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從紹興到臨海,自剡中,經天姥,過關嶺,越赤城,是一條延綿的古老驿道。青山水國,長亭短亭,自古以來這條驿道上不知走過了多少詞人墨客,散落下多少苦旅哀歌,到如今也只剩下滿山的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葉清塵和沈瑄在天臺山腳下的剡溪邊告別。葉清塵看他這幾日氣色尚好,略略放心。臨別時沈瑄取出琴來,說要為大哥再彈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煙霞引》已練得純熟。葉清塵聽到這人間絕調,竟然心裏空落落的。他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聽沈瑄彈琴了,惟其如此,更難以靜下心來。
沈瑄沿着蜿蜒輕柔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進入深山。天臺山綿亘幾百裏,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孫綽譽之為“玄聖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卻不知道他的“靈仙”在哪一處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尋找。朝沐煙岚濕霧,暮枕明月松濤,每日裏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風。雖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卻發作得少了。
可是想找到蔣靈骞卻并不容易。天臺山中多的是寺院道觀,雖亂世裏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觀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還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廟裏,順便向主人打聽天臺派的蔣掌門住在什麽地方。不料所有人聽見“蔣聽松”三字,臉上都挂了一層嚴霜。有的冷冷地再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惡人,力勸他不要去找那魔頭。想不到蔣聽松在這天臺山,聲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觀,接待的道士本來甚為客氣,一聽沈瑄說要找天臺蔣家,登時将他趕了出去。沈瑄無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找了處樹蔭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頭。沈瑄一看,卻是個過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滿面溝壑也不知是皺紋還是傷疤,神情卻甚是慈祥超脫,像個得道之人。沈瑄連忙起來行禮,老和尚合十道:“小施主何不到貧僧舍下住一晚,好過在這裏風餐露宿。”
沈瑄道了謝,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藥,沈瑄接過來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辭。
原來這老僧法號枯葉,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單,自己在瓊臺崖下結了一間草廬修行。
“貧僧年輕的時候略學過一點醫術。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時也給四鄉的山民看看小病。這天臺山裏,有許多難得的草藥啊!”晚間枯葉一邊在燈下查點藥草,一邊向沈瑄介紹。沈瑄自是行家,看看這些藥草其實都是極普通的品種,老僧講的一些醫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他只是默默聽着。
夜裏睡前,沈瑄鼓起勇氣向枯葉打聽天臺派的山門在什麽地方。枯葉愣了愣:“你找蔣聽松做什麽?”沈瑄道:“不是找他。我有一個朋友是天臺門下,我正要去尋訪她。”枯葉道:“真是去訪朋友麽?”眼神中竟有一絲焦慮。沈瑄的臉不覺紅了紅:“真的是。”
枯葉看在眼裏,似乎松了口氣:“原來如此,蔣聽松為人仇家甚多,貧僧還擔心你是去向他尋仇的呢!那人很厲害,只怕小施主要吃虧。既是訪友,倒也罷了。不過,這天臺山上很多年前就沒了天臺派弟子。只剩個蔣聽松和他收養的小女孩。你要找的,難道是那姑娘?”沈瑄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聲道:“正是蔣姑娘,大師知道她麽?”
枯葉嘆了口氣:“她小的時候見過一兩回。小施主,你還是別招惹她。我聽人說,這女孩子的手段,不亞于蔣聽松呢!”沈瑄認真道:“蔣姑娘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大師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還請大師指點。”
枯葉卻不回答,只是轉過身挑燈,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說:“蔣聽松性情急躁,他的住處平素都沒人敢走近,碰上他可不妙。小施主,你聽貧僧一句勸吧。”沈瑄微笑不語。枯葉見無法,只得長嘆一聲。
這樣情形見多了,沈瑄也不再追問,第二日便辭別枯葉上路了。枯葉始終沒有說出蔣聽松的住處,卻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許多幹糧,其情殷殷,令沈瑄十分感激。
其實沈瑄雖然打聽不到什麽消息,還是有主意的。他想蔣聽松既號“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會有線索了。這一日漸近黃昏,他忽然看見前面的山巒之間一片丹霞,心不覺狂跳起來。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聞名,是因為山頂的岩石呈赭紅色,夕陽一照,燦若明霞,故而為天下一絕。沈瑄無暇欣賞,趕快爬到山頂,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見一片破舊的宅院,油漆剝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幾個字。沈瑄心裏七上八下,此番造訪,倘若能先見到蔣靈骞固然好,離兒縱然發發脾氣,總會維護自己。若先見到蔣聽松這神秘的武林高人,他會如何對待自己呢?想來在蔣聽松看來,是自己“破壞”了他孫女的婚姻,他一定不會饒了自己。然而在沈瑄眼裏,蔣聽松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間接的殺父仇人。想到此處,那漂滿整個洞庭的血色又蕩漾到了眼前。
沈瑄閉了閉眼,暗道:我已沒有幾天可活,只求能見到心愛的離兒,別的管不了啦。舉手便敲那大門。
不料那門“呀”的一聲就開了,搖晃幾下幾乎便要垮掉——原來根本沒插上。走進去一看,卻是一片極大的庭院,依稀當年是練武場,野草蒿蓬早已長得齊腰,在晚風中搖曳。沈瑄心想,這麽多屋子,不知離兒住哪一間,遂提了氣息,大聲道:“洞庭湖沈瑄求見赤城山主人。”
他連說三遍,只聽見山谷裏傳來自己的回音。難道都不在家麽?猶豫片刻,穿過練武場向那排房屋尋去。這些房子早已沒有人住,瓦松積頂,狐兔成群。沈瑄撥開亂草,從門窗中進去,只看見斷梁殘柱,幽幽暗暗中飄晃着蛛網塵絲,沒有半點人氣。轉到後院,卻見拐角處一間屋子,階下甚是潔淨。沈瑄心中一動,奔了過去。
那間屋子裏依然沒有人,但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雅致的輕紗羅帳低垂着,看起來像是少女的閨房。房間很大,書架、棋枰、琴臺、花案一應俱全,無一不是極盡精致考究。沈瑄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發覺是純銀打制,雖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對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有光。妝臺上的鏡子上刻着“崇化坊”字樣,這是唐朝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磨鏡作坊,毀于黃巢戰火,留下的作品價值連城。
難道這是離兒的房間?沈瑄越看越覺不像。離兒簡樸灑落,連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房裏怎會如此奢華,便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般?而且,沈瑄再看又發覺,這屋裏的東西雖然整潔,卻是多年前留下的。琴弦已然崩斷,羅帳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陽殘照忽然從窗棂間透過,落到東牆一幅畫上。沈瑄望去,不看則已,一看幾乎吓了一跳——畫上一個盛裝少女容光滿面,風姿楚楚,雖然年輕了些,沈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正是吳越王妃!
