉了下去。
他接起來。
電話對面那個低啞的聲音很平靜。
“我發了定位給你。”
“霍重樓……”
“免得髒了她的地方。”
“霍重樓——!”
“噓……別說了。”那啞聲裏起初帶笑,只是笑着笑着,聲線便開始顫栗,直到壓抑成悶在胸腔間的哭聲。“是我的錯……可惜已經晚了。”
“你周圍有人嗎!?有沒有人聽得到?!”
“…………”
手機從掌心滑落,摔到松軟的草叢和泥土上。滾了半圈,撞到了一只空掉的藥瓶,停下。
倚着樹幹的男人慢慢仰起頭,看向對面的牆角。
陽光和熙,微風拂面。
淚水滾落,而男人合上眼,無聲地笑了。
“秦秦。”
他輕聲呢喃,尾音漸消。
“你終于來接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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