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六郎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深以為,就是從那年開春,他抽中了短筷子的那一瞬間,他的人生就注定了是一場悲劇。偏生他還無法反抗命運,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一出出悲劇降臨到他身上。

朱母還在那兒嘀咕着,說自家二郎三郎雖說從幾年前開始就去了鎮上打短工,可也沒能認識個能耐人,回頭給六郎尋師傅時,保不準還得從長房那頭走。她說的長房,是朱父的大哥,那頭盡管也沒太大的本事,可好賴認識的人略多些,幫着尋個學徒的活兒還是沒問題的。

“哦,對了。”朱母忽的想起一個事兒,“六郎啊,到時候你還不能待在鎮上跟着師傅慢慢學,你得邊學邊回家做賬。應該沒啥問題吧?好歹你也考過了童生,不比那些個兩眼一抹黑大字不識一個的學徒強?記得好好學,争取半年出師。”

六郎一臉死不瞑目的看着他娘,哆嗦着嘴唇,問道:“娘,大哥他想學……不然讓豬毛去吧。”

“沒聽你四嫂說嗎?都等不到開春了,正月裏就要開始支攤兒了。讓豬毛去?等他把字認全了,黃花菜都涼了。行了,你收拾收拾,下午我領你去找你大伯,問問看有沒有門路塞你進去,咱多拿些錢和禮物,讓人家把真本事傳你,橫豎到時候你是回家做賬的。”

在老朱家,別看從朱父到朱家六兄弟全是體格壯實的大高個,可整個家裏,卻是朱母說了算的,說老朱家是她的一言堂都不為過。既然朱母都把事兒給定下來了,六郎哪怕再委屈,也只能照辦。

家裏其他人各忙各的去了,六郎蹲在屋檐底下,一臉的生無可戀。

其實,真要說起來的話,這年頭幹哪行都不容易,反過來說,幹哪行也挺容易的。這容易與否,取決于做事人的态度。

像六郎,他當初去上學時,是帶着很大壓力去的。他太清楚讀書有多費錢,偏自己的腦子笨,眼看着同窗一個個都比自己學得好,他就格外得着急,生怕因為自己不夠用功,白白糟蹋了家裏的錢。說白了,他怕的不是讀書本身,而是擔心花了那麽多錢卻沒能學到該學的知識。

要是換個心大的主兒,完全可以高高興興的去上學,學得進去就學,學不進去就不學。不管是鄰村村學的先生還是鎮上學塾的先生,都不是很嚴苛的,平日裏也少有考校的。甚至他還可以接着讀書跟家裏多要錢,筆墨紙硯哪個不費錢了?家裏人對讀書又不了解的,稍稍多要點兒,壓根就察覺不出來的。

可六郎他做不到啊!

上學期間,他每日裏起得比雞都早,天還沒亮就開始苦學,日日都是如此,從未有松懈的一天。就他這個腦子,要不是比同窗用功個十倍百倍的,根本就不可能考上童生的。

好不容易被允許休學回家,六郎立馬高高興興的跟着父兄下地幹活,等農活差不多做完了,他又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事做。眼看着要冬日了,柴禾絕不會嫌多的,還可以修繕房舍,清掃後院,反正眼裏有活的人肯定閑不下來。倒不是他願意幹活,實在是因為幹着活他心裏不虛,哪怕再累,起碼心裏是舒坦的。

結果呢???

眼看着就要到年關了,六郎被朱母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才兩天工夫,就托了關系找了門路,硬是給他塞去了老賬房那頭學算賬,還特地去鎮上給他買了個算盤。

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全都裝進書箱裏,再往腰間挂個算盤,六郎再度踏上了求學之途。只是這一次,注定比前次更苦命。

家裏其他人都不理解他,因為在一般人看來,走科舉之路才是最難的,不單需要用功苦讀,還需要一定的氣運,君不見沒到了科舉年考鄉試時,都會湧過來一群的白頭秀才。可當賬房先生,想來肯定比考科舉容易吧?天底下多少個賬房先生啊,再說老朱家的人也沒指望六郎能學到極致,就差不多能記個賬,算清楚成本、毛利、純利、分成就好了。

