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第二封信
葉蕭:
你好。
看了上一封信以後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的表情,不要為我擔心,我還活着。
昨天上午,在寫完給你的第一封信以後,我粘好了信封并貼上郵票,然後帶上一個随身的小包,裏面放着給你的信,還有那臺一次成像照相機,快步來到了樓下。
在底樓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櫃臺裏說:“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來退房的嗎?”他忽然停頓了片刻,緩緩地說道,“我打賭你不會。”
我嘆了一口氣:“你說對了,丁老板,我再住3天。”
然後我付給了他300塊錢。
“謝謝。”他點過了錢後說,“你要去哪兒?先吃午飯吧。”
說到這裏我确實感到有些餓了,便坐在了餐桌上。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了有人下樓的聲音,我警覺地注意着樓梯口,結果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對母子。
那個30多歲的母親看到我以後并沒有驚訝,而是微微點了點頭,就拉着兒子坐到了我的對面。現在她的樣子是一個标準的溫柔母親,悉心地照顧着兒子,與昨天晚上截然不同。而她的兒子也安靜了許多,只是臉上沒有血色,而且不時地會咳嗽。
我終于說話:“對不起,昨天晚上打擾你們休息了。”
“不,是我和兒子吵架打擾了你。”她說話的聲音輕柔平和,顯得彬彬有禮,“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兒子叫小龍。”
我看了一眼那個叫小龍的少年,他卻低着頭一言不發,突然發出幾聲咳嗽。
清芬拍了拍兒子的後背,然後向我問道:“周先生,你今天還住在這裏嗎?”
“是的,也許還會多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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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啞巴阿昌端着飯菜上來。沒想到幾個菜都是海鮮,正好合我的胃口,吃起來味道真不錯。我剛想誇獎一下阿昌,他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我的嘴一直都沒有停,心裏卻在想着早上的那3個少女,不時地擡起頭看看樓梯口,卻始終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我看了看表,現在只有11點鐘,也許是我下來得太早了。
午餐吃完以後,我沒有等她們下來,而是帶着要寄給你的信,推開了幽靈客棧的大門。
終于回到了天空底下,我貪婪地呼吸着空氣,飛快地向前跑去。
葉蕭,你能夠想象嗎?我在荒涼的海邊原野上飛奔着,只聽到風從耳邊呼嘯着掠過。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還沒有幹透,不時有泥水随着我的腳步濺起。當我回過頭來才發現,幽靈客棧已經被遠遠地抛在身後。遙遙望去,那棟建築正孤零零地立在荒地裏,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忽然,我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麥田裏的守望者,只是,麥田現在換成了海邊的灌木和荒草。
我沿着昨天坐着摩托車來的那條小路,走上了一處高高的山崗。這裏正好可以向四處遠眺,東面的海岸線曲折地延伸着,海邊聳立着許多懸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靈客棧所處的荒原。在那片荒原的其它三面,則分布着許多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地理上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獨立單元。這些山巒與更遠處的蒼翠群峰連接在一起,構成了典型的浙東海岸丘陵地形。也許是因為長期受到強烈海風的侵蝕,在面朝大海的一面,山體全都顯得光禿禿的,到處裸露着黑色的岩石,只有在背光的山凹和山脊的另一側,才生長着成片的樹木。
葉蕭,我敢打賭這景色一定能讓你終生難忘。最後,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大海上,遠方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甚至還能看到海平線,在水天相交的地方,似乎隐隐約約地有幾座小島的影子。只是奇怪的是,在我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竟然看不到一艘船。在近似于一個小海灣的整個海岸線上,也見不到任何人煙,只有幾只海鳥從空中掠過。在這片荒涼的海岸上,似乎仍然停留在人類誕生前的史前時代,只有幽靈客棧孤獨地立着,仿佛是遠古文明留下來的遺跡。
我終于離開了這裏,快速地向山坡下面走去。昨天來客棧的路上,我在摩托車後座上,特別留意了一路上的地形。所以,還不到20分鐘,我就已經走到荒村附近的道路上。
這條路雖然小,但也要比海邊好得多,路邊是滿目蒼翠的青山,山腳下種着一些農田。僅僅隔着一座山脊,便與海岸的荒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終于見到了人煙,十幾個老人正坐在村口的樹蔭下聊天,後面是一棟棟漂亮的小樓,顯示出這裏的富裕。而那個綠色的郵筒,就立在村口的道路邊上。
當我來到郵筒前的時候,那些老人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不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後來才明白,這顯然是因為我從海邊的方向來的,引起了他們的警惕。那些老人立刻就搬着凳子離開了樹蔭,退到了離我很遠的地方,聚集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
郵筒上寫着開箱的時間,是每天下午2點,鄉郵員都會準時來取郵件。我從包裏拿出了寄給你的信,投進了郵筒裏面。
在投完信以後,我害怕再會發生西冷鎮茶館裏尴尬的情況,于是一刻都不停留地立刻按照原路返回幽靈客棧。
當再次走到那高高的山崗上時,我突然改變了方向。我不想這麽快就回客棧,既然這裏的景色如此獨特,何不在附近多看幾眼?
