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洞庭湖邊有一個僻靜的湖灣,生滿了蘆葦浮萍、白荻紅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幾戶人家,皆是打魚為生。其中一家姓楊的,只一老一小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皆因從前那小孫兒害惡瘧,全靠沈瑄搶回一條性命,所以這家人對沈瑄尤其敬慕。這時,沈瑄就帶了蔣靈骞來這裏住下。

淡淡斜陽鋪在湖面上,碎裂成無數明亮的殘片,幽幽地搖曳着。湖水“嘩”的一響,靠過來一條小船。沈瑄出來,看見船上跳下一個帶着鬥笠的人,不覺驚道:“大哥,你怎麽來了?”

葉清塵皺眉道:“我叫這邊的朋友幫我打聽的。你住在這裏,甚是不安全!”

蔣靈骞大鬧黃鶴樓的事情,傳得比風還快。湯鐵崖氣得不行,湯家世交好友們留下了一些,幫助料理殘局,商讨此事該如何了結。範定風就指責錢世駿向着蔣靈骞,說來說去,竟有懷疑蔣靈骞說的那個“答應了他”的人是錢世駿的意思。錢世駿一看難逃幹系,就連忙把當初石嘉手下幸存的人帶回來的話,說了一遍,還道:“那個跟蔣靈骞在一起的人,正是當時幫錢丹出頭的小子。我萬不料蔣靈骞使計救了他,想來二人早有勾結。湯兄,你記不記得當時蔣靈骞從鐘山懸崖上跳下去,有一個人也跟着下去了。當時你我都沒看清是誰。”

于是大家紛紛猜測。有人說一定就是在黃鶴樓上救蔣靈骞的人,又有人說不可能,鐘山上那人豈有這樣俊的功夫。湯鐵崖咬牙切齒道:“不管他是誰,我一定要查出來。把這兩人碎屍萬段!”群雄紛紛附和道:“這等傷風敗俗的男女,不可放過了!”只有樓狄飛一聲不吭。其實那天第一個出手攪局放走蔣靈骞和葉清塵的人就是他,只是他蒙上了臉沒叫人認出。

雖然沒有結論,湯家依然布下了天羅地網,只是要這個妖女和“她男人”性命。一兩天之內,江湖上幾乎無人不曉,紛紛議論。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他們的行蹤,多少雙手想要扼住他們的喉嚨。

“蔣姑娘醒過來沒有?”葉清塵問。

沈瑄搖搖頭。

葉清塵嘆道:“那麽是真的……怪不得她說沒多少日子了。”

沈瑄駭然。

“如果我聽來的消息不錯,湯家給她下過藥。”葉清塵皺眉道,“而且是‘飛煙散’。”

“飛煙散”是羅浮山湯家祖傳的一種秘藥,用來控制一些不聽話的手下人。迫人服下之後,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圓之時發一次解藥,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則渾身潰爛,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想來蔣靈骞當時不肯屈服,湯家也将她如法炮制了一回。

沈瑄呆了半晌,緩緩道:“原來是這樣。她昏了一天了,我本來以為是舅舅的掌力傷了她,但什麽法子都試過,一點沒有好轉。後來發現她體內有一種蓄積已久的劇毒,正在發作,到了明天晚上就會攻入心脈,無可挽回。我已經用了一些解毒的藥,可以将毒性控制得緩和一些,但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幸虧你告訴我,我才知道,竟然是飛煙散。”

“你既然知道這藥的來歷,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解是能解。不過……需要巫山金盔銀甲峽裏生長的一種草作藥引子。而且,配制起來極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眼下……恐怕只有一個辦法。”

葉清塵看他說得不動聲色,可是眼神中還是透露出一絲奇異的決絕。

“眼下只有一個辦法,”沈瑄道,“我去找湯家的人,請他們殺了我,放過離兒。”

葉清塵斬釘截鐵道:“別犯糊塗!你去自首,湯慕龍也許會心軟,可是湯鐵崖這個老狐貍,要的是你們兩個人的命!”