唯獨王香芹,目送六郎背着書箱挂着算盤出門時,總覺得六郎的背影透着一股子凄涼的感覺。

假如說,考科舉是讀語文,那麽學賬應該算是數學吧?對于腦子不太靈光的人來說,這數學明顯要給語文難嘛,兩者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

“四弟妹,你說咱們年後先賣什麽?花生糖嗎?”比起王香芹,二嫂完全沒體會到六郎的悲傷,她順着王香芹的目光往遠處看了眼,只道,“真希望六郎學得快一點兒,別等正月裏咱們都開始做買賣了,他還沒學會。”

轉念一想,二嫂又樂了。沒學會也不怕嘛,沒人做賬她就虛報成本。要是六郎學會了算賬,想想那個笨腦瓜,肯定會有算錯的時候,算錯了只要是自己占便宜就不說,嘿嘿嘿……

王香芹收回目光往旁邊一看,就看到二嫂笑得一臉的意味深長,以為二嫂是想着做買賣發財的事兒,她只道:“我原先是想着花生糖、笑口棗、糯米糍這樣的吃食不錯的,主要是成本低,還可以在家裏先做好,用擔子挑到集市、廟會上去賣。”

“對呀對呀,就是這樣的。”

“可那會兒不是不知道娘願意出本錢嘛?二嫂你想想,像花生糖這類東西,也就是步驟繁瑣了點兒,其實不怎麽稀罕的。早先我算得是你沒本錢,可不得揀幾種便宜的賣?如今娘摻了進來,咱們就不用這麽扣扣索索的了。”

二嫂一下子沒明白王香芹的意思,不過她這人看着好像是不太有腦子,實則卻很是有一股子小聰明勁兒。她低頭琢磨着,自己讓了一成利給四郎媳婦,按說就沖着這個,對方也不能坑她。說白了,那一成利是從她的利潤裏抽出來的,只有她賺了大錢,四郎媳婦才有的錢分。

想通了這一點,二嫂沖着王香芹重重的點頭:“四弟妹你拿主意好了,你聰明我笨,我全聽你的。”

願意聽話就好了,王香芹其實口才一般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服二嫂,好在二嫂配合得很,讓做什麽就做什麽:“那行,咱們趁着今個兒有工夫,先磨點糯米粉。”

老朱家的糧食還是多的,糯米也有,就是數量不多,王香芹掂量着得有三斤多,這麽點做買賣鐵定不成,可做個樣品出來還是很容易的。

如此這般,二嫂給王香芹打下手,王香芹邊做邊随口解釋一兩句。二嫂原就是做慣了廚活的,壓根就不需要王香芹仔細掰碎了教導,她就在一旁看着就學會了。

磨糯米粉和黑芝麻,加入了細白糖,還偷摸着舀了一點朱母珍藏的豬油來用,這些都是最簡單的。關鍵步驟在于,王香芹提前準備了好幾種天然染色劑。胡蘿蔔、南瓜、紫薯都去皮切塊,菠菜則是去根,搗碎榨出汁水煮熟,放入糯米粉。至于接下來包湯圓,二嫂拿手得很,稍片刻一大碗的五色湯圓就出鍋了。

王香芹還在旁邊繼續說着:“其實我不愛吃黑芝麻,我喜歡吃花生餡兒的湯圓。家裏不是收上來不少花生嘛?回頭把紅衣去了打成花生碎,再磨成花生醬,一樣可以當餡兒。還有紅糖棗泥餡兒、豆沙餡兒、紅豆餡兒……酒釀也不錯呀,下回讓娘買些甜酒釀回來。”

其實,一開始二嫂心裏頭還存着疑,暗自思量着,這花生糖、糯米糍是不稀罕,難道湯圓就稀罕了?等五色湯圓出鍋了,二嫂才瞬間去了疑惑。

一碗共有五個湯圓,除了本色的,還有綠的、紫的、紅的、黃的,依着王香芹所說,想要調制其他顏色也容易,可這不是先打個樣板嗎?讓朱母心裏有了數兒,才能拉到投資嘛。

二嫂早就已經心悅誠服了,等湯圓出鍋後,就親自舀好了送到了堂屋裏。

朱母倒是知道那倆兒媳婦在忙活年後支攤兒的事情,見有東西上桌,也沒太大反應,直到她看到了那碗五彩缤紛的湯圓。

王香芹和二嫂都眼巴巴的望着朱母,哪怕她倆都覺得這玩意兒不錯,可那也得朱母這個投資方滿意啊!