于是,我向南邊的路走去,其實這裏本沒有路,不過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而已。繞過了一座奇形怪狀的山丘,天啊,我看到了什麽——
墳墓!
不是一座墳墓,而是成百上千座墳墓,星羅棋布地遍布在山坡和高地上,面對着幾百米外懸崖絕壁下的大海。更确切的說,這是一大塊墓地。
我緩緩地踏進了墓地。這裏給我的感覺,和上海近郊的公墓完全不一樣。葉蕭,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走在一片荒涼的海岸邊,腳下踩着一蓬荒草,前後左右都是各個年代的墳墓,而四周見不到一個活人的影子——你會不會發瘋?
我想我快瘋了。
更糟糕的是,這時候天色越來越陰沉,海邊的風也大了起來,夾雜着鹹澀味只往我鼻孔裏鑽。我茫然地在墳墓中間穿梭着,眼睛裏全都是一座座饅頭似的荒冢。
我忽然想起了來幽靈客棧的路上,阿彪在摩托車上對我說的話——幾百年來,西冷鎮和周圍幾個鄉鎮都把這裏當做墓地。也許,我眼前看到的只是墓地的一小部分,數百年來埋葬于此地的死者,恐怕能有“十萬大軍”了吧。
這裏的墳墓來自各個年代,有的看起來非常古老,有的似乎是近幾年造起來的。在靠近山頂上的高處,有許多石頭和青磚砌成的墓葬,除了當中的石頭墓冢以外,背後和兩側都圍着一圈石牆,看起來就好像是墓主人坐在一把帶扶手的靠背椅上。這是中國東南沿海最有代表性的墳墓形式,通常是有錢有地位的人擁有的。而山坡和山坡下側的墳墓則顯得寒酸多了,稍微好一點的還砌着磚頭的墓冢,而差的連墓碑都找不到了,或許還有許多人連個墳包都沒有吧,看來社會的貧富差距也能通過墓地體現出來。
看着眼前這幅景象,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首經典詩歌《海濱墓園》,作者是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裏,我至今仍能背出其中的兩句——
死者埋藏在墳茔裏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溫,烤幹了身上的神秘。
正當我回味着瓦雷裏的詩句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當時差點沒把我給吓死。
那聲音來自我的頭頂,就像是上天的聲音,我驚慌失措地擡起頭來,卻見到一只黑色的鳥從頭頂掠過——烏鴉。
那只烏鴉撲扇着翅膀,最後停在了一棵枯樹上。那棵枯樹正好生在一塊背風的凹地裏,見不到一片葉子,倒是有着非常奇特的姿勢,光禿禿的枝桠像死人的十指一樣伸向天空。枯樹底下有一塊孤零零的墳墓,而那烏鴉就停在枝頭。突然,我感到了一陣恐懼,甚至能感覺到烏鴉的眼睛正在盯着我看。
不!
