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早安

遲澄睜開惺忪睡眼的時候,發現偌大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

因為不用去幼兒園, 外婆沒有很早叫他, 他一覺睡到了八點鐘。

遲澄一個轱辘爽利地坐了起來。

他明明記得媽媽昨天回家了, 可是媽媽呢。

為什麽他不在媽媽的房間裏。

小腦瓜運轉起來,大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層霧氣。

遲澄想起他不聽媽媽把話說完,就自己一個人跑了出來。

他立刻蹬下了床, 往房間外面跑。

一出門,悶頭撞進了遲母的懷抱。

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轉,“外婆, 媽媽去工作了嗎?”

媽媽難得回來一次, 他還要和媽媽鬧脾氣,遲澄都要讨厭死自己了。

看着小寶貝一大早醒來就這麽委屈難過,遲母感到一絲心疼, 粗糙的大掌揉了揉遲澄稀疏的頭發。

她說道:“今天媽媽不用工作, 媽媽在大廳睡覺呢。”

遲澄揉了揉眼睛:“那媽媽生氣了嗎?”

“是媽媽做的不對,媽媽不會生澄澄的氣。”

“那麽, 澄澄生媽媽的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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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澄果斷地搖了搖頭,眼淚蓄在眼睛裏。

“外婆, 我今天想和媽媽睡。外婆不要難過,我也很喜歡外婆的。”

遲母笑了笑,“傻孩子。”

遲澄拉着外婆的小拇指, 一路來到客廳。

他看見媽媽側卧在長形沙發上, 睡着了。

遲櫻的睡顏很安靜, 五官的線條比往日更加柔和, 輕皺的眉心卻透着深深的疲憊。

遲澄覺得鼻尖酸極了,努力地吸了吸鼻子。

遲櫻睡得不深,意識朦胧中感受到了遲澄的靠近,她睫毛輕顫,撐開了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奶胖奶胖的小臉,眉毛皺皺,瑪瑙般的大眼睛裏有霧氣彌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亂地開口,“澄澄……”

還沒有驅走席卷的睡意,聲音有些模糊和沙啞。遲櫻極低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語氣鄭重地說道,“澄澄對不起——”

漆黑的眼眸中,映着深深的歉意。

與此同時,遲澄也奶聲奶氣地喊道,“媽媽對不起!”

聲音交疊,仿佛一下被戳中了淚穴。

旋即,遲澄撲到媽媽的懷裏號啕大哭,肩膀一聳一聳。

“媽媽,我想和你一起睡覺。”

“媽媽,你別生氣。”

“媽媽,我不想離開你。”

這個世界上大抵沒有比這更幹淨的聲音了。遲櫻眼眶濕潤,聲音裏藏着細小的哽咽,“對不起澄澄,媽媽不應該那樣說。媽媽以後再也不說傷害澄澄的話了,澄澄再給媽媽一個機會好不好?”

遲澄把眼睛撐得大大的,含霧的眼睛裏有淡淡地乞求。

他搖了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媽媽你別這麽說。”

“外婆說了,媽媽這麽做,是為了澄澄好。”

“為了澄澄以後去動物園能看見動物,澄澄理解媽媽。”

遲櫻懵了一瞬,随即恍然。身為一個演員,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情緒無從控制。

“可是媽媽還是做錯了,媽媽應該選擇更好的方式。”

遲櫻竭力吞下自己的淚意,輕輕地抱起遲澄,向洗漱間走去。

懷裏溫暖的小身子軟乎乎的,似乎要柔軟到人的心底去。

幹淨明亮的洗漱臺前,遲澄站在小板凳上,媽媽站在他的身邊。

遲澄聽見媽媽說,她永遠是他的親媽。

心中一塊巨石頃刻落地。

遲澄知道的,他是從媽媽肚子裏爬出來的。

也是媽媽唯一的寶寶。

他擦幹眼淚,篤定道:“媽媽,我相信的,不信你看。”

“你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和澄澄像。”

