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第一封信
葉蕭:
你還好嗎?
真不知道這封信該如何開頭,不過我能夠想象,當你收到這封寄自幽靈客棧的信時,将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請你不要擔心,我周旋還好好地活着,正在幽靈客棧裏呼吸海邊濕潤的空氣。
也許你不會相信我目前正在經歷的事情,這一切太像英國哥特式小說了。或者,你就幹脆就把它當作小說來讀吧。
是的,昨天下午我安全抵達了西冷鎮,在一間茶館裏,我向當地老人們詢問了關于幽靈客棧的事情。但沒想到,我的話讓他們非常害怕,當地人似乎把幽靈客棧當成了一個絕對的禁忌,沒有人敢談論。不過,他們越是對幽靈客棧遮遮掩掩,就越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與探險欲。
就在我苦苦尋覓的時候,一個年輕人願意帶我去幽靈客棧,當然我是要付錢的。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終于在黃昏時分抵達了幽靈客棧,那是一塊靠近海岸的荒涼山坡,幽靈客棧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當時我就給客棧拍了張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這封信裏寄給你。
昨天夜裏上海下雨了嗎?真倒黴,我來到幽靈客棧的時候,正趕上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我拼命地敲着門,當時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棧裏一個人都沒有,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大門突然開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對不起,我只能用雨果的《巴黎聖母院》裏的“卡西莫多”來形容為我開門的那個人。他的手裏端着一盞煤油燈,在昏黃閃爍的燈光下,我看清了那張醜陋的無與倫比的臉。兩只眼睛特別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卻非常小,鼻子是扭曲的,嘴唇斜着裂開,而下巴則完全錯位。那張臉上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着的頭頂看不到一根頭發,我實在無法估算他的年齡。總而言之,這不應該是上帝塑造的臉,我真為這個人感到不幸。
當時我見到那張臉以後,完全吓壞了,愣在門口不敢進去。那個人舉起煤油燈照了照我的臉,然後向後退了一步,看起來是要讓我進來。當時我已經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只能硬着頭皮走進了那扇門。
我進入了幽靈客棧。
裏面的光線太昏暗了,除了那盞煤油燈光所及之處,我實在看不清楚。那個卡西莫多似的人緩緩地走到我身後,又關上了客棧的大門。瞬間,我有了一種走進古代地宮中的感覺,雖然當時又冷又累,但卻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牆上摸索了一會兒,忽然房間裏亮了起來,又把我吓了一跳。我的眼睛一下子沒适應過來,手搭涼蓬看了看頭頂,見到了天花板上的一盞電燈。
電燈的亮度适中,基本上照亮了這個房間,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約有五六十個平方大小,中間豎着幾根碗口粗的木柱子,裏面還有一道木樓梯通往樓上。房間的右側是一個半圓形的櫃臺,後面的門上挂着一卷簾子,此外還有一個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木架子。房子內側還擺着一張長方形的木桌子,我想大概是餐桌吧。牆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許多都剝落了,在左側的牆壁上挂着幾張老式的鏡框,鏡框裏面是黑白照片,由于離燈光太遠,鏡框的玻璃又反光,我看不太清楚照片裏的人。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終一言不發,他那雙“大小眼”緊緊地盯着我,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突然,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平緩下來的心跳立刻又加快了。櫃臺後面的簾子忽然掀了起來,從裏面走出來一個30多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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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有着健碩的身材,長着一張冷峻嚴肅的國字臉,用一雙精幹的目光緊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然後從櫃臺裏走出來,用極其沉悶的聲音說:“歡迎你來到幽靈客棧。”
我急忙後退了一大步,腦子一團空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來這裏是幹什麽的?對,是為了田園的木匣。可當時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來這裏的使命,只感到自己又冷又餓,我只能出于本能地說了一句:“這裏有什麽吃的嗎?”