我立刻掉轉了方向,向海岸的方向跑去。剛跑出沒多久,就遇到了陡峭的懸崖,我只能從旁邊一條坡度很大的小路下去。這條路非常難走,費了十幾分鐘才離開墓地。
離開墓地,我來到了大海邊——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肺葉裏充滿了海水的氣味。自從來到這片荒涼的海岸,我第一次離大海是如此之近,那感覺無與倫比。
這裏看不到常見的沙灘,也沒有上海和江蘇沿海的大片灘塗,而只有與海岸犬牙交錯的礁石與懸崖。在近岸的海水裏,有許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我猜在海面之下,也一定隐藏着不少危險的暗礁。也許,這就是見不到一艘船的原因,沒有任何船只敢駛近這片海灣,無數的暗礁會讓水手們死無葬身之地。
看着眼前這番景色,我突然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畫——《死之島》,作者是19世紀的瑞士畫家勃克林。畫面中一座四面被海水包圍的孤島,高高地突出在水面上,到處都是怪石和懸崖絕壁,在幾乎令人窒息的陰暗背景下,一艘小船劃向島上,一個白衣男子正靜立于船首——他代表着死神。這是勃克林一生中最精彩、也是最受争議的作品。幾年前,當我一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被震撼住了,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審美,深入了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我從随身背着的小包裏拿出那臺一次成像的照相機,對準了眼前的海岸景色迅速地按下了快門,連着拍了好幾張,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海、礁石,還有懸崖。
照片很快就成像出來,效果相當不錯,我很喜歡。葉蕭,我把這幾張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裏,你注意查收。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在獨自在海邊散着步,從布滿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懸崖峭壁上,始終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清靜了,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是一個能讓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個能讓人發瘋的地方。
天色越來越暗,海邊的風不斷地吹亂我的頭發,我來到了一片懸崖上,離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幾十米。葉蕭你還記得嗎?我有輕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處往下看,就會産生強烈的恐懼。我站在懸崖上向下看去,只見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發出渾濁的巨大浪花,聽那海浪聲,簡直就像場重金屬的搖滾音樂會。在那一瞬,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幾十米下的海水中,正産生一股強大的吸力,要把我從懸崖上拖下去。我的腳離崖壁只有幾厘米,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幸運的是,我向後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遠處的懸崖上還有一個人。
心裏一顫,馬上爬起來向那邊走去。我逐漸看清了那個人的輪廓,一個高個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上,他的面前擺着一個畫架,手中握着一只筆正在上面畫着。
他在畫畫?
我快步走到了那處懸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過了頭來,用警惕的目光注視着我。他看起來30多歲的樣子,頭發又長又亂,下巴上爬滿了胡須,兩只眼睛異常銳利。
他首先說話了:“你是誰?”
“我叫周旋,住在幽靈客棧。”
“什麽時候來的?”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審問犯人一樣。
但我還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沒看到過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棧裏,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後的畫架說,“你是畫家?”
“算是吧,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
我走到了他的畫架跟前,畫紙上塗着深色的油彩,充滿了狂亂的線條,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輕輕地問:“你在畫大海?”
“是的,你不覺得這裏的大海很美嗎?”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懸崖上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頗有幾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樣,尤其是他那眺望遠方眼神。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想說:“這裏的景色确實很獨特,你非常喜歡嗎?”
“是的,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了。”
“為了畫畫?”
“這裏是畫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爾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島,而高凡找到了幽靈客棧。”
他說話的樣子極為自負,似乎已經沉浸在了這景色中。我細細體會着他的話,确實很深刻。這時候,黃昏已經悄然來臨了,夕陽從我們的身後照射過來,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色,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在奇異的金色光影中,眼前似乎展開了一組清晰的電影畫面。
葉蕭,我必須承認,黃昏時這裏的景色确實美極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客棧去吧。”高凡收起了畫架和顏料等各種工具。
“你不畫完它嗎?”
“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個星期了,明天也能接着畫。”
他收完了東西以後,便徑直向客棧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黑夜的海岸邊,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後。
風越來越大了。
高凡邊走邊說:“冷了吧?這裏晚上可不能随便出來。”
我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問了一聲:“為什麽?”
“因為鬧鬼。”
他冷冷地回答。
“鬼?”
“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嗎?”