遲澄用小手輕點着媽媽的五官。

是輕輕軟軟的觸感。

遲櫻看了看鏡子,唇角扯出笑意。

哪裏像了,也就一點淺淡的影子。

你啊,還是像爸爸像得多。

笑着笑着,淚霧開始氤氲。

遲櫻借洗臉為掩飾,淚水和熱水融為一體,被沖掉了。

遲澄心疼地說:“媽媽,你眼睛紅了。”

遲櫻笑了笑,“洗臉水燙。”

在這世界上,和誰毀冠裂裳,也不能把你弄丢。

你讓人知道,什麽是應該放在心尖上疼愛的。

因為你的存在,才足夠抵抗一切惡意與孤獨。

==

因為是中秋節,法定節假日,陸靖言知會沈金今天不用過來。

他的心結不急于這一兩日,沈醫生先和家人團圓,一切等節後再說。

他卻沒有停止工作。

江崇也自願加班,但并不是為了薪水。

他如今的位置,不愁車不愁房,最多愁一愁女朋友。

輔佐陸靖言這些年來,基本上朝夕相處,牽連彼此的已經不再是利益。

江崇的家人現在也住在本市,距離陸氏總部不遠。

開車二十分鐘到,不妨礙晚上的團圓飯。

江崇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陸靖言正沉浸在工作中,眉心微蹙。

辦公室色調深沉,顯得有些空蕩蕩,更顯得一身黑色襯衫的他矜貴俊美。

江崇走到辦公桌前。

“陸總,這是我給您準備的冰皮月餅、鮮花月餅、滇式月餅、自來白……還有星巴克月餅,您嘗嘗?”

陸靖言目光一轉,看到了江崇手裏五顏六色的禮品袋,唇角微揚,“嗯,謝謝,放在旁邊就好。”

江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今天陸總語氣出了奇地柔和。

定睛細視,陸總的唇角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驚詫之時,他又聽見陸總道:“江崇,問你一個問題。”

“陸總您問,不用這麽客氣的。”

“你在微信一般和人聊什麽?”陸靖言視線轉開,一本正經,“除了工作。”

江崇實話實說:“我微信一般給朋友轉發中國移動的推送。”

“為什麽?”

“因為轉發送流……”

等等……

江崇突然反應過來,改口道:“陸總,莫非您加上遲小姐微信了?”

“我沒說是她。”

江崇在心裏響指一打,這麽看就八成是了。

合着陸總心心念念加微信,卻沒想好要說什麽。

可憐他一只單身汪,又要開始尬聊了。

“呃……我考慮一會。”

得到陸總的應允後,江崇在一旁坐下,拿出手機開始百度。

微信撩妹開場白。

江崇嘴裏念念有詞,陸靖言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這時,呼吸燈閃爍:

“陸靖言,身體怎麽樣了?”

陸靖言愣了愣神,手指一滞。

眸底的驚詫清晰可見。

這是遲櫻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

也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

怎麽說也是有紀念意義的,音量鍵Home鍵一并摁下。

截圖成功。

他回道,“我很好,謝謝關心。”

江崇擡頭的時候,陸總的唇角有清晰的笑意漾開,比剛剛的若有似無更加濃郁。

原來陸總也是會笑的。

笑的時候眼睛也是彎的。

江崇說道:“陸總,微信聊天,可以從表情包着手。”

陸靖言擺了擺手,“行了,你不用在百度上看了。”

江崇:“……”

遲櫻和遲澄忙碌了一整天,終于做出了一整桌的月餅。

晚上,遲父和遲嶼一同來到別墅。

這還是遲櫻第一次見到她的父親。

五官深邃,兩鬓霜白,有些疲憊和蒼老,但渾身上下依舊透着一股淩厲之氣。

遲澄跟着媽媽站在家門口列隊歡迎,他表情嚴肅,語氣正經,“外公,舅舅。”

小家夥的模樣生得愈發地俊俏了。

哪怕門口的兩個男人難免心存芥蒂,在中秋節這個舉家團圓的日子裏,展現出的也是溫溫和和的一面。

他們微笑着和遲澄問好。

遲澄喜出望外地嗯嗯了兩聲,回到茶幾上堆起積木。

遲嶼剛在路上的時候被遲母教訓了一通,做足了思想工作。

他和顏悅色地靠近遲澄,彎下腰來讨好他:“澄澄,你知道今天是什麽節日嗎?”