“你是來投宿的嗎?”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外面正風雨交加,反正今晚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這裏的老板。”他那張臉又恢複了嚴肅,回過頭對那個“卡西莫多”說,“阿昌,快去給這位客人準備點吃的。”
阿昌點了點頭,拎着煤油燈走進了房間裏側的一扇門。
“謝謝。”
丁雨山靠近了我說:“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請坐下。”
我确實有些吃不消,于是取下背上沉重的旅行包,放到那張長桌子上。然後,我如釋重負地坐到了一張木椅上。
“你是來旅游的吧?”他端了杯熱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忽然有些猶豫,該不該把木匣的事情說出來呢?我的目光又在旅行包上晃了晃,但嘴裏好像憋着口氣,沒有辦法說出來,只能由着他的話點了點頭。然後,我拿過杯子喝了口熱水,說實話當時的感覺好了許多,身上的寒氣似乎一下子就被驅散了。
“謝謝你,我叫周旋,是從上海來的。”
“哦,非常歡迎。”他忽然扭頭看了看窗外,已經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出了,他點了點頭說,“周先生,我們這裏的自然風光很獨特,經常有旅游者慕名前來,不知道你準備住幾天?”
“我……不知道。”
當時我的心裏一下子全都亂了。
“那是準備長住了?”
他真會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說:“不,我現在還沒有确定,也許明天早上就會走,也許會多住幾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
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了,于是點了點頭說:“好的,請問一晚上多少錢?”
“100塊錢。”丁雨山微微笑了笑,“當然,就這裏的條件來說,這個價位确實貴了一些。不過,這裏一日三餐全都免費供應,這樣算下來還是劃算的。更重要的是,這裏的景色非常優美,是一處還沒開發的旅游景點。”
“是嗎?我還真沒看出來。”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後你就會發現的。周先生,我絕不騙你,沒有多少人能欣賞到如此美麗的海岸景色。”
“但願如此。”
“而且,你也能看得出,住在這裏的客人非常少,自然價錢就貴了。不過,如果能夠住滿一個星期以上,就能給你打3折優惠。”
我不再問下去,從懷裏掏出100塊錢交給了丁雨山,并問道:“要不要填個住宿登記表?”
他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膀,然後慢慢地走到櫃臺裏面,彎下腰找了很久,才拿出一張泛黃的舊紙片,塞到了我的手裏。這張帶有濃烈的黴爛味道的表格,真不知道那個遙遠年代留下來的。我拿出筆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給了丁雨山。
這個時候,“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來了,他端着一盤飯菜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經餓壞了,說了聲謝謝就狼吞虎咽了起來。飯菜看起來還不錯,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也許是因為饑餓的緣故,我感到這頓飯菜要比山珍海味還要好吃。
幾分鐘的工夫就全部吃完了,我貪婪地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向阿昌問道:“這是你燒的菜嗎?”
他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謝謝,你是個好廚師。”
阿昌那張醜陋無比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過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都還難看。
我有些疑惑地問:“你怎麽了?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
“他是啞巴。”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說。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張猙獰的臉,心裏突然平添了幾分同情,我輕聲地向他道歉:“對不起。”
突然,我發現他的眼睛裏掠過一種東西,說不清那是什麽,讓我的心頭微微一顫。
“阿昌,帶這位客人去房間吧。”丁雨山突然插話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鑰匙交到了阿昌的手裏,“二樓13號房。”
我脫口而出:“怎麽是這個房號?”
“你忌諱‘13’嗎?”他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問道。
“不,我怎麽會怕這個呢?”