我嗯了一聲。
“總有一些人,死後陰魂不散。”
其實,我并不相信他說的那一套,于是試着問道:“所以,這裏才叫幽靈客棧?”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許吧。”
高凡似乎對這裏的地形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地回到了幽靈客棧。夕陽的餘晖,正籠罩着這棟黑色的建築,我的眼睛突然被眩了一下,原來是三樓的窗戶上發出幾片玻璃的反光。我呆呆地站在大門外,仰着頭望着三樓的那扇窗戶。
“你怎麽了?不進去嗎?”高凡冷冷地問道。
“不,沒什麽。”
我最後看了那窗戶一眼,帶着心頭的一片疑雲,走進了幽靈客棧。
大堂裏開着一盞慘白的電燈,亮得讓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餐桌上已經坐着好幾個人。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門的上首,餐桌的左側坐着今天早上的3個少女,餐桌右側是清芬和小龍母子倆,但唯獨看不到啞巴阿昌那張卡西莫多式的臉。
“就等着你們吃晚飯呢。”丁雨山大聲地說,“快坐下啊。”
高凡一聲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邊的空位子上。
但我卻愣在那裏,看着眼前這一餐桌的人,心裏産生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現出了一幅經典畫面——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
在那慘白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餐桌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塗了一層白色的粉,泛出青色的反光。更要命的是,他們圍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麽看都像是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他們都一言不發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別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劊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适合做砧板。
正在我尴尬的時候,突然發現餐桌左側那3個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這才感覺到了一絲人氣,精神也不再那麽緊張,緩緩地走到餐桌邊上,坐在了背對大門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們吃飯吧。”
丁雨山微笑着說了一聲,然後就看到阿昌端着飯菜上來,幾分鐘的工夫餐桌上就擺滿了豐盛的晚餐,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激起了我的食欲。真沒想到卡西莫多式臉龐的阿昌,還能燒出這麽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飯菜以後,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張望了幾下,總覺得這張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氣氛。但面對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當我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其他人幾乎還沒動筷子,只有我嚼着骨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堂中不斷回響着。我這才感到一陣尴尬,茫然地問道:“你們為什麽不吃?”
“不,我們在吃。”
丁雨山動了一下筷子說,原來他吃得實在太慢條斯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沒看出來。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于“文雅”的進餐方式,而且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靜,而桌上的飯菜則在不知不覺中被消滅了。
我也只能放慢吃飯的速度,而且特別小心不要弄出什麽聲音來,我心裏暗暗覺得有些好笑,于是不禁問了一句:“幽靈客棧裏吃飯一直這麽安靜嗎?”
“這是客棧的傳統。”丁雨山輕聲地回答了一句。
“客棧的傳統?所有住在這裏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棧的傳統嗎?”
“不,這純屬自願。”
我忽然大着膽子問他們:“你們都自願嗎?”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畫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邊的清芬也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那客棧還有其它什麽傳統嗎?”
丁雨山回答:“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會明白的。”
“這說明客棧有着悠久的歷史。”高凡補充了一句。
“對,傳統總是來自于歷史。”我點了點頭說,然後我又掃視了這房間一圈,轉換了話題,“除了阿昌以外,客棧裏所有的人都在這兒嗎?”
沒有人回答。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裏一樣,她和我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麽。
我明白了,便不再說話。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各自回到了房間裏。
丁雨山在離開前突然問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沒有洗澡吧?”