“有一線希望,也總比在這裏看着她死好。”

葉清塵無奈,勸道:“不要急。聽我說,你不是有辦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時間麽?明天晚上她未必會死。你在這裏守着她,我去找解藥去!”

可是他雖然這麽說,心裏也知道這“飛煙散”的解藥自然是湯家極其要緊的東西,他縱然神通廣大,也很難在一日之內弄得到,到時候,蔣靈骞還是只有去死。沈瑄想了許久,道:“不必了,大哥。倘若你為此失陷,我就更難以自處了。”說着轉身回屋去。

葉清塵猶豫不決,不知是應該去找解藥,還是應當留下。他也想救蔣靈骞,但他一走,沈瑄說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湯鐵崖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額琴來:“樂姑娘叫我給你帶來的。”

沈瑄輕輕地撫摸着琴弦,悠然道:“當初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候,她也像現在這樣昏迷不醒,只是靜靜地躺着。”他看看一動不動的蔣靈骞,她緊閉着雙眼,面容白得幾乎透明,又道:“可是現在,連我的琴聲也不能喚醒她了。她說過我會後悔,我果然後悔已極!大哥,你為什麽非要把她帶到君山來?”

葉清塵嘆道:“她那麽厲害,我哪裏有本事帶她來!是她自己一心要來找你的啊!”遂将黃鶴樓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對沈瑄細細說了。誰知沈瑄不聽時,尚可自持,聽見蔣靈骞手裂紅裝,又聽見她被群雄圍剿,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他背過臉去,緊緊捉住蔣靈骞的手,半天出不了一聲。

“二弟,”葉清塵急了,“這也是各人命數,你不要太難過。”他深悔不該講出來,沈瑄這個樣子,看來是勸不了。他望着燈下一坐一卧兩個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觸動,拉過那架墨額琴,擊弦長歌起來:“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時已是痛到極處,聽到這曲摧心斷腸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洩,反倒平定了一點,忽然想到:難道大哥自己,也有什麽難言的心事麽?

葉清塵唱完這首《長相思》,已經拿定了主意。他站起來,正色道:“二弟,我這就去找湯鐵崖,要他把解藥交出。你和蔣姑娘一定等我回來!”

沈瑄正要說什麽,忽然門外傳來兩聲大笑:“何必找什麽湯鐵崖!葉大俠,我家主人親自送解藥上門來了!”

葉清塵手扣暗器,沖出門去,卻看見門外空地上,兩個人笑吟吟地拱手立着,正是在婚禮上那個客商和那個戴黃頭巾的人。葉清塵略一沉思,笑道:“難道吳越王妃鳳駕親臨了麽?”

原來這兩個人是吳越王府的大侍衛,武功和官階都還在徐栊之上。那個客商叫桑挺,去年正是他冒充天臺派,一路追殺樂家父女二人到桐廬鎮。戴黃頭巾的哪一個,叫做王照希。這兩人跟随吳越王妃南征北戰,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們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葉清塵一瞥之下沒有認出。

湖上飄過一陣香風,環佩聲中,一個淡紫色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吳越王妃是誰?

葉清塵冷冷道:“王妃找到這裏來,不知有何見教?”

吳越王妃笑道:“葉大俠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藥來的。蔣靈骞是我同門師侄,我一向對她眷顧有加。此時她被湯鐵崖算計了,我不救她誰救她?”

葉清塵奇道:“你哪裏會有解藥!”

吳越王妃道:“我便知你有此一問。桑挺,你可向葉大俠從實說來。”

桑挺清了清嗓子:“我們王妃向來注意蔣姑娘,所以派我們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王妃所料,鬧出了事情。”

葉清塵不耐煩道:“你揀要緊的說!”

