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9

29

盧卡斯坐到朱斯蒂娜的面前。

于連的血跡順着地板的縫隙延伸滲透，她沒有動，他也不介意，徑直坐到地板上，與朱斯蒂娜的視線平行。

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朱斯蒂娜靜靜地端詳着盧卡斯的面容，他看上去很平靜，近乎于麻木，唯獨那雙鏡片之後的眼睛帶着屬于人類的感情。昔日的朱斯蒂娜就是因為他溫柔的目光而對他産生好感。

而現在，感應到盧卡斯的目光，感應到他的存在，朱斯蒂娜只覺得食欲與情|欲迅速糾葛升騰，在她的心中開了一個幽深的口子，欲壑難填。

“你的傷。”

最終是盧卡斯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朱斯蒂娜包紮好的小臂處，謹慎地問道：“現在如何？”

朱斯蒂娜低頭。

她就是學外科的，這樣的傷口不在話下。因為剛剛用力握刀，繃帶之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或許造成了二次傷害吧，和盧卡斯滲出血液的傷痕一樣，但朱斯蒂娜不在意。

“不要緊。”她平靜地回答，“你說有話要對我說。”

這并不是個傾訴衷腸的好時機。但盧卡斯很清醒：他知道眼下是他唯一的機會。所以他沒有猶豫，只是嘆了口氣：“我向你道歉，朱斯蒂娜。”

“所以你認為你的判斷出了錯？”

“我認為我根本不應該輕易的判斷你。”

朱斯蒂娜一怔。

盧卡斯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訝異，接着說了下去：“這段時間，我回了丹麥一趟，回到了我的家鄉。”

說到此處，他的語氣變得有些艱難：“我在鎮子裏生活了一輩子，從未料到會以這種方式離開。重新家鄉，讓我意識到……在倫敦道出那些話時我幾乎沒有思考，因為我把經歷過的事情套在了你的身上。”

“你經歷過的事情。”

他扯了扯嘴角，但朱斯蒂娜并不會把那稱之為笑容。

“于連都告訴了你，不是嗎。”

“……”

朱斯蒂娜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盧卡斯身上，但他挪開了雙眼。他甚至沒有給朱斯蒂娜反應的時間，便向她坦白了真正的過去。

來自于盧卡斯本人視角的小鎮傳聞。

一名無知天真的幼童，用自己根本不理解的，大人世界的東西，誣陷了她青睐信任的人。

盧卡斯自己的敘述，很完美的補充了朱斯蒂娜對這個傳聞的疑惑。沒有專業的調查，也沒有合理的證據，只是一句“孩子不會撒謊”，于是一位好人的清白在頃刻間毀于一旦。

她坐在地上，抱着膝蓋，安靜地聽完這個悲傷的故事。恍然間朱斯蒂娜有種錯覺，類似于感悟到命運軌跡的震顫從後背慢慢爬上她的頭頂。

“那麽，”在盧卡斯停下話語後，朱斯蒂娜開口，“你恨她嗎？”

他沒說話，仿佛剛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等了很久盧卡斯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是啊，他當然不會。

盧卡斯是那麽的溫柔，對一名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也會毫無保留的伸以援手，他無條件地接納了她的秘密，融入她的生活，陪同她前往倫敦。而那時他們根本沒見過幾面，盧卡斯那麽做，僅僅是出于他的善良。

甚至在她滿腔怨恨，憤怒不已的之後，他仍然會現身說，是他錯了，要向她道歉。

要道歉的是朱斯蒂娜才對啊。

她不該闖入他的世界，不該發現他的存在。她還想傷害他，以惡魔的方式，以女人的方式。他已經受盡了苦難，為何還要忍受一個陌生姑娘的折磨呢？

“我很抱歉。”

最終朱斯蒂娜也只能徒勞地吐出這句話。

“那個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盧卡斯動了動嘴唇，所有欲圖表達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不過是凝聚成了一抹笑容，那幾不可察：“我把那段經歷的感受放在了你的身上，朱斯蒂娜。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克拉拉，但你不是——即使你是，也理應由你親自意識到，而不是我來斷定結果。那樣的話，我與他們……也沒什麽兩樣。”

“那你的斷定呢？”

“什麽？”

朱斯蒂娜尋覓到盧卡斯的目光：“于連問我想要什麽結果，輪到我來問你了。你向我道歉，是想要怎樣的結果？”

實際上這都不重要了。

不論盧卡斯之前做了什麽打算，在她撕開自己的皮肉的那一剎那，都已經徹底落空。但盧卡斯還是很認真地聽取了朱斯蒂娜的問題。

他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難以辨明的憂郁：“那天你說的話……你說你想……”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

簡簡單單的詞語，對于盧卡斯來說卻是如此的艱難。他說不出口，可朱斯蒂娜卻坦然的很。她徑直開口：“我想吃了你。”

男人屏住了呼吸。

這陣子以來的掙紮與隐忍，仿佛在瞬間變成了個笑話。

伴随着她拿起料理刀，朱斯蒂娜試圖挽留維持的“正常生活”，也就同于連對她的眷戀和幻想一起，在血液中消磨成殘塵，揮散到空氣裏了吧。

“你還有機會，盧卡斯。”

朱斯蒂娜深深地吸了口氣，難以遏制的饑餓和沖動在她的血管裏翻騰叫嚣，每一寸肌膚，每一段神經，都在她的體內瘋狂的尖叫着，一遍又一遍地在說——撕開他，吃掉他，占有他。但朱斯蒂娜所做出的反應不過是捏緊了腿側的衣襟。

“現在就離開，再也不要回來。”朱斯蒂娜緩慢地說道，“不要踏進我的世界，不要了解我的秘密，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就是這麽警告于連的。