“沒有,這裏有嗎?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熱水澡。”
“每天晚上8點到10點,就在後面那扇門裏,有熱水供應的。”他指了指大堂後面的一扇木頭門,然後就走上了樓梯。
這時候阿昌走了過來,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後也悄悄地離開。大堂裏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幾分鐘以後,我站起來在大堂裏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牆上挂着的鏡框上。現在我終于能看清楚了,牆上總共有3個老式的鏡框,裏面鑲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1張照片裏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籠罩着一層紗布,也許是時間過于久遠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臉部輪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難以掩蓋的風韻,而她的發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關于晚清或民初的電視劇裏,才能看到這種發式。
第2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比前面一張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頂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麽發式。但我卻能從這張照片上感覺出什麽:幽靈客棧與這個人有着某種重要的關系。
第3張照片也很舊了,但相對要清楚一些,是另一個中年男子的頭像,他剃着西式的頭發,從衣領可以看出是西裝的樣式,還有一根黑色的領帶。看起來他所處的時代,要比前面兩個人更接近于現代。
我又後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這3張照片。忽然,我看到這面牆的腳下還有個櫃子,櫃子上放着個什麽東西。
靠近了才發現,櫃子上居然是一臺老式的電唱機,旁邊還有兩個小喇叭。
能在幽靈客棧裏看到這東西真是幸運,我記得我家過去也有過這種唱機,看上去又圓又扁,在裏面放一張密紋唱片,再把一根電唱針放到唱片的密紋上,它就會自己轉動起來,喇叭裏放出各種音樂和聲音。那時候我爸爸經常玩電唱機,後來有了錄音機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有沒有當廢品扔掉。不過,現在這種東西又值錢了,人們把這種老式的電唱機當作收藏品,這也是另一種的懷舊吧。
眼前這臺電唱機上布滿了灰塵,似乎已經很久都沒人用過了,我低頭看了看它的商标,是上海電唱機廠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聽聽這機器究竟會放出什麽聲音來,但還是克制住了。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吹進來一股冷風,吊在頭頂的電燈搖晃了起來,慘白的光線在空空蕩蕩的大堂裏閃爍着,眼睛也一陣暈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沖上了樓梯。
終于回到了房間裏,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裏的木匣,謝天謝地它還在。我看着這只木匣,一下子就心亂如麻起來。葉蕭,我該怎麽辦?我已經把木匣帶到了幽靈客棧,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嗎?把木匣放在這裏就離去,還是交到客棧中的某個人手中?如果是的話,那個人又誰呢?不,田園還有後半句話沒來得及說出口,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麽其它的交代,天哪,這該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裏,關于如何處置它,等明天再說吧。
然後我躺在床上,打開了電視機的遙控器。這是一臺國産的21吋彩電,客棧當然沒有有線電視,全靠電視機上的一根天線。
電視畫面很模糊,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時下流行的清宮戲。我一向對清宮戲感到惡心,便按動遙控器不斷地換臺。這裏能收到的頻道還真不少,有許多上海看不到的臺,不過就是電視信號太差勁,畫面糟糕得就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打開了窗戶,努力調整着天線的位置,但毫無效果。
忽然,電視屏幕上變成了一片“雪花”,然後一排黑色的線條不斷地閃爍着,最後,屏幕上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畫面,隐隐約約是一個人的影像。我睜大了眼睛看着電視機,耳中聽到電視機喇叭裏,傳出一陣奇怪而沙啞的聲音。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電視機裏的那個人影實在太模糊了,我完全看不清他(她)的五官。而喇叭裏傳出的聲音晃晃悠悠的,以一種奇特的波長飄蕩在我的房間裏。
一瞬間,我的腦子裏掠過了那部日本經典恐怖電影裏的經典畫面——從電視機裏爬出了……
不,理智明明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渾身顫栗不已。我立刻按下遙控器,關掉電視機。
屏幕恢複了暗淡的灰色,那聲音也消失了。我長出了一口氣,重重地倒在床上,心裏忽然有些自嘲,就連這客棧的電視機都在捉弄我。
晚上9點,忽然想起了丁雨山飯後的話,我想我該去洗個熱水澡。
我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毛巾,離開了房間,走到底樓的大堂裏。這裏依然一個人影都沒有,電燈還在繼續晃動着。我來到了丁雨山所說的那扇小門前,輕輕地推開了它。
門裏面是一道狹窄的走廊,兩邊都是黑色的木板,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盞昏黃的燈。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木門,一股熱氣從門縫裏冒了出來。
我剛向前走了幾步,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突然打開了,從門裏面走出來3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們本來是一路走一路竊竊私語着,但看到了我以後就立刻沉默不語了,一個個側着身子從我旁邊走過。這條走廊太狹窄了,兩個人不能并排通過,我也只能側過了身子。