其實,我并不是害怕“13”這個數字,也從不相信關于這個數字的種種傳說和忌諱,那只是歐洲人的習慣而已,與我們中國人無關。我只是覺得“13”對我來說有些巧合。
啞巴阿昌點了點頭,向我做了一個手勢,便向樓梯口走去。看起來,他并不是我們一般所見的聾啞人,他的聽覺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說話。我趕緊抓起旅行包,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這時候身後又響起了丁雨山的聲音:“周先生,記住不要在房間裏亂插電器。”
“好的。”我根本就沒有心思聽他的話,随便敷衍一句。
阿昌的手裏還是拎着個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射在樓梯上,在黑暗與光亮間不斷地閃爍着,讓我的心裏七上八下。除了煤油燈光以外,四周都被黑暗覆蓋着,我只聽到腳下的木板發出搖搖欲墜的呻吟。
轉過一個彎以後,我來到二樓的走廊裏。阿昌舉着煤油燈走在前面,一點豆大的光線搖晃着,把我帶向那未知的黑暗深處。
也許是我過于緊張,長長的走廊竟似乎沒有盡頭,直到阿昌突然停了下來,害得我差點撞到他身上。他在一扇門前摸索着,我似乎能聽到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聲音——這裏就是13號房間了。
門終于打開,阿昌進去以後打開了電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個房間。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這房間要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估計能有20個平方。房間裏有一張竹床,一個老式的寫字臺和梳妝臺,甚至還有一臺21吋的彩色電視機。不過,這房間裏散發着一股黴爛的味道,仿佛已經幾百年都沒有人住了,這味道直往我的鼻孔裏沖,熏得我受不了。
阿昌馬上就看出來了,他走到窗口打開了窗戶,一股海風夾雜着雨點吹了進來。我立刻撲到了窗前,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氣。外面風雨交加,一片漆黑,我實在看不清大海的樣子,只能聽到一陣陣猛烈的海浪聲,也許岸邊有着無數堅硬的礁石吧。
現在房間裏的空氣好了許多,我回過頭來問阿昌:“對不起,我想知道廁所在哪裏?”
阿昌推開了一扇櫥門,原來裏面是一間只有兩個平方米的衛生間。有一個抽水馬桶,還有一個小水槽,唯一的遺憾是不能洗澡。
然後,阿昌在我的竹床上鋪了一卷幹淨的席子,再用濕毛斤在席子上擦了擦。他做得非常好,要不是又啞又醜,也許可以在星級飯店裏找到工作。正當我吃不準是否該給小費時,阿昌把鑰匙交給了我,然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回到房間裏,把旅行包放到梳妝臺下的櫃子裏,又跑到窗口去呼吸了幾口空氣,讓肺葉裏充滿了大海的氣味。我感到渾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身下的席子給人涼爽的感覺,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夢幻一樣,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确信這是真的。早上我還躺在上海家裏的床上,晚上卻已經睡在幾百公裏之外的幽靈客棧中了。我聽着窗外的海浪聲,聞着東中國海的氣味,仿佛回到了幾百年前孤獨旅人的年代。盡管我在全國各地的旅館和酒店裏住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奇妙的感覺。是的,住在這個叫幽靈客棧的旅館裏,我是有些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恐懼,但是,我同時也感到了另一種東西,正是我在小說裏苦苦尋覓的感覺,這感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現在它就抓在我的手中。
正當意識越來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沒時,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個尖細的女聲,斷斷續續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裏一蕩蕩的。
我重新睜開了眼睛,面對着斑駁的天花板,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就在同時,我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和那個女聲混雜在一起,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糾纏在一起,飄蕩在漆黑的幽靈客棧中——想想都讓人害怕。可我确實聽到了,這讓我的後背心都有些發毛。
我立刻從竹床上跳了起來,輕輕地走到了門口,把耳朵貼在了房門上,漸漸地聽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個男聲還充滿着青春期的稚嫩。但具體說了些什麽我依然聽不清楚,但那男孩子有一句話,清晰地掠進了我的耳朵裏——
“媽媽,我們都死了嗎?”
是的,我唯一聽清楚的就是這一句。我确信這不是我的幻覺,在這層樓面裏,一定還住着其他人,他們在争吵,或許是一對母子?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打開了房門,走廊裏一片黑暗,我只能借助從自己房門裏射出來的光線,向傳出聲音的那個方向摸索而去。終于找到了,是我的房間對過的第三扇門,争吵聲就是從那裏面傳出來的。
我輕輕地敲了敲房門,裏面的聲音立刻就停止了,幽靈客棧裏又變得鴉雀無聲。我在黑暗的走廊裏站了片刻,當時心裏異常害怕,深更半夜的誰知道有什麽鬼東西出沒。但是,我一想到這扇房門裏的人就有了勇氣,因為除了好奇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害怕孤獨,此時此刻特別想與別人說話。于是,我大着膽子向門裏叫了一聲:“請問我能進來嗎?”