青年選擇了拒絕，他的血液還殘留在客廳的地板上。

那麽，盧卡斯呢？

“朱斯蒂娜。”他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于是輪到朱斯蒂娜來敞開心扉了。

從第一次見到他、第一次吞下生肉，到前往倫敦，發現了真相。朱斯蒂娜自己的秘密，母親選擇自殺的緣由，以及，以及她的父親，更改了姓名的漢尼拔·萊克特，衣冠楚楚的外皮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何等猙獰的怪物。

他的反應比朱斯蒂娜想象中的平淡的多，沒有恐懼，也沒有驚訝。或許在那日失控的時候，或許在更為早的時候，當她把他沾滿血跡的手指含入口中時，盧卡斯就隐隐有所覺悟了。

等到她把一切解釋清楚，盧卡斯稍稍動了一下前臂，接着他開口。

“你會像對待于連那樣。”他的聲線還是那麽溫柔，“對待我嗎？”

會嗎？

朱斯蒂娜望向盧卡斯的面龐，他也在看着她，端莊的面容呈現給朱斯蒂娜的仍然是近乎無底線的寬容與讓步。仿佛剛剛謀殺未遂的行徑，仿佛現在地面的血跡，在盧卡斯的眼裏，都是可以輕易原諒的事情。

朱斯蒂娜沒回答。

她不想傷害盧卡斯，發自心底，源于靈魂。否則的話，那天在學校，朱斯蒂娜也不會首先選擇撕咬自己的皮肉。

但她也不想放過盧卡斯。

“……你。”她擡起頭，“你要報警嗎？”

盧卡斯：“我不知道。”

他應該報警的。

朱斯蒂娜想，要是盧卡斯來通知警察，她不會阻止他。甚至是由他來将惡魔的真實身份訴諸天下，朱斯蒂娜也不會責怪他。這個世界将如此可怕的苦難降臨在他的頭上，也理應讓這樣的人來結束這一切。

但最終盧卡斯并沒有做出這樣的抉擇。

他撐起身體，卻不是為了站立，而是為了向朱斯蒂娜再靠近一步。盧卡斯看着她的眼睛，他鏡片之後的眼睛帶着隐隐覺悟，朱斯蒂娜看不懂。

“假如我停留在你的身邊。”

盧卡斯的聲線在她的耳邊響起，伴随着他的話語，她好像明白了那瞳仁中的情緒究竟是什麽了。

“你是否會停止所謂的……‘蛻變’？”

朱斯蒂娜歪了歪頭。

“我的靈魂正在扒開我的肉體，欲圖勃發。”

她垂在肩頭的黑發滑落下來。上面也沾染着丁零血跡，黑與紅将朱斯蒂娜清秀的面龐襯托得危險又明亮。

聲音輕柔，幾近耳語。朱斯蒂娜的目光片刻不離他的臉。

“而你要用你自己，來謀殺我。”

回應她的是盧卡斯的懷抱。

盧卡斯将滿身血跡的朱斯蒂娜攬進懷裏，捧起了她的臉。就像是朱斯蒂娜的夢境那樣，虔誠又包容，男人寬大的手掌蹭過她的臉頰，帶着繭的掌心輕輕刮過她的皮膚，有點疼，更多的是如同洪流般沖垮她最後繃緊一道神經的熱量。

他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

比朱斯蒂娜料想的要熱切，也更絕望。男人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小心翼翼、恐于繼續，仿佛是怕稍稍用力就會傷害到她。

“試試看吧。”他輕輕喘息道，“試試看吧，朱斯蒂娜。”

他很有耐心，也很溫柔。

哪怕他們就停留在客廳的地板上，哪怕周圍盡是血污，盧卡斯對待她仍然像是對待世間最為珍貴的寶藏，好像朱斯蒂娜·萊克特，是他在歷盡苦難、耗盡靈魂之後，用血肉之軀換回的安慰與獎勵。

但朱斯蒂娜并不滿足于如此。

很快她征服了他，在她原始的欲望下，在他無限度的讓步下。

那一刻，朱斯蒂娜躁動不安的靈魂，在這麽久之後，終于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平息。

第二天朱斯蒂娜徹底清醒時，盧卡斯已經離開了。

在半夢半醒之間朱斯蒂娜得到了他的吻，落在額頭上。然後男人握着她的腰肢，在她的耳畔輕聲說了些什麽。直到睜開眼睛，朱斯蒂娜才反應過來。

盧卡斯說的是“他去自首”——由他去替朱斯蒂娜頂下了惡意傷人的罪名。

朱斯蒂娜一個激靈，她掙紮着爬起來，印着血跡的光|裸後背從被單中傾瀉而出。她翻找出早不知甩到哪兒去的手機，發現上面有着無數的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來自同學的，來自師長的，朱斯蒂娜掃了一圈，最終停留在來自父親的一則郵件上。

發送時間距離此時不過十分鐘。

她打開郵件，落入眼簾的是父親溫柔卻冰冷的口吻。他說他正在趕來的路上，叫她不要驚慌，于連已經澄清他是被誤傷。

不止為何朱斯蒂娜在看清“誤傷”那個詞後驀然笑出了聲。

她按下回複鍵，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親昵的、理應屬于父女之間的語氣，編輯了一封回複。

[我經歷了一場讓人驚嘆的謀殺案:)。]

片刻之後她的手機亮了起來。

[你是指你的戀人險些在你眼前喪命？]

朱斯蒂娜的手掌落在她赤|裸的胸脯之間，在那有力平穩的心跳之下，一直停留在髒器之間汲取營養的沙蟲，已然徹底消失不見。她一個翻身，重新倒在床上。

[不，被殺死的，是真正的我，漢尼拔。]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最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