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槍

臺下, 昏暗的熒光成為了僅有的光源。

戴着銀色面具的男人站在黑暗深處，明明與所有光芒絕緣，整個人卻像利刃一樣倏忽劈開視野, 讓人難以忽視。就連他的瞳孔都是吸光的，俯視時黑沉沉的濃霧堆積, 氣勢迫人, 顯得虛幻不真。

寂靜中, 撲通一聲——

卻是那位洋裝小妹子一個激動跌在了地上, 複雜的蕾絲蛋糕裙邊卷起, 整個人被裙撐挂在了座位邊緣搖搖晃晃。

在蔚藍深空，幾乎每個少女都幻想過眼前這一幕。

王從高臺上走下，為自己低下倨傲的頭顱，将被他虜獲的臣服者帶走，在重重帷幔之間施舍般揭下讓無數人瘋狂的面具。

她早已過了不切實際的少女幻想期。

讓她興奮的是面前的場景——

尊貴的新王, 從神壇上走下，竟然是為了親自去接——這位漂亮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哥哥！

宛若一口香甜的驚天大瓜！

小哥哥顯然與新王熟稔，無聲無息就乖順的跟在後面。

約莫是大病初愈, 巫瑾的臉色仍然偏白，瓷器一樣的肌膚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溫馴柔軟，蓬松的卷毛随着氣流微微飛動, 纖長的睫毛投下陰影，為完美無瑕的輪廓增添了幾分人間氣息。

兩人一高一低對視, 氣場竟然詭異融洽。

男人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轉身時少年立刻乖巧跟上。

整棟建築的中控系統随之被操縱, 兩人經過的地方，原本明亮的燈光一一熄滅，就連投射下的影子也與黑暗融為一體。

觀衆大多聚焦在臺上，竟無一人察覺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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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伸着脖子的小妹子，過了許久忽然想起了什麽。

五分鐘前，她似乎才和小哥哥說過，自己懷疑給新王暖床的是狂獅那個紅毛肌肉男……

她緊張的打了個嗝兒。

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啊啊啊啊啊啊！！！

巫瑾亦步亦趨的跟在男人身後，眼神好奇，視線到處轉悠。

等到四處無人，他忍不住高高興興的喊了一聲：“大哥！”

男人嗯了一聲。

腳下步伐不停。

巫瑾眨巴着眼睛看向衛時，奢華的銀質面具擋住了男人的表情，寬厚的手掌上是極其熟悉的槍繭分布。

衛時領着他走過黑暗的觀衆席，巴洛克式誇張恢弘的廳堂，鍍了金屬淡漆的走廊。視野盡頭，原本一片平整的牆壁忽然泛起虛拟波紋。

“驗證開始，驗證成功。恭迎大人。”

——門內，似乎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電梯飛速下降，這處神秘基地竟是位于賽場的正下方。

從電梯內踏出的一瞬，十幾雙視線向此處彙集，見到衛時後紛紛恭敬行禮，繼而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巫瑾。

有好奇、有驚豔，有的則目瞪口呆。

其中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士對巫瑾和藹微笑。

“衛哥。”她繼而開口彙報：“人都在B64會議室競标。這位……”

衛時看了一眼巫瑾。

巫瑾眨了眨眼睛，臉上就差沒寫着——把我放哪兒都好。

“在這裏等我。”衛時開口，言簡意赅。離開時，一旁的女士笑眯眯給巫瑾打開了休息室的門。

B64會議室。

地下100米深處金碧輝煌，僅能容納二十人的會議室被嚴密把守，隸屬不同勢力的亡命之徒持槍站在門外。

會場內，同樣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向投标方解釋浮空城最新科研結晶。

在他的領口名片上，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宋”字。

臺下，氣氛一片凝肅。

除了一只黑貓——在第一排座椅上吧唧吧唧吃貓零食。

“基因改造技術，在十一個世紀前就被古人提出。”宋研究員溫和解釋：“到27世紀，個體改造研究的重心開始由DNA向RNA轉移——如果說DNA是生命之書，在我們出生的那一刻，這本書就無法改寫。研發出高效、穩定的DNA鏈，代價是巨大的。”