“請進。”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裏傳來。
我小心地打開房門,慢慢地走了進去。這房間看起來要比我的還大一些,房間內側放着兩張竹床,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躺在床上,床邊站着一個30多歲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張姣好的面容,身材保養得不錯,很有幾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臉上缺乏血色,看起來一臉的病容。她用懷疑的目光盯着我,用沉默來迎接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樣。他們兩人的臉部輪廓長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倆。
我終于打破了沉默:“對不起,剛才我聽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麽問題嗎?需要我幫忙嗎?”
“不,我們沒什麽問題。剛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少年身邊,說,“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兒子。”
“那真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不!我只是想問——”少年突然插話了,看起來非常倔強。
“住嘴,小龍。”
母親粗暴地打斷了兒子的話,然後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來:“真不好意思,這孩子有病,經常胡言亂語,說些神秘兮兮的話,請不要見怪。”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但嘴巴上只能順着她。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說:“我沒見過你啊,是新來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對過的13號房。”
“你要住多久?”
“我不知道,也許明天早上就走,也許會住上好幾天。”
忽然,她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為誰惋惜。她搖着頭說:“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裏一抖:“請問這話什麽意思?”
“哎,幽靈客棧不是你來的地方。”
“為什麽?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懶散,淡淡地說:“不要着急,你會知道原因的。”
接下來,她就沒有話了,那少年也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們是要趕我走了,我向這對母子點了點頭說:“我走了,需要幫忙可以随時叫我,再見。”
我離開了這個房間,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黑暗的走廊,回到了我的房間裏。
房間裏充滿了濕潤的海風,那股黴味已經吹得差不多了。我關上窗戶,卻又聞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陳腐味。一陣濃濃的睡意再度湧上心頭,我脫掉身上淋濕的衣服,再用毛斤擦了擦身。
小心地關掉了電燈,黑暗重新淹沒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身上蓋着一條毛毯。外面的風雨聲似乎減弱了一些,緩緩地将我帶入睡夢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樣,大口地喘息起來,因為有一塊石頭打破了平靜的水面——我聽到了?
是的,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感覺就像是螞蟻爬進了人的耳朵裏,讓人每一根毛發都豎直了起來。在黑暗中我睜開了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只有一陣嘤嘤的哭聲在我的耳邊纏繞。
夜半哭聲?
聽起來更像是小孩子的哭聲,像空氣一樣飄蕩在幽靈客棧。我立刻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屏着呼吸不敢開燈,在黑暗中緩緩地摸索着。我分不清那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也許是這棟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
我可不想在這裏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我一把就拉開了房門,沖到了漆黑的走廊裏。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門的一瞬間,那小孩哭泣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我什麽都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身上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失去了作用,但心裏卻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似乎很快就要發生什麽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幾秒鐘後,它來了。
突然,我感到有什麽東西撞到了我的臉上。那感覺柔和而堅韌,就像一頭小小的野獸撞到了獵人的懷中。瞬間我感到了一陣溫柔的呼吸,直沖我的鼻孔。我順手就抓住了一雙圓潤的肩膀,确定一個身體正在我的懷中起伏着,然後便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喘息聲。
是一個人,更确切的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我的心立刻就要跳出了嗓子眼,但雙手卻緊緊地抓着對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會從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裏已經想象出了她的樣子。
她似乎在掙紮着,就像掉進了陷阱裏的小野獸,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見到了那雙夜行動物似的眼睛。
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然而,這裏一絲光線都沒有,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在黑暗中看到。更重要的是,這雙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識,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給擊倒了,于是我的手漸漸松了開來。
但她沒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幾乎全身都倚靠着我。
我又摟住她的肩膀,這一回的動作非常輕柔。我甚至還能感覺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似乎有些迷茫,她在渴求幫助。
于是,我把頭低下來,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你是誰?”
雖然聲音輕到了極點,但在這黑暗死寂的走廊裏,卻似乎異常清晰。片刻之後,我聽到了她的回答:“水月。”
她的聲音是那種磁石般的味道,細膩而輕碎,就好像電影裏的配音。
“你叫水月?”