見朱母盯着碗裏的五色湯圓遲遲不吭聲,王香芹隐隐有些發虛,忙道:“大過年的,不就講究一個團團圓圓?再說了,寒冬臘月的,就算集市、廟會上再熱鬧,那也冷得慌,熱乎乎的一碗湯圓下肚,該多舒坦呢。還有就是,這湯圓是實實在在的份量,餓了吃一碗就飽,不像糖果子,幹巴巴的不說還不顯飽。”

二嫂忙不疊的點頭,看向朱母的眼神越發急切了。

半晌,朱母才開了口,只是看向倆兒媳婦的眼神好像看倆大傻子:“賣湯圓你們還墨跡啥?趕緊的啊,我這就讓大郎去鎮上買糯米,還缺啥你們說,餡兒呢?要不要多準備幾個餡兒?說啊!”

王香芹愣了下,馬上就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說了出來。

朱母邊聽邊點頭,及至王香芹說完了,她才若有所思的道:“食材的事兒你們不用操心,我會讓大郎他們兄弟去買齊的,鎮上沒有也不怕,去縣城嘛,縣城那頭就算是臘月下旬也是熱鬧的。就是吧……”

她看向王香芹:“依着你的說法,這不是還得要一個攤兒?鍋碗瓢盆也少不了,柴禾炭也得買,還有木桶需要幾個吧?光拿盆兒裝,能裝多少呢?”

“對,我就是琢磨着,讓二嫂現場做湯圓,讓客人說要啥色兒、啥餡兒的,她包好了就立刻下鍋,按顆數算錢。”

“那你就不怕湯圓掉色兒?”朱母覺得不靠譜,“熱湯鍋裏煮着呢,煮一兩鍋還沒啥,煮多了不成黑的了?還不如一天賣一個色兒,回頭到處跑着趕場子,橫豎集市都是錯開的。”

掉色的問題,王香芹還真沒想過,畢竟她上輩子買的五色湯圓……商家用的都是人工制作的食用染色劑,根本不存在掉色問題。得了朱母的提醒,她才想到這一點,忙佩服的點頭:“娘您說得對,是我沒考慮周全。”

聽得這話,當下朱母就露了笑:“也不怪你,你年歲還輕着呢,想不周全也沒啥。行了,接下來的事情我來安排,你們先歇歇,回頭有的忙了。”

……

朱母真不愧是遠近聞名的利索人,她親自掏了錢,又讓朱父去長房那頭借了牛車,命大郎二郎三郎去買糯米,一口氣就要五百斤,讓四郎五郎跟自己走,買其他的餡兒。結果,臨走前又被王香芹喚住,她想讓朱母順便買些甜酒釀回來。

老朱家的人行動力都挺強的,一天工夫,原材料就湊了個七七八八。

等六郎下學回到家,就發現又變天了。

“不、不是說好了挑個擔子賣花生糖啥的嗎?這這這……二哥啊,你救救我啊,別讓二嫂搞那麽大陣勢,咱們是莊稼人,好好種地才是最要緊的,你說對不對?”

朱二郎覺得這話特別在理,也不單他,老朱家六兄弟,甚至連朱父都覺得這麽大的陣勢太吓人了。家裏有三十多畝地呢,六郎又不打算繼續考科舉了,好好種地完全不愁吃喝的。

然而,朱家父子七人說話不算的,老朱家啊,那就是朱母的一言堂。

六郎明白大勢已去,眼淚花花都迸出來了:“當初沒說抓了短筷子的要學算賬啊,更沒說家裏要做那麽大的買賣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朱六郎:悲傷那麽大┭┮﹏┭┮

PS:為了慶祝六郎轉職會計,本章留言随機派發紅包100個~=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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