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送君歸去

這天的月色極好,姮娥高照,如水清冽,飛鏡重磨。如此銀輝傾瀉在家鄉的河裏,便像是淌進了心裏,靜靜地,月影在心底招搖。浮光映着天上凝眸的星辰,正如我夜夜桃源望斷。

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在身上很是服帖。忽覺昨日的繁服錦衣都成了一場虛妄夢境的點綴,唯有眼前的淡煙流水才是真實。便伸手拂了下水中月影,似想分走半盞月華婆娑。它順着指尖驀地散了,只留下幾道躍動的光波。無趣地把手抽離冰涼,姮娥卻又回了來,依舊同天上那位一樣皎皎動人。

南葵才跟上來,此時跑得有些氣喘:“姑娘,你怎麽剛換衣服就跑出來了?”又停下喘幾口息,繼續道:“那些街坊真是好生熱情……說是要去鎮中心許娘什麽的,抓緊些吧,天都要暗了。”

“還不是你在拖延。”我笑嘻嘻點了下她的眉心,“這鎮子偏僻,同外界素鮮有往來,京城那套虛禮寒暄自是不具備的,有的只是淳樸又好客,卻是令人羨豔。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南葵沉吟幾許:“是,挺好的。”擡頭發現我還在愣愣望着月亮走神,擡手怯怯扯了下我的袖子:“姑娘,方才不是還說挺好的嗎,怎麽哭了?”

我一驚,往臉上抹了一把,真有幾分濕潤。這才發覺心尖上也有幾縷不知緣由的澀意,恍惚間一直未曾發覺。

“我高興,大家都挺好,我也終于回來了。”這話說着,本該是高興的語氣,我也确乎盡力用高興的語氣道了,可終究還是牽強了些。最後補上一句:“皆大歡喜。”

南葵蹙起了眉頭,秀氣的眸子裏湧上幾分擔憂。她斟酌一下,才把手搭上了我的肩頭,似是安慰地輕拍兩下。又半晌,她才開口道:“姑娘莫不是在想白相的事情?”

沒等我回話,她就手忙腳亂起來:“別、別哭呀,不說了不說了。”

我本來有些莫名地望着她,等她有些慌亂地說完了才自覺眼前略顯模糊,臉上已是潮濕一片。馬上解釋道:“不不不,我沒有傷心,真的……”話說到一半又哽住了。

我想他嗎?應該是想的吧,不想嗎?有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幹什麽。

南葵看着我狼狽的樣子,靜默着,适時挽過我的手:“白相雖無音訊,但吉人自有天相,且放寬心,靜候佳訊即可。如今鄉親見你歸來,欣喜得很,如此這般哭哭啼啼,叫人看了要笑話。”

我胡亂點點頭,努力不去看那孤月一輪。

可那月兒像是知曉我的心意,就是要找我不痛快。纖塵散去,江天一色,滿塘清影不知受了什麽的蠱,一波才動萬波随。竟惹得這小小溝渠浮光躍金,本是缤紛景象,此刻卻有些晃眼,眼花頭也花,萬般風色也成了過眼的雲光。

“也苦了隔壁王大牛,忙活一下午才騰出一個房間來,剛剛看他走出去的時候,完全要變成一個灰塵人了,可見這屋子多久沒人來過。”南葵輕聲道,“別辜負了大家一番心意,何況這本來就是你魂牽夢繞的地方啊,傻姑娘。”

我重振精神,感覺雖然天色暗淡,但眼前景卻更加開闊起來:“別這麽說,要是大家知道我大了肚子還被人叫做姑娘,那才是個笑話。”

“那麽喚你什麽,”南葵擡起頭,似乎在思考一個世紀性的難題:“夫人?”

這個字眼頓時讓我猛地打了個激靈。南葵疑惑地望着我,我讪讪道:“沒什麽,有點條件反射……”

南葵聽了,突然道:“夫人沉睡的那年,白相總會時不時在院子裏自言自語,說些很奇怪的東西。我偶爾幾次路過,也聽到了不少信息。”

我沉默一會,篤定道:“一定不是什麽好話。”

“白相說夫人是小孩子脾性,就喜歡哭。”南葵擡着頭,似乎在追憶,“如今看來好像說的一點沒錯。不過他說夫人總是特別不解風情,也是沒錯。”

我尋思着該怎麽回答這個特別尴尬的問題,過了會道:“其實啊,我只是為人處世非常地矯情。既然矯情,傷春悲秋自不可免,所以看見各種但凡能讓人生出點感慨的東西,就會非常地感慨,這确乎是個毛病。”