我突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臉,于是不等她的回答,就立刻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間裏。
我摸索着打開電燈,白色的光線重新照耀了房間,讓我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幾秒鐘後才看清了她的臉——
天哪!居然和我剛才想象中的一樣。
就是這張臉,就像顯影液中的照片,逐漸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葉蕭,我打賭你不會相信的,在幽靈客棧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裏撞到我的懷中。這完全是聊齋志異裏的情節:黑夜中投宿寺廟的年輕旅人,突然遇到了美麗的少女,接下去真的不敢想象,就連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是的,她很年輕,看上去最多不會超過20歲,正是古人筆下描寫的那種青春韶華。一張生動的臉在我的視線裏深深地烙了下來,細長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畫軸裏的美人那樣,眼睛裏隐藏着無限的眼神,既有幾分懶散,也帶幾分驚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則緊緊地呡着,柔和的下巴線條有些微微顫抖。她穿着一條白色的裙子,在燈光下顯出一副素淨的樣子。
我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連忙放開了手說:“對不起,我吓到你了嗎?”
她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并仰起頭,雙眼茫然地注視着我,停頓了許久才說出話來:“我沒事。”
我壓低了聲音問:“為什麽半夜裏一個人亂走?”
“我不知道。”
“告訴我,你從哪兒來?”
這一回她不回答了,緊呡起嘴唇,那雙眼睛瞪大了盯着我,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也許我真的吓到她了,于是後退了一步說:“你走吧。”
“謝謝。”她用最最輕的氣聲回答,然後扭過頭跑出了我的房間。
我跟到了門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裏,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閃,就不見了蹤影,甚至聽不到她的腳步聲。
我在門口呆站了幾分鐘,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像放電影一樣,腦子裏又過了一遍剛才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她撞到我身上的那一剎那,這種感覺讓人回味不已。
“水月?”
我輕輕念了一聲她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南海觀音的味道。再仔細想想她的臉,她的眼神,确實和小時候見過的觀音像有些神似。而且,這裏距離普陀山并不遠,如果坐客船的話,大概小半夜就能到了。天哪,這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我立刻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罪過罪過。
我嘆了口氣,回到了席子上,緩緩地閉上眼睛。
惡夢沒有再來打攪我。
在幽靈客棧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晨曦正射進房間,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從席子上爬起來,打開了窗戶,昨晚的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還充滿着濕氣,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向窗外眺望出去。
我見到了大海!
葉蕭,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丁雨山說得沒錯,這裏的景色确實美極了。讓我如何形容這片海岸呢?它美得極有個性,美得與衆不同,與周圍獨特的環境渾然天成,簡而言之,這是一種荒涼之美。
大海就在離我幾百米遠的地方,一片荒涼的山坡腳下,生着一堆黑色的礁石,海浪正拍打着礁石,濺起白色的浪花,昨天晚上我就是聽着這海浪聲入眠的。雖然是夏天,但窗外卻見不到多少綠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還有就是大片低矮的灌木,或許,也只有這些物種,才能在充滿鹽分的土壤和海風中生存。
說實話,這裏是一個适合人靜下心來寫作的好地方。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面對着獨特的美麗景色,擺脫塵世的喧嚣和牽挂,心無雜念地聽着海岸濤聲寫作,這是多少作家夢寐以求的境界啊。葉蕭,從現在我決定,不論是否完成關于木匣子的使命,我還要在這裏住上兩天。
在我作出決定以後,便拿出了手機想要和你通話。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裏手機竟然沒有信號。真奇怪,西冷鎮這麽富裕的地方,覆蓋手機信號應該很容易的,怎麽會沒有呢?難道是海邊有什麽電磁幹擾?