“說來都是湯公子的功勞。雖然湯鐵崖老爺子不依不饒,湯慕龍卻也真是個多情種子。”桑挺道,“就在黃鶴樓鬧事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親,要‘飛煙散’的解藥去給蔣靈骞,想覆水重收。湯夫人拗不過兒子,只得給了兩枚藥丸,并不敢讓湯鐵崖知道。不過湯慕龍并不知道蔣靈骞在哪裏,後來樓狄飛指點他到三醉宮來問沈公子。”

“沒想到,薛瑩瑩那個女魔頭雖然被趕出湯家,大概還有內應,她知道了以後,半路上截住了湯慕龍,一炷迷香就麻倒了他,把解藥拿到手。這些事情我和桑大哥都暗中看在眼裏。這時王妃聽見風聲已經趕來,吩咐我們兄弟把解藥拿到手。我們兄弟二人當然萬死不辭,拼着被毒手龍女毒得七竅潰爛,總算制服了那女魔頭,搞到解藥,還做了個順水人情,放走了湯慕龍。”

吳越王妃微微笑着,補充道:“我知道蔣姑娘是個極有骨氣的,寧死也不會向湯鐵崖低頭求解藥。明天晚上月亮一圓,‘飛煙散’就要發作了,所以我們趕快把藥送了來。”

沈瑄早就出來了,聽吳越王妃講完,立刻道:“算你消息靈通。可是你想要用這解藥跟蔣姑娘換什麽東西,那是不成的。她現在昏迷不醒,沒法和你談條件。”

吳越王妃點頭道:“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來和她談條件的。沈公子,我要的是你。”

葉清塵大吃一驚:“你敢!”

吳越王妃嫣然一笑,道:“聽我說完。在太湖上我們有過一面之緣,我是相當佩服公子的才智的。後來又聽丹兒說起你的事跡,越發覺得欽敬。眼下錢塘宮中缺個禦醫的人手,公子你是不二之選,何況還能陪伴丹兒。所以,我別無它求,只要你肯答應跟我走,我就給蔣靈骞解藥。你想,早晚他們知道是你拐走了湯家的媳婦,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敵。不如跟了我,我一定成全你們兩人的美滿姻緣。”

她雖然說得十分好聽,但誰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簡直還不如讓湯鐵崖殺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絕不為你做事的。”

吳越王妃笑了笑,道:“可我也知道,你對蔣靈骞一往情深,連為她去死的心都有。不過是去做幾天太醫嘛,又算得了什麽?當然了,你可以去找湯鐵崖。”她頓了頓,又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就算你拿性命換湯鐵崖的解藥,也只救得蔣靈骞一年,明年怎麽辦呢?而我今天帶來的解藥有兩丸。一丸紅色的,可以解明日毒發時的痛苦;服下以後,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脫煩厄。湯慕龍想的還真周到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着!”葉清塵喝道。

吳越王妃道:“葉大俠,你武功高強,我是打不過你的。不過我既然來了,那就鐵了心腸。倘若你要硬搶,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得到解藥。你在江湖上雲游已久,該聽說過我的脾氣。再說啦,我大老遠趕來幫你們的忙,你卻向我動手,不是太說不過去了麽?”

葉清塵和沈瑄都知道,吳越王妃是說到做到的。倘若她毀了解藥,那蔣靈骞真的沒救了。吳越王妃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錯嘛!”

是的,幾乎就是一輪圓月了。沈瑄已經下了決心:“你把解藥拿來,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錢塘府。”

吳越王妃眉開眼笑:“煙霞主人的嫡孫,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沈瑄道。

那一紅一紫兩粒藥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把紅丸化在清水裏,給蔣靈骞灌下。過了一會兒,看她氣息急了起來,一搭脈象,知道是好轉的症候。葉清塵沖進來:“二弟,你真的要跟那妖婦去嗎?”

沈瑄不答,卻把紫丸塞到葉清塵手裏,道:“大哥,看在你我結義一場的份上,請你照顧蔣姑娘。我只能把她托付給你了。”

葉清塵道:“放心吧。可是你不等她醒來再走麽?”

沈瑄望了一眼蔣靈骞,搖頭道:“大哥,你一定答應我,将來不要對她說起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撐過來一條小船,吳越王妃領着沈瑄,正要跳上船去。葉清塵忽然從小屋裏撲了出來,也未見他如何出手,就緊緊地扣住了吳越王妃的手腕脈門。

“啊,葉清塵,虧你是鼎鼎有名的大俠,竟敢食言!”吳越王妃尖叫道。

葉清塵笑道:“不敢不敢。我沒有不讓你帶我二弟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總該有個期限,咱們商量商量!”