黑貓快如閃電蹿上講臺，宋研究員不得不把這位祖宗恭敬請下：“相比之下，更為低成本是做法是誘導RNA行為——也就是翻譯、轉錄這生命之書的媒介。”

“衆所周知，各大生物科技巨頭——南虛宿公司，R碼娛樂，包括聯邦軍方在內，近幾年來大量經由藥物注射、生物輻射等方式改變實驗體內RNA轉錄過程。在創造新細胞組織的過程中，嚴密控制激素分泌，增強人體機能，并創造出最所謂完美的人形兵器。”

“——意志堅定，忠誠，骨骼密度強悍，肌肉占比高。”

“這一類戰鬥體卻有着致命的缺陷。情緒稀少，對外感知度下降，心髒疾病高發。”

“這其中，最為重要的缺陷，被我們成為‘情感枷鎖’。”

四個大字浮現在屏幕中。

“浮空城在上個季度基因醫療産業盈利飙升，就是因為我們破解了這道‘情感枷鎖’。”

臺下，衆人神情皆是一震。

“請大家注意這只貓。”

宋研究員在黑貓的下巴上撓了撓，趁其不注意把貓拎了上來：“在我治療過的所有病例中，有一位尤其複雜棘手。對方實力強大，戒備心強，意志完全不受心理暗示幹擾。”

“就在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移情療法給了我們靈感。”

“沒有人會對可愛的小動物戒備——在對病人進行藥物調整的同時，我們采取心理醫師輔助下的動物伴療。”

“病人很快和這位‘伴療師’建立起深厚的情誼，主動敞開內心，并在最近的一次體檢中反映出了顯著的多巴胺上升。”

“病人通過和這只貓玩耍……”宋研究員摸了摸它的脊背，黑貓倏忽炸毛，對着他張牙舞爪。

“以及溝通交流……”

宋研究員忽然捂住了左手，上面三道血痕清晰可見。

臺上的演講還在繼續。

會議室的一側，單面鏡後，兩位浮空城要員看的瞠目結舌。

“小宋怎麽就想不開，非要抓這只黑貓演示？除了衛哥——這基地裏誰沒被它撓過？？？”

“為了實事求是呗……真他麽瞎瘠薄亂扯，你說，真是這破貓把衛哥治好的？看着不像啊，感情也沒見得有多深！”

“宋老師都說了，昨天的檢測報告就是移情成功的結果。這麽久的心理暗示，怎麽着也得有點效果哈。這半把個月，衛哥身邊的小動物——不就這只貓嗎？不移到它身上還能移到哪兒？”

“不是貓，還能是紅毛獅子？二毛？哈哈哈哈哈……”

門把手從外打開，兩人立時消音，齊刷刷用眼神致敬：“衛哥！”

衛時：“裏面怎麽樣。”

“比預料中更好。”一位小弟迅速禀報：“一期專利投标漲到十二億信用點了，那炙薇邊還在加價……”

少頃。

招标圓滿結束。

宋研究員抱着貓從會議室出來，還沒看到人，黑貓就嗖的一下蹿到地上，撒嬌的去蹭衛時的小腿，毛茸茸的尾巴在男人的褲腿上勾來勾去。

蹭着蹭着就躺平在地上露出肚皮。

眼見着衛時沒有抱它的意思，甚至都不用腳給它揉揉肚子，黑貓翻滾了幾圈，最終只能悻悻的跟在男人身後。

衛時從宋研究員手上接過合約，滿意點頭：“不錯。準備一下，跟我去見炙薇。”

宋研究員應了一聲，回去裏間收拾。

中途視線不停瞄向衛時的背影，許久忽然一頓。

“不對啊！”他一拍大腿：“移情……應該和伴療者感情不錯才對。他怎麽不把貓抱起來？”