遲澄放下手裏的木塊,睜着好奇的大眼睛,聲音清澈稚嫩:“你是真的舅舅嗎?”

遲嶼強撐着的笑顏立刻坍塌,語氣習慣性地生硬了幾分:“……你這不是廢話嗎?”

原形畢露。

遲澄“嗳”地嘆了一聲,小大人似地搖了搖頭,“你是真的舅舅。”

“舅舅,你剛剛和我說話的樣子很帥噢。不過現在又變醜了。”

“……是嗎?”遲嶼臉一黑,尴尬地“咳”了一聲。

轉而笑吟吟道:“澄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是中秋節,舅舅。”

“中秋節還有什麽其他名字呢?”

“還有?”遲澄捧着臉蛋,眉毛皺起。

思考了一會,他說:“月亮節,舅舅。”

遲澄聽見老師這麽說的。

中秋節,月亮上面有仙女姐姐。

遲嶼刮了刮他秀挺的小鼻子,“什麽月亮節,是月餅節!”

“明明是月亮節!”遲澄腮幫鼓起,舅舅又要和他吵架了。

不過他轉瞬一想,月餅節也不錯。

好吃。

遲澄擺了擺手,“月餅節就月餅節。”

遲嶼二話不說,直接把遲澄從凳子上抱起,舉過頭頂,“走,吃月餅喽。”

遲澄不恐高,在高空撲騰,反而覺得新鮮。

他格外雀躍,揮舞着雙臂。

舅舅托着他來到院子裏,原來媽媽和外公外婆已經在石桌上團團圍坐。

遲澄睜大了眼睛,今天的晚餐在院子裏。

遲櫻在他的周身噴了一圈驅蚊水。

觸感清涼,遲澄咯咯地笑了起來。

是個晴夜,星星撲閃,月大而圓。

遲澄驕傲地擡起小胸脯:“外婆,外公,舅舅,這是我和媽媽一起做的月餅噢。”

長輩們皆是笑容滿面,遲母樂呵呵道,“好,好,不愧是澄澄做的月餅,好吃。”

“謝謝外婆。”遲澄羞赧地垂了垂腦袋,臉頰上飛上一抹淺淺淡淡的紅雲。

院落裏植株郁郁蔥蔥,還植着數棵木樨。桂香混着樹葉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遲櫻視線一轉,夜色中,別墅小區錯落有致的結構獨有一種韻味。

曲徑通幽,忽然有遙遠的記憶湧來。

沿着大門外的這條小徑直行右轉,是一個雜草叢生的荒蕪庭院。

已經十幾年沒人打理了。

而她總是避着那個院子走。

陸靖言仍在工作,皎潔的月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傾落。

月華是溫和瑩潤的色澤,阖家歡樂時顯得靜谧美好,孑然一身時卻又生了些凄清冷寂的意味來。

江崇已經回家,寬敞的辦公桌前,孤獨的背影難免透着些落寞。

眉宇深鎖,直到屏幕亮起,終于舒展開來。

暖橘色頭像上綴着一個紅色小泡泡:“陸靖言,中秋節快樂。”

連名帶姓,至少不是群發。

陸靖言冷硬的唇線情不自禁地柔和,“你也是,中秋節快樂。”

遲櫻沒有擲下一句祝福就跑路,認真地問了一句,“賞月了嗎?”

“嗯。”

與此同時,暖橘色頭像傳來了一張風景照。

廣袤的夜空中,群星璀璨,皓月高懸。

薄雲環繞,極柔極美。

是很專業的相機,陸靖言莞爾,“你拍的?”

“嗯。”

“好看。你和家人在一起?”