吳越王妃的兩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緊。手腕雖不是人的生命要害,但葉清塵內力極大,稍一運勁兒,吳越王妃賴以橫行天下的無影三屍掌,可就生生截下來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望着吳越王妃的號令。

吳越王妃咬牙道:“好,三年,怎樣?”

葉清塵大搖其頭:“三年太長了。我二弟還要趕回來和蔣姑娘成親呢,三年豈不人都老了!三個月如何?”

吳越王妃使勁甩開葉清塵,可是葉清塵的手卻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來就忌憚葉清塵,看看自己的一雙手已經變成了淤紫,又氣又恨:“三個月就三個月!哼,我就不信……”

葉清塵道:“一言為定,三個月後放人!”

吳越王妃和沈瑄前腳走,葉清塵後腳就跟到了錢塘府。他實在放心不下,當天夜裏就潛吳越王宮探查。不用說,太醫府裏沒有沈瑄。他往各門各府中搜尋,又下了一回吳越王宮中的秘密監牢,依然找不到。一連幾個晚上,他進進出出王宮,連吳越王和吳越王妃的寝宮都不曾放過,整個王宮被他搜了個底朝天,連沈瑄的影子也沒看見。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王宮外面,就密切注意吳越王妃的動向。可說來也怪,吳越王妃自從帶了沈瑄回西府後,幾乎閉門不出,只登了一回六合塔。葉清塵又把六合塔上上下下掏了個幹淨。似乎沈瑄自到了錢塘府,就從世上消失了一樣。吳越王妃肯放過蔣靈骞,絕不會只是為了要沈瑄的命。“那麽,二弟只可能在一個地方。”葉清塵尋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吳越王妃的地下迷宮裏。”

可是地下迷宮,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紛紛揣測、談之色變的險惡地方。以前有人冒死進去過,沒有一個生還。想來不是中了裏面的機關喪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葉清塵并不怕死,只是硬闖進去只怕連沈瑄的面也見不到。他考慮了半天,想起來一個人,就去找他。

錢丹被吳越王妃從鐘山捉回後,被狠狠地責罰了一頓,連帶徐栊他們也吃了不少苦頭。他只得裝作乖乖的,一點兒不提出去玩的意思。葉清塵夜入王宮,在書房裏找到了他。錢丹律下甚寬,他讀書讀得晚時,身邊的小太監們全都溜去睡覺了,這時猛擡頭看見黑色夜行衣的葉清塵,他吓了一大跳,還沒叫出聲來,就被葉清塵捂住了嘴。

葉清塵匆匆自報家門,說明了來意。錢丹一跳就起來了:“母後真是的,把沈大哥帶來了,卻不讓我們見面,還把他關起來。明天我就去迷宮看他。”

葉清塵道:“我是要你幫我的忙,設法把他救出來!”

錢丹想了半天,道:“我從未背着母親做違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讓我再想一想。”

葉清塵無法,只得約了他明日晚上在六合塔下見面。次日等到三更裏,錢丹還沒有出現,葉清塵焦急不堪,幾乎要絕了望了。圍着六合塔轉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一陣輕微的馬蹄聲傳來,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宮裏的小太監騎馬趕到。走近時才見那“小太監”衣衫不整,滿身血跡,原來是錢丹。

“葉大俠,人帶出來了。”錢丹氣喘籲籲,馬背上橫着一口大麻袋。揭開一瞧:正是沈瑄!

葉清塵大喜,忽然發現沈瑄昏迷着,滿身是血。錢丹道:“出來時還好,想是他太虛弱,一路上震暈了。我今早見到他時,他一直在吐血!沒有辦法。後面人追來了,咱們快跑吧!”

