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往生訣
“主上,您回來了。”守在分壇的天一一見重寒進來,立刻上前見禮。
“嗯。”重寒略一點頭,“江華那邊怎麽樣?”
“主上所料不差,執劍使這幾日的确有所動作。”天一面無表情地回禀,“他私自聯系了千秋城副城主夏子安。”
“蛇鼠一窩。”重寒的臉色有些陰沉。
“他們謀劃了什麽?”過了片刻,他又問。
“這……屬下不知。”天一的聲音有些尴尬地頓了一下,“屬下和執劍使修為相近,執劍使又是老主人親自帶出來的,屬下怕打草驚蛇,故而沒敢靠近查探,請主上責罰。”
“無妨,我大概也知道他想做什麽。”重寒淡淡道,“淩飛塵那邊怎麽樣?”
“千秋城主這些天一直未出房門。”
“倒還算安分。”重寒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
天一沒有接他的話,似乎在顧慮着什麽,在回禀了淩飛塵的情況之後,他就沉默了下來,略低着頭走在重寒身後。重寒自然看出了天一有話未盡,又走了幾步,見天一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停下了腳步。
“你還有什麽想和我說?”重寒淡淡問。
天一本不是城府深重之人,重寒這一問當即驚到了他,他震驚地看着重寒,好半天才說:“屬下不該隐瞞主上,請主上恕罪。”
“說。”重寒的語氣無喜無怒。
“小公子三日前來了分壇,說要見您,看他的狀況,似乎不太好。”說到這裏,天一猶豫了一下,他瞅了瞅重寒的臉色,一咬牙道,“是屬下疏忽,未将小公子的身份告知東方督劍使和南方督劍使。二位督劍使不知此事,所以才未阻止小公子貿然接近蒼夙大祭司。主上若要責罰,屬下願一力承擔,還請主上莫怪罪二位督劍使。”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天一剛一開口重寒就隐約感覺出了這話中暗含的不祥意味,他霍然回頭盯着天一,許久後才問。
“小公子來時身中劇毒,看那個情形……似乎是、是‘陌聲’!”天一艱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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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重寒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
“‘陌聲’……”他失神地喃喃,那雙素日裏溫和而從容的眼睛裏陡然顯出仿佛行至末路般的恐懼和無措,怔愣片刻,他一把抓住天一,厲聲道,“帶我去見他!”
引着重寒到了一處客房,天一無聲地點了點頭,重寒瞥了他一眼,推開院門就走了進去。走到房前時,他的動作忽然頓住。
“是因為疏忽嗎?”他淡淡問,語氣冷酷得驚人。
天一呆立在原地,仿佛有一道閃電從頂心鞭撻下來,渾身都冷得厲害,嘈雜的嗡嗡聲陰魂不散般缭繞在他的耳邊。他盯着重寒身後緩緩合上的房門,腳下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
屋內點着克制毒物的熏香,濃郁的藥氣熏得重寒眼角微微發紅,繞過屏風走到裏間,他聽着少年幻覺般飄渺的呼吸聲,一瞬間幾乎失去了走上前的勇氣。
“師兄,你……回來了?”深陷在重重绫羅絲緞中的風傾漓卻感覺到了重寒身上熟悉的氣息,他吃力地想要坐起來,“你過來,我有話……要告訴你。”
他說得很慢,每說幾個字都要停頓一下,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的樣子。
重寒的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
明明是那麽靈慧的一個人。
他大步上前按住風傾漓,阻止風傾漓想要起身的動作。他分明并沒有用什麽力氣,掌下卻發出輕微的咔的一聲。筋骨碎裂的疼痛讓風傾漓不由自主地一皺眉,下一刻他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飛快地舒展開了眉峰。
不過是一根骨頭而已,再疼又能疼到哪裏去?比得上他在意的那些人多年來掙紮在夢魇和血海裏的痛苦嗎?