“是的。”

若幹分鐘後,冷寂的辦公室內響起微博特別關注的提示音。

遲櫻發了一條微博,照片上是他和一桌月餅的合影。

偌大的石桌後,還有幾棵桂樹。

照片上的女人長發随風而動,美目流轉,巧笑嫣然。

手指輕滑,評論是一片贊美。

但其中仍摻雜着低素質男性在網絡上随心所欲發表的不堪言論。

陸靖言皺眉,手指一彎,逐一投訴。

他的微博賬號,在管理員後臺處理的時候是綠色通道,具有極高的優先權。

封號,全部封號。

當他的視線重新落回到照片上,發現遲櫻說,那是她和家人一起做的月餅。

瓷碟裏的美馔,體态胖嘟嘟,很是可愛。

陸靖言從來不喜甜食,中秋佳節亦多是一個人過,幾乎沒有吃過月餅。

此刻看到印象中甜而膩的它們,胃腹突然發出一陣饑餓的呻吟。

男人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落在桌角——江崇留下的成群禮品袋上。

他眉間微皺,慢條斯理地剝開,細細品嘗起來。

冰皮月餅、鮮花月餅、滇式月餅、自來白……還有星巴克月餅。

中秋後是周末。

在中秋的夜裏,陸靖言一如既往跌入夢靥深淵,血色冷沉的畫面侵入他的意識,讓人作嘔。

清晨醒來,汗珠垂落,肌肉緊繃。

他望向窗外,日光傾落,蒼白炫目,大腦不由一陣眩暈。

陸靖言下意識地去探手機。

期望沒有撲了空,暖橘色頭像發來了一句溫暖的,“陸靖言,早安。”

她還活着,她還好。

再也沒見過比這句話更良的藥。

身體僵硬的線條逐漸柔和。

“你也早安。”

打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陸靖言都會收到遲櫻的“早安”。

她起得早,比他還早。

不啻如此,每天晚上,陸靖言也會收到遲櫻的“晚安”。

末了,還補上一條,“好夢”。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

雖然他從未在睡着時行過好夢,卻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過分真實的好夢裏。

江崇驚覺陸總的變化,禁不住好奇地問道:“遲櫻,算命大師幫你改運了?”

遲櫻淡淡地笑,“也許吧。”

“你終于發現我們陸總的好了,繼續保持,再接再厲!”

江崇轉頭激動地同陸靖言說道:“陸總,您這次是真的有戲,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估計是那一夜的相處,遲小姐對您生了情愫。”

陸靖言低着聲音打斷他:“多嘴。”

江崇不依不饒:“這個時候,您要創造和她相處的契機。雖然您很忙,但線上交流畢竟不是長久之策。”

女孩不喜歡網戀的。

遲櫻和遲澄歡度三天假期過後,遲澄回歸幼兒園,遲櫻回歸片場。

遲櫻的主戲份在場外,室內的并不多,兩天時間結束了全部拍攝。

顧導的态度仍然如常,工作的時候非常嚴肅,沒有和她提及遲澄的事情。

遲櫻想他應該沒有放在心上,但仍然若有若無地疏遠着他。

希望她的存在感弱一些,顧導便能将那場相遇淡忘。

收工回家,遲櫻刷微博刷到寰宇建材産業塊破産的消息,管理層的迂庸腐敗也被扒皮抖落。

從昔日的輝煌瞬間堕入泥淖,遲櫻唏噓。

然後,陸靖言對她說:“街心公園的燈會,有興趣去看嗎?”

遲櫻默然,其實她已經帶遲澄去過了。

她順手從抽屜裏取出門票,截止日期恰好是昨天。

于是回複道:“有,但好像昨天已經結束了。”

陸靖言說,“主辦方延長了一天。”

兩分鐘後,她說好。

忙碌了數日之久,陸靖言終于在文件末處落下最後一個簽字。

他将桌面收拾齊整,直起身子,穿上了西裝外套。

江崇驚異地查看日程安排,再三确認此刻并沒有待開的會議,不禁疑惑問道:“陸總……您這是去哪裏?”

陸靖言輕笑。

“今天沒有加班,你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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