果然那邊山頭火把閃現,葉清塵把沈瑄提到自己馬上,催馬便走,錢丹緊緊跟上。急急翻過一座山,卻發現一隊人馬從側路抄了過來。

葉清塵道:“我去跟他們厮殺一陣,你帶了人快跑!”言畢把沈瑄交給錢丹,大喝一聲,沖到敵人隊裏去。那群官兵見他來勢洶洶,如狼似虎,不覺緩下腳步。葉清塵長劍一卷,天馬行空,立刻有幾個士兵中了劍,哇哇叫着退開。葉清塵冷笑一聲,搶過一杆長槍,橫在當路,随手一撂,風掃落葉似的倒了一片人馬。

錢丹趁葉清塵攔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腳馬肚子,往前路沖去。偏偏有幾個眼尖的士兵看見了,緊緊追了過來。看看一個馬快的趕上了,錢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滾了下來,栽倒地上斷了氣。原來錢丹放了一枚吳越王妃制的“繡骨金針”。他的暗器本來準頭不佳,此時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見那人死了,心想這些人本來都是忠心耿耿為他家效力的,卻被自己親手殺死,他不免手也軟了,再放不出第二針。于是跳下馬,把那具屍體放到自己的馬背上,一拍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大麻袋,滾進路邊的草叢躲起來。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錢丹那馬是白色的,容易辨認,後面的人果然中計,趕着馬追了過去。錢丹看看後路無人,方從草中鑽出,尋了一條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雖然武功平平,但輕功卻是天臺派當世無雙的絕活,即使帶了個沈瑄,也快似騎馬。只是他不辨道路,東走西撞,地方越來越偏僻。忽然聽得嘩嘩水聲,擡頭一看,已到了錢塘江邊。

江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時未到四更天,四下裏一片寂靜。錢丹正在焦急,忽看見一條小船上有燈光,急忙奔過去道:“船家,讓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錢丹毫無江湖經驗,這話講得不明不白,誰去理他?只見一只白皙的手從船艙裏伸出來,把簾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來吧!”

錢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過去。剛進得船艙,正要謝過主人,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氣息,還沒看清船裏的人是誰,他就悠悠地倒了。

那一隊官兵對于葉清塵來說是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撥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馬。趕了一路,才發現錢丹使了掉包計。回頭去找錢丹和沈瑄,怎麽也找不到。天剛蒙蒙亮,王宮中就派出了人馬在錢塘府裏搜查,葉清塵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遂過錢塘江,約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幫着尋訪。哪知找了幾日,仍是半點消息也無。葉清塵想到沈瑄顯然受了極重的內傷,錢丹又是個不大懂事的年輕公子哥兒,不免焦急萬分。

這日在一個小鎮上喝悶酒,忽然聽見對面當鋪門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個面朝着葉清塵,文文弱弱,面色蒼白,卻急急嚷道:“快放開我!我要去抓藥救人性命的,誰跟你歪纏!”

另一個女孩青衫雙髻,顯見得會一點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少女的手腕,不依不饒道:“要走先把東西留下!好小賊,哪裏偷來的!還敢拿出來換錢!”

葉清塵聽得那青衣女孩的聲音甚是耳熟,走過去一張,竟然是三醉宮的丫鬟青梅,不知怎地到了這裏。葉清塵道:“青梅,有話好好說!”

青梅回頭看見他,又驚又喜:“葉大俠,可找到你了!你看這個人偷了沈公子的玉佩來當,幸虧被我發現了!”葉清塵看見白面少女手裏果然有一塊小小的蓮葉雙魚佩。青梅補充道,“這是夫人給沈公子的,所以我一見就知道!”

葉清塵沉聲道:“姑娘,玉佩主人在何處?”

白面少女咬唇不答。

葉清塵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來替你還給他。”

白面少女跺腳道:“你要是他的朋友,總不好讓他病死吧!他吐血吐得不成樣子,急需千年老參補一補。我又沒錢,只好拿他的東西來換,你們卻說我是賊。”

葉清塵明白了,道:“你們倆且等在這裏,我去找藥。”說罷匆匆離去。

青梅愣了愣,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我剛才說錯了話,你別生氣啊!你姓什麽?”