如果他能早些知道他們一直以來獨自面對着什麽,如果……呵,哪有什麽如果。
“小風……”重寒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澀聲喚。
“我不疼。”風傾漓擠出一絲笑,笨拙地安慰重寒,兩道猙獰的深紫色橫亘在額頭上,蠢蠢欲動地往他的眉心彙聚。
“我給你逼毒!”重寒低喝。
“沒用的。”風傾漓把自己的手搭在重寒的手腕上,做出一個推拒的動作。他已經衰弱得沒有任何力氣,可重寒卻不敢掙開他。
因為他看到了風傾漓的眼睛。
在人生的前三十年裏,他遇到過很多人,也看過很多人的眼睛。父親的眼睛溫和,阿源的眼睛執拗,易青霄的眼睛灑脫,冷無心的眼睛裏則是壓抑着的瘋狂和偏執……唯獨風傾漓,他的眼睛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澄澈而堅定,天真卻洞明,帶着對人心最純粹也最真摯的信任。
可這樣一雙眼睛,現在已經看不見了。
床上躺着的風傾漓面向重寒,雙眼依舊黑白分明,可眼裏的瞳孔卻是渙散的,空洞的眼睛顯得有些呆滞。察覺到了重寒長久地停留在他臉上的,沉重得近乎于悲哀的目光,他側過頭避開重寒的視線,許久後輕輕笑了一聲。
“我沒事。”他的語氣從容。
重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活了十九年,不長,不過也不短了,其實沒什麽好遺憾的。”風傾漓笑了笑,語氣輕松,還有些稚氣的臉上卻分明帶着一絲沒能掩去的眷戀。
“我從小到大都有人護着,被在意的人全心全意地保護過,沒有嘗過掙紮痛苦的滋味,一直都過得挺幸福的,雖然說這段時間短了點,但比起你們還是幸運多了。”他的笑容明淨,“所以說啊,師兄,你別為我難過。”
“你看,我這一輩子都過得這麽好,臨了還能為你們做一點事,多好啊。”
一陣沉重的酸澀從心頭生出,越來越濃,最後溢出來堵在喉中。重寒原本想做出一副平淡的表象來,可這股橫沖直撞的酸楚卻像一把小刀,把他臉上的面具劃得支離破碎。
“別說了,小風。你別再說了。”重寒終于支撐不住,崩潰一般地喃喃。
“師兄,淩和子安信錯了人,你不要和他們一樣。”風傾漓輕輕拉住重寒的手,“笑一下,師兄,別那麽難過。沒什麽好難過的。”
“好。”重寒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硬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對不起,這麽多年來什麽都沒有告訴師兄。”風傾漓的聲音漸漸輕快起來,灰敗的臉上泛起一絲奇異的光彩,“我隐約記得父親說過,當初是有一個人把師兄送到麟訣峰的,我以為那不重要,就沒有說。”
“那個人就是淇烨閣主對嗎?這些年來就是她一直在保護師兄嗎?”
“是。”重寒的聲音低得仿佛幻覺。
剛才一進房門,嗅到屋裏熏香都壓不住的腐朽氣息,他就已經知道風傾漓已經是毒入骨髓,無藥可醫。
他現在這個樣子,分明……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她對師兄很重要。”風傾漓輕輕笑了起來,那張爬滿了深紫色脈絡的猙獰面孔上顯出些許往日的風華,“既然是重要的人,就一定要相信。”
“她對淩來說也很重要,可是淩沒有相信她。”風傾漓的眼睫顫了一下,“她現在,應該很恨淩吧……”
“師兄,你能不能幫我告訴她——”風傾漓抓緊了重寒的手,用無神的眼睛看着他,“淩已經後悔了!他知道自己做錯了!”
“好!我答應你。”重寒的聲音裏抑制不住地帶了一絲隐約的哽咽。
“她默不作聲地保護了你五年,卻突然讓你加入淇烨閣……這中間一定有問題,你不能讓她一個人,她那麽執拗,若是孤注一擲,不知道要做出什麽事來。”
“你要小心江華,他和你未必是一條心。還有那個人——淩身後的那個人……還有,子安……子安和那個人也有……”風傾漓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深紫色的血從他嘴角溢出,他死死抓住重寒,眼裏一瞬間竟有妖鬼般的光,“千秋城已經被那個人握在手心裏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是時間不多了!你要阻止他!你一定要阻止他!”
“我知道。”重寒沉聲說,聲線微微顫抖。
“師兄,你要好好的,你和她,都要好好的……”風傾漓抓住重寒的那只手越來越無力,他臉上的神采飛快地散去,聲音也越來越低,“生在前,死在後,你……不要被已經死了的人牽絆。”
“只要你們都能好好的,我是死了還是活着,沒那麽重要。”
額間兩道深紫色的血絡顫動着,一寸一寸逼近眉心,終于在風傾漓修長的雙眉間交彙到了一起,風傾漓的手指頹然松開,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真想再看你們一眼啊……”他最後的話結束在一片死寂中。
你們……是誰?是我和阿源,還是淩飛塵和夏子安?
小風,你讓我忘掉死去的人,不要被他們牽絆,可是……當初是父親和母親,如今是你,将來甚至可能還有阿源——師兄真的不能無動于衷。
重寒霍地站了起來奔出了院門,他沖到淩飛塵的院前,一把握住了瞑瑕劍,生生從陣眼上拔了下來。
陣法被破自然驚動了被封在裏面的淩飛塵,他快步走出來,看着重寒絕塵而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後用問跟着重寒一起過來的天一。
“你們主上怎麽了?”他微微皺眉。
“小公子不在了。”天一蒼白着臉低聲說。
淩飛塵已經知道重寒和風傾漓的關系,聽到這句話,他猛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一。
他本以為,就算是他們這些人都萬劫不複,傾漓也會好好的。
為什麽……偏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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