一旁同僚微愣：“這——不一定吧？”

宋研究員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移情兩大要素。”

“第一，在心理暗示後十二小時內首次接觸伴療着。第二，對伴療者持續關注。還有，這才是第一階段，等治療推進到下個階段，就是産生感情連結，包括愛護欲、占有欲、撫慰欲等等……”

“除了衛哥之外，其他病例都是和伴療者形影不離。比如大毛就會每天出門遛豚鼠……”

他忽然一頓：“一個月前，衛哥做完心理暗示之後去哪兒了？”

“按照實驗室吩咐，和黑貓呆了幾個小時，就直接去克洛森秀打海選了。”同僚查詢了一下治療記錄。

宋研究員點頭：“行了，我記着，回去去查——哎等等，你們說衛哥剛才把誰帶進來來着？”

一張照片被投射在了屏幕上。

宋研究員微愣：“挺好看的……查查資料。”

巫瑾，19，白月光娛樂，克洛森秀練習生順位排名第三，複賽評級A，海選第五十一場晉級。

“海選第五十一場……不就是衛哥那場？！”

巫瑾在休息室內眯了許久，因為先前喝了點紅酒，無意識微微打盹兒。

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個毛茸茸的腦袋在臉頰上擦過。

“兔哥，別——”

巫瑾啊嗚一聲翻了個個，把頭埋在沙發墊裏，冷不丁脊背上被爪子踩來踩去。

他的兔子才沒有這麽大……

巫瑾悚然驚醒，一道黑色閃電自身後猖狂躍下，露出一雙綠幽幽的貓眼。繼而乖覺的竄到男人身後，不斷用腦袋去蹭他的褲腳。

黑貓一扭頭，融入黑暗裏連個影子都撈不着。

等等！

沒開燈！

下一瞬，房間內忽然亮起。

衛時站在中控系統旁，正低頭看向巫瑾。

巫瑾這才意識到，大佬已經摘下了銀色面具。

白晃晃的燈光自上而下，男人五官鋒利深邃，輪廓線将沒什麽表情的臉分出深刻的陰影，高挺的鼻梁下唇線冷硬，右手在巫瑾從未見過的槍械上摩挲。

方才那只耀武揚威的黑貓正在他腳下膩着翻滾。

巫瑾忽然想，如果是正常人，第一反應定然是持槍害命……

而他大概是把腦子睡懵了。

意識裏驟然昏沉沉飄出一句話。

——做夢吧！王是不會為她們摘下面具的！

沙發上的少年耳後微紅，淩亂着小卷毛揉了揉臉，擡頭時小眼神滿是崇敬！

撸槍是大佬慣有的思考動作，巫瑾猜不出大佬在想些什麽。擡頭時他才恍惚記起，似乎睡着的時候燈還開着。

啪嗒一聲，一把槍驟然被扔在了茶幾上。

“拆了。”衛時懶散下令。

巫瑾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于意識異步将小型手槍捧起。

金屬的槍管帶着大佬微熱的體溫，比起在克洛森秀所學到的基礎武器，多出了幾個巫瑾從未見過的零部件。

他按照記憶麻利卸下槍栓，子彈夾，複進簧、阻鐵，繼而表情驚訝——

彈道抛殼挺下部凹凸不平，摩擦力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把槍支還要大。

衛時見他發現蹊跷，眼中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

巫瑾猶疑擡頭，見到大佬用眼神示意他開口。

“抛殼挺阻力增加，抑、抑制制子彈動能——”巫瑾非常努力的瞎瘠薄亂猜：“這種設計是為了——呃——”

他微一卡殼兒，衛時身後探出一張貓臉，鄙夷的看向他。

琥珀色的瞳孔睜圓，和黑貓大眼瞪小眼：“為了——減小殺傷力……”

黑貓：“喵喵喵喵！！！”

巫瑾：“呃……所以……”