白面少女淡淡道:“姓季。”

原來這白面少女正是太湖黃梅山莊裏那個害哮喘病的女孩,天臺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兒季如藍。

小鎮邊上的一間隐蔽的小小院落裏,葉清塵和青梅見到了沈瑄,他面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跡。葉清塵握住他的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卻是沈瑄先道:“大哥,你來了。她,她好麽?”

葉清塵嘆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擔心。你怎地弄成了這樣?”

沈瑄笑道:“我練了吳越王妃的無影三屍掌。”

葉清塵與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大哥,你知道吳越王妃為什麽一定要我去作她的醫生麽?原來這妖婦練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損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必然活不出三年。她把屍毒煉在自己的手掌上,雖然有屏蔽的法門,但年深日久,毒質總要慢慢地順着脈絡往上行走,漸漸的每催動一次內力,毒質就要發作一回,痛癢不堪。這三年之內,屍毒将游遍她全身,雖然這樣一來她的掌力更毒,但後患也會越深,總有一天要活活毒死她自己。”說着說着,猛然咳了一陣,掙到床邊,吐了一口鮮血出來。

葉清塵連忙扶住他,青梅道:“那麽你可以治她?”

沈瑄搖頭道:“我可治不了。屍毒為天下第一劇毒,根本無藥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發作時不那麽痛苦。她要我試着給她配制屍毒的解藥,別說我配不出來,就算配得出也不能給她!後來她見我不肯,就逼迫我也練她那無影三屍掌,搞成了這樣。”

青梅道:“你自己不練不行麽?”

葉清塵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做逼迫了,問道:“難道你也中了屍毒?”

沈瑄道:“我還沒來得及往掌上煉毒,只學了她的內功心訣,就不行了。”思索了一會兒,嘆道,“吳越王妃的內功實在奇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內力逼入我體內,然後講了幾句心訣,讓我自己吐納調理。不料……”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胸中又疼痛起來,閉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裏那些甜甜的東西壓下去。

葉清塵把了把他的脈,果然發現沈瑄體內似乎有無數道氣流在沖撞,這些氣流說陰不陰,說陽不陽,十分的詭異。原來吳越王妃的內功本是天臺功夫的底子,獨擅陰寒。但這無影三屍掌的內功卻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陽剛之力。她仗着自己武功好,尚能強行化解,其實是後患無窮,不僅有屍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內息沖突渙散,不堪設想。沈瑄沒有她那樣的功底,被她逼入這種陰陽雜合的內力,體內氣流亂撞,當時就支撐不住了。一旦運功調理,胸中如同有千萬把尖刀在亂刺,只有吐出血來方能稍稍緩解。

葉清塵把沈瑄扶起來,雙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搖頭道:“沒有用的,大哥。我是怎樣也好不了,別為我白白地消耗元氣了。”葉清塵明白,沈瑄是醫生,他自己都說沒有用,自然是無計可施了。但難道就眼睜睜看着他這樣不停的吐血,直到血盡而亡麽?

“至少能給你緩解一下!”葉清塵不由分說地點了他的穴道,将兩道真氣灌入他的身體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行功完畢,葉清塵吐了一口氣,解開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運氣,果然好了許多,遂微笑道:“多謝大哥費力,救了我一條命回來。”

葉清塵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這樣說,你的病情我已經清楚。實話告訴我,你還有多長時間?”

沈瑄道:“本來我活不出這個月。大哥你的兩道真氣将吳越王妃的內力暫時壓住,将來發作的次數會少一點。大約我還有半年的時間。”

葉清塵默然良久。

青梅在一邊聽見他們倆這樣說,早就忍不住哭了出來。沈瑄道:“生死有命,別哭了,青梅。我還沒問,你怎麽會在這裏?舅舅和舅母好麽?”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看了看葉清塵,又看了看沈瑄,忽然道:“葉大俠,蔣姑娘回天臺山啦!”