我又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房間,找不到任何電話線的接口,只有一個電源線插頭。只要有插頭就好,我從旅行包裏拿出了筆記本電腦,并插上了電源。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筆記本電腦剛一打開,只見電源燈亮了一下,然後就聽到電腦裏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電源燈立刻就暗掉了。
糟糕!我又重新試着開機,卻怎麽都開不起來,電源燈就像是燃盡了的蠟燭一樣,再也亮不起來了。我又仔細地看了看變壓器,結果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同時電腦裏也有了這種味道。
難道是最倒黴的事情發生了?因為電壓不對而把機器燒掉了?我的心立刻就涼了。
直到這時候,我才記起昨晚丁雨山說過的話:“不要在房間裏亂插電器。”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在幽靈客棧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電壓不穩是常有的事情,如果超過了變壓器的電壓範圍,那電腦就等着冒煙吧。
再後悔也沒用了,反正這臺電腦裏也沒什麽重要的東西,而且是臺二手貨。想到這裏,我糟糕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看了看表,已經7點鐘了,我把房間的門鎖好,來到了走廊裏。即便是白天,這裏的光線也依然很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樓梯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來到底樓的大堂裏,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總算開了兩扇窗戶,清晨的光線帶着雨後的濕氣照射進來,使得幽靈客棧多了幾分人間的氣息。
大堂裏只有丁雨山一個人,坐在櫃臺前不知道在算些什麽東西。他看到我以後,立刻微笑着說:“周先生,昨晚還滿意嗎?”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發生了這麽多奇怪的事情,剛才這裏該死的電壓,還把我的筆記本電腦燒了。不過,僅就阿昌的服務來說,我還是比較滿意的,于是微微點了點頭:“是的,我很滿意。丁老板,我想請問這裏的電壓是不是不太穩定?”
“你插電器了?”他的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對不起,我已經提醒過你了,所有的後果由你自己負責,如果你把整個客棧的電路都燒掉,那就更麻煩了。”
聽到這裏,我已經不想再說筆記本電腦的事情了,于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丁老板,這裏有電話嗎?”
“從這客棧建立的第一天起,就從來沒有通過電話。”
我已經斷絕了打電話和你聯系的念頭了:“那這裏能通郵件嗎?”
“鄉郵員不會來這裏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離這裏最近的荒村,那裏有郵筒,鄉郵員每天都會去取信。不過,你別指望在這裏能收到郵件。”
“我明白了。”
我的話剛說完,就看到啞巴阿昌端着一鍋熱粥出來,還有一鍋饅頭和一碗鹹菜。雖然他那醜陋的樣子使人倒胃口,但我确實是餓了,從阿昌的手中接過碗筷,自己盛了粥,拿了饅頭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剛吃了兩口,我就聽到了有人下樓梯的聲音。仰起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看起來還不到20歲的少女,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個子,穿的都是那種比較青春時尚的衣服。昨天晚上我沒見過她們,也許這客棧裏還住着許多其他人。
她們立刻就發現了我的存在,先打量了我片刻,然後就坐在我的對面。一時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但她們似乎并沒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己的早飯就吃了起來。兩個少女一邊吃一邊竊竊似語,而且聲音壓得很底。特別是那個小個子的,梳着一頭齊肩的短發,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遠都說不完的話。
我聽清了其中的幾句,那小個子女生說:“她怎麽還沒下來?”
高個子女生眨着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也許還沒睡好吧。”
小個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語調說:“我發覺她最近越來越怪了。”
就在這時候,高個子突然咳嗽了一聲,她們兩個人立刻就不說話了。她們是在害怕我偷聽嗎?我有些奇怪,剛一擡起頭,就見到了那雙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裏,撞到我身上的那個女孩子。
她叫水月。
我差點脫口而出,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她依舊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無聲息地走到餐桌前。她那雙略帶慵懶的迷人眼神裏,立刻就掠過了一絲波瀾,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
“水月,你怎麽了?快坐下啊。”
那個小個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點了點頭,坐在兩個女生的旁邊,然後低着頭盛粥,與她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很不相稱。她并不說話,只是埋頭吃早飯,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坐在三個妙齡女生的面前,我顯得越來越笨拙,于是趕緊吃完了早飯,就像逃難一樣匆匆地離開了餐桌。
這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丁雨山的眼神,那雙眼睛緊盯着我,似乎帶着某種嘲諷。我立刻躲開了他的眼睛,飛快地跑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葉蕭,當我看着那臺燒掉了的筆記本電腦,瞬間做出了新的決定,那就是用最古老的方式與你聯絡——書信。不過,因為這裏收不到郵件,所以我們只能是單向聯絡,由我每天給你寫信,用書信的方式,把我在幽靈客棧裏看到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至于信封和郵票,我的包裏還放着很多,平時雖然不用,但關鍵的時刻卻能派上用場。
我從包裏拿出了信紙和筆,鋪開在寫字臺上,面對着這張白紙,像傻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