南葵像是對我這番回答無話可說,兀自深深嘆口氣,拉着我往鎮中心走去了。

要真的說起來,這算不得矯情,如果非得形容,可悲可笑這個詞再恰當不過。只是這話聽上去未免太自暴自棄妄自菲薄了些,只好把話說得委婉。委婉的東西總會變個意思。

鎮中心一如既往地熱鬧。這份熱鬧無論過了多少個春秋,也未嘗變絲毫顏色。人們的面容都顯得有些面生,可很多面生的人裏,陌生的眉眼間總能覺得有幾分不知名的熟悉感。

正躊躇間,那位不知名的熟悉眉眼就踏上前來:“你一定是暮歸吧。呀,都長這麽大了,真是好久不見,最近都去哪裏了……”

諸如此類的問題,大家一問再問不知疲倦。而我只能支支吾吾,半天也道不出個大概。

這時候身邊帶個人的效果就很顯著了。之見南葵笑眯眯地上前解釋着,巧妙地回避了所有敏感的問題。頓時欽佩起來她圓潤完美的處世。

不過這個姑娘還是沒有注意細節,旁邊十有八九是黃大嫂的一位鄉親驚叫道:“暮歸,這麽久沒見,你都成親了?也是,現在年輕人像你生得這麽标志的,也都該成親早些。來來來,和大嫂說說,是哪裏的兒郎啊?咦,怎麽只見你帶了一位姑娘回來,夫君沒有同你一道嗎?”

我還沒聽清前一個問題,後一個問題就接踵而至。雖說鄉親這般熱情,自是心中高興的,可是熱情過頭了,還是略微會有些不自在。

南葵總是這樣會解決各種事:“這位大嫂似還未了解外面的情況,世道亂的很,老爺是青壯人,自是需要去前線征戰的,也算是為國出一份力。”

這話說得很是天衣無縫,黃大嫂沒有再說什麽。

劉姨又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招呼着我:“暮歸,快過來,就這裏。”

我順着她的方向擠過熱鬧的人群,這本來似乎是青雲鶴唳樓待的地方。想是那麽一座龐然大物終于倒了,騰出不小一塊地來,大家高興還不及。此時那塊風水寶地上是一座的燈火通明的酒家,取名叫“許娘酒家”,木樓小小,雕刻卻很是精秀,與江南獨特的氣質相符極。

一聲嬌媚的聲音從二樓傳來:“暮歸,你可算來了。昨日聽劉姨說還不信,如今倒是親眼看着,果然長大成人。快些上來吧,大家都等着同你敘敘舊情。”

我其實并不覺得有什麽舊情可以敘,但擡起眸子看到的面孔,卻是人群之中變化最小的,也是最為熟悉的一張。細長的丹鳳眼妩媚生情,左眼角下一點美人痣,更添清純。那本來是我們鎮子上最為漂亮的一張面孔。看如今這酒樓的名字,想她便是這樓的主人了。

那是我們這些小姑娘最喜歡的姐姐,大家都叫她許娘,究竟名字叫什麽,卻又都不知道。聽王大牛說,許娘去年剛剛嫁人,如今看她這般氣色,定是過得滋潤又歡喜。

小小鎮子也就百來戶人家,平日裏都熟絡的很。大家又都是活人,是需要吃飯的人,所以許娘的酒樓雖小,倒也是非常熱鬧。在這個情景,似乎所有人都是相識的。

上了樓,并沒有想象中的各種閉門小包廂,而是正中央一張至少能容下三四十人的大桌子,周圍凳子一個挨着一個。還沒站穩,就感覺地板一陣騷動,不一會各種面孔,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都一道湧了過來,不多時便把桌子密不透風地圍住了。

南葵在一旁看得直愣,想是有些驚吓。

許娘輕移蓮步,把我和南葵按在了最中間的椅子上,聲音婉轉清脆,似乎是在對我說,又似乎是在宣告給所有人:“暮歸,大家都很想你,多年前離開時也未曾告訴過我們,大家還以為你失蹤了,擔心了好一陣呢。如今方歸,大家都很有興致為你接風,不如今天便好酒好肉,一醉方休?那時候你還太小,如今也該有二十了罷,喝點小酒必然無礙。”

我看着對面一衆期待的眼睛,還沒聽清話,就非常機械地點着頭。

倒是南葵還記得,在這個時機開了口:“夫人不能喝酒。”

我依舊機械地點着頭。

“為什麽?今天這樣好的日子,不喝酒多掃興。”許娘偏着頭,微笑着問。

南葵望了我一眼,緩緩道:“夫人有身孕了,自然是不能喝酒的。”

許娘做了一個訝然的動作,驚道:“暮歸,還沒見你夫君呢,怎麽就先冒出一個孩子來?”說完就發覺這句話失禮了,急忙擺擺手,解釋道:“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既然這樣,不喝也罷。”

說完便輕輕拍了下我的肩,笑眯眯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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