她們渾身都是濕漉漉的,穿着浴後的幹淨睡衣,濕潤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手裏拿着毛巾、洗發水,還有換下來的衣服。一團團熱氣從她們的身上散發出來,充滿了這條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那個矮個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懷疑的目光看着我;高個子的女孩走在中間,卻對我視若無睹;走在最後的就是那個叫水月的女孩。
當水月從我面前經過時,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側着身子,面對着面擦身而過。那一瞬間,她離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幾厘米的距離。她的鼻尖還有胸口幾乎貼着我劃過,我只能盡量後仰着,但後背卻緊緊地貼着木板做成的牆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渾身都充滿了飽滿的水分,臉龐是那樣清晰而白嫩。在她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一絲長長的頭發,帶着浴後的濕汽,從我的臉上劃過。
幾秒鐘後,她已經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過頭來關上了那扇木門。我看着她回過頭來的眼睛,直到木門阻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狹窄低矮的走廊裏,似乎還殘留着她們身上的濕氣,還有水月的眼神。我緩緩地走進了前面的那扇木門,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能大致地看着這是個全封閉的小房間,大約只有六七個平方米,四面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組成。這些木板看起來已經浸透了水分,摸起來的手感非常松軟,就像是上好的軟木。
在房間的正中,有一個圓形的大木桶,就像我們小時候洗澡用的大腳桶,不過它比我們的腳桶還要大上好幾號,足足有半個人高,直徑估計有1米5左右,一個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裏面,也可以同時有3個人坐在裏面。看來這就是幽靈客棧的傳統“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個出水口,裏面的水已經全部放光,只是木桶還冒着熱氣。在木桶邊上有一個水龍頭,我擰開水龍頭試了試,放出來的是熱水。看來這裏就像過去的澡堂子一樣,但唯獨不能淋浴。旁邊還有幾塊清洗浴缸的海綿,和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進了木桶,然後再用熱水浸泡海綿,在木桶內側擦洗了起來。雖然有些吃力,但是并不感到累,只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直到我确信擦洗幹淨了以後,才用軟塞塞住了出水口。熱水緩緩地流進了木桶裏,我脫去衣服跳了進去。葉蕭,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泡過浴缸了,更別說這種木桶。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熱水裏。我關掉水龍頭,閉上眼睛泡在熱水裏,水溫正正好好,那種感覺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漸漸籠罩了這個由木板組成的小房間,我躺在木桶裏幾乎要睡着了。記得一本推理小說上說,洗熱水澡是最能讓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讓人進入自我催眠狀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會使人産生時空的錯覺,仿佛回到了另一個年代。是的,我想我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态,似乎整個身體都漂浮了起來,每一個毛細孔都最大限度地張開,熱水滲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
就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時,那種聲音突然造訪了我,似乎就來自這個狹小的房間裏。我吓得幾乎跳了起來,立刻就從催眠狀态中清醒過來。
但眼前一片熱氣騰騰,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視線,幾乎什麽都不清,如同光着身子墜入高空的雲層裏,如果現在有人要害我,那簡直易如反掌。
那聲音還在繼續,似乎是一個幽幽的女聲……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但依然什麽都看不清。那個聲音就在我的身邊,我忽然伸出手在水汽中亂抓,但手中只抓到水和空氣。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經擦過了肥皂,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從木桶裏跳了出來。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幹淨了身體,穿上換洗衣服沖出了浴室。
走廊裏沒有一個人影,我不敢再停留,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樓我的房間裏。
我驚魂未定地回到房間,立刻就倒在床上,腦子還依然回響着剛才的聲音。我趕緊閉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點睡着。
畢竟剛剛洗了一趟熱水澡,我很快就松弛了下來,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但是,幾個小時以後,那個聲音又來了。
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我躺在床上默默問自己:會不會是幻覺?不,那聲音确實存在,從每一寸牆壁滲透進來,無所不在。
又是那個幽幽的女聲……
我終于爬了起來,沖出去打開了房門,在漆黑的走廊裏,我終于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我的頭頂,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棧的三樓。
上面究竟有什麽?帶着強烈的疑問,我屏住呼吸沖到了樓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當我剛剛走到一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陰冷的聲音:“站住!”
聽到這聲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
一盞煤油燈的昏黃燈光直對我照射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