黑貓：“喵喵喵！！”

衛時的視線在巫瑾和黑貓之間掃了一圈，似乎被少年的表情取悅，心情不錯。

巫瑾思路被打斷，再次低頭時才想起，能被衛時随身帶着的槍，自然不可能是削弱殺傷力的玩具槍。

衛時盯着淩亂的小卷毛，微微揚眉，從巫瑾手中接過槍，取出子彈。

“7.62口徑，螺旋紋路。”

巫瑾睜大眼睛看着衛時拆槍，男人的雙手似乎有着莫名的魔力，冷冰冰的金屬器械在指尖上下翻飛，硬是拆出鋒利的藝術感。

“每一把槍的設計，都有必然原因。”衛時靠近，在巫瑾睜大的琥珀色瞳孔裏把彈頭遞給他：“子彈摧毀對手，最好的方式不是擊穿，而是留在他的體內。直致，血管潰敗，組織壞死”

男人的氣勢太有侵略性，巫瑾無意識後傾，用指尖蹭了蹭彈頭螺旋複雜的花紋。

“彈頭帶血槽。”衛時看了一眼花紋：“逃殺秀裏，最有效率的槍，是能用最大動能激出對手救生艙的槍。但它不一樣。”

巫瑾手中的槍柄忽然冰涼。

衛時說的已經足夠清晰。

抛殼挺增加阻力，彈頭附加血槽，這是一把為摧毀血肉之軀設計的槍——真正用來殺人的槍。

“地下賽？”巫瑾終于反應過來。

“嗯，還有，”衛時漫不經心道：“以及，用在比賽之外。”

巫瑾手一抖，子彈掉在了地上。

他連忙抖抖索索彎腰去撿，絲毫沒注意到衛時的眼神微微壓低。

再度看向大佬時，眼前的男人終于再度與帶着銀色面具的王重合——

而坐在他面前的巫瑾活像一只被端上桌給王的鹌鹑。

衛時啧了一聲，毫不意外兔子精被吓得瑟瑟發抖。

“三環到脫靶。”衛時忽然說道。

巫瑾迷茫的眨了眨眼，驟然想起——這似乎是自己剛才在游樂場的成績……

大佬怎麽會知道？

等等，大佬好像真的能知道……

貫徹整條街的銀色面具标識就像是浮空城的眼一樣，無處不在。

巫瑾眨巴眨巴眼睛看過去，就像是考了不及格的小學生，在大哥面前微微沮喪。

衛時的視線在少年鼓氣的臉頰上掃過：“槍的問題，整個蔚藍深空，包括□□在內，都是能殺人的設計。記住，如果遇到你無法掌握武器，就先把它拆了。”

巫瑾這才恍然，看着桌上的小型槍支放下心來，小卷毛再次因為安全而蓬松。

大佬果然不是因為要恐吓他！

大佬只是在——采取一種特殊的方式教學！

正在巫瑾放松攤開之時，衛時忽然道：“槍送你了。”

巫瑾一頓，琥珀色瞳孔神色驚悚。

——這這這是能殺人的槍！

——私自持槍是犯法的！！

然而衛時的表情冰冷，毫無商量餘地可言。

直到巫瑾在威壓下，慫兮兮的把槍塞到口袋，才滿意颔首。

半小時前，衛時拎着黑貓進入診療設備，由浮空城首席研究員親自操刀進行心理暗示。

“現階段病患會對伴療者持續增加關注。請您放心，這是治療中的正常現象，一切都在合理可控的範圍之中。”

“下一階段，我們将指導您與您的伴療者建立情緒聯系。”

“注射激素完畢。”

“請您放松，正視腦海中的伴療者影像。”

“您看到的，是一只怎樣的黑貓？”

衛時：“……”

“您是否想撫摸它？”

衛時：“……”

“如果您想送它一件禮物，您會選擇逗貓棒，貓零食，還是鈴铛？”

絲毫不配合治療的衛時終于開口：

“送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