沈瑄皺皺眉,不解地望着葉清塵。葉清塵遂道:“我出來找你之前,她尚未恢複。我就将她托付給吳掌門照管。”

沈瑄急了:“大哥,你怎麽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幾乎暈過去。季如藍正巧端了剛剛煎好的參湯進來,見這情狀,趕快給他灌下一口參湯。沈瑄才緩了過來。

葉清塵頗為不安,道:“二弟,你舅舅的為人你該知道。他說放過蔣姑娘,自然萬萬不會再為難她。本來我可以托別人照顧蔣姑娘,但是黃鶴樓上鬧出事情後,江湖上想找她麻煩的人太多。将她放在三醉宮,一來外人萬萬想不到,二來你舅舅不管心裏怎樣想,他既然答應了我,一定會盡力保護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見面。”

“舅舅保護她……”沈瑄低聲道,他此時已有些明白葉清塵的用意。

葉清塵見他不信,便鄭重其事道:“二弟,我後來細細想過,吳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湯鐵崖、我還有青梅都吃過蔣姑娘的繡骨金針,可都沒死。湯鐵崖當時全身癱軟,後來幾天動彈不得;我則是被冰住了全身,運功抵禦方解開;而青梅中的那一針,只相當于被人輕點了穴道,一會兒自己就好了。如此看來,這繡骨金針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的不同,仿佛并不是針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說過繡骨金針沒有解藥。無毒自然無解藥。那時她在葫蘆灣殺死四個人,在鐘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針上确乎是無毒的。季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緣故麽?”

季如藍搖頭道:“繡骨金針是天臺派的絕技,連本門弟子也很少得到真傳。我爹就不會,更別說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種普通的毒針,不至如此難學。”

葉清塵道:“而吳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還有,蔣姑娘那時被湯家軟禁着,她連逃跑都不能夠,如何出來暗殺吳兄弟?此中定有別情。我本來希望你回去後,大家可以把事情講清楚。說不定……唉!”

原來葉清塵留蔣靈骞在吳劍知那裏,不但是要設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從中斡旋,化解兩邊冤仇,好讓沈瑄重歸洞庭門下。沈瑄聽到此處,焉有不知的?他雖不會真的指望吳劍知能夠改變想法,但大哥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動。只是他眼下命在旦夕,一切都沒什麽要緊了。

青梅忽然道:“可是葉大俠你不知道,蔣姑娘留在三醉宮,惹了多少麻煩出來!”

“怎麽?”

青梅道:“那可別提啦。我們把她關在桃花塢裏,就在沈公子院子的隔壁。先是老爺太太跑去問她,少爺究竟是怎麽死的。可她理都不理老爺。老爺白白講了許多,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只好算了,等沈公子回來再說。後來,她心情不好,絕食不肯吃飯,還跟我們發脾氣。”

葉清塵道:“我原托了樂姑娘照料她,樂姑娘可勸得她麽?”

“樂姑娘也拿她沒辦法,後來……”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後來我到沈公子房裏取了一幅畫兒給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後來居然就好了,還問我拿筆在畫兒上寫了幾個字。”

沈瑄問道:“她寫的什麽?”

青梅道:“我聽樂姑娘說,那是《潇湘曲》,什麽‘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沈瑄默然。季如藍聽到此處,本來蒼白的臉似乎更白了。

青梅嘆道:“其實,後來連夫人也說,少爺一定不是蔣姑娘殺的,蔣姑娘那麽喜歡沈公子,怎麽會對沈公子的親戚不好。”

沈瑄臉紅了紅,青梅看在眼裏,又道:“蔣姑娘在我們面前,從來不肯提沈公子。偏偏沈公子你老也不回來。其實,沈公子,你可別怪我做丫頭的多嘴。你現在為她弄成了這個樣子,應該讓她知道。她其實很想念你的,卻不知道你的心意,徒生猜疑,有什麽好?”

“後來呢?”葉清塵問道,“她怎麽又回天臺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個什麽九王爺姓錢的,找上門來非要見蔣姑娘不可。老爺拿了許多話來推托,偏他賴着不走,一口咬定蔣姑娘在三醉宮。”

葉清塵奇道:“錢世駿怎麽知道!”

青梅道:“老爺也奇怪得很。後來沒辦法,老爺說那錢世駿原來跟蔣姑娘拜過把子,看他也沒什麽惡意,就去問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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