沈瑄雖然早知道吳越王妃是天臺門下,卻沒想到她的閨房留在這裏。畫的落款題着:“為明珠愛女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花時。”
原來吳越王妃竟是蔣聽松的親生女兒,叫做蔣明珠。沈瑄想起當年在太湖黃梅山莊聽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來。
繞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來這赤城山居的确沒人居住了。從斷牆殘垣中穿出,夕陽已落進山谷。立在崖邊,夜晚的涼意悄悄襲來。沈瑄忽然打了個寒戰。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麽地方呢?眼看這莽莽無盡的大山籠在了暮霭沉沉之中,他自進山以來,頭一回感到絕望。
忽然,憑空掠過一道白光。雖只一瞬,卻不啻靈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細看,白光竟落到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渾身閃着雪一樣的光澤,輕盈靈動。沈瑄好奇地瞧着這神物,它也用一雙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瑄,仿佛欲言又止。
沈瑄不覺嘆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靈,可知道我的離兒在哪裏?”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白鹿聽見聲音,忽然走了過來,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騎到自己身上。沈瑄又驚又喜: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啦!他不假思索地跨上,笑道,“有勞鹿兄!”
只聽“呼”的一聲,白鹿帶着沈瑄飛了起來。這種騰雲駕霧的滋味真如羽化飛仙,只見青山綠水在腳下一一掠過。不知飛了多遠,白鹿終于在一個碧幽幽的深潭邊停下,讓沈瑄下來,它卻一閃而去。
這就是金橋潭,幽花碧水,寂寂無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斷銀般的鳴玉澗,從層巒疊翠中飛流而下,澗随山轉,鬥折蛇行。沈瑄沿澗水而上約一裏,兩岸的石山越束越緊,娟娟攢立,岚翠交流,似乎沒有路了。此時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來。
忽然溪流中漂來一片竹葉,接着,又是一片,兩片……沈瑄随手拈起,驚訝地發現那是湘妃竹的葉子!他心中一亮,朝竹葉流來的方向看去,一塊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處走去……
新月如眉,從東山爬起。山谷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銀輝,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竹林裏蜿蜒出一條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邊、修竹下,斜倚着一個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勝雪,如春雲出岫;秀發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溪流的浪花裏擺動着兩只小腳,似乎正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幾乎連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腳步,悄悄凝望。
“什麽人?”一聲輕叱未了,早飛來一片石塊。沈瑄正在出神,竟未躲過,石塊砸在前額上。他猛地一驚,忽然氣血上湧,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地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廬中,身下墊着冰涼的竹席。他不無欣喜地想:“是離兒的屋子吧?”
四顧一望,又覺得不太像。這間屋子幾乎全是由竹子構成,竹門竹窗,竹桌竹椅。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挂着鬥笠鐮刀,架上擺着鍋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事,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更奇的是,床邊竟懸着一只竹編的小小搖籃,裏面嚴嚴地鋪着繡了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擱着一只翠綠的小孩肚兜,繡着蓮花鴛鴦圖案,卻只完成了一半。肚兜的一角上,用銀線勾了個“湘”字。
沈瑄瞧着這些東西,心裏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沈大哥,這竹籃是做什麽用的?”蔣靈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邊。沈瑄詫異道:“這是嬰兒睡的搖籃啊!做媽媽的輕輕搖這籃子,再唱幾只小曲兒,就能哄着籃裏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時候……”說到此處突然停住,蔣靈骞小的時候,當然不曾有過搖籃。
“我真是不曾見過。”蔣靈骞輕聲道,“你把這粥吃了。”
沈瑄接過粥,只說了聲謝謝,便再也不知講什麽好。蔣靈骞拿過那肚兜細細把玩,也不說一個字。本來未見之時,滿心裏全是在想見面了會是什麽情形,要說些什麽話。現在離兒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轉覺無話可說。那粥似乎很溫暖,但他卻連是什麽味道都沒嘗出。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骞起身去卷窗下的竹簾,将月光一點一點地放進來。她忽然道:“你來做什麽?”沈瑄心想你終于問我了,遂道:“看看你。”“看見了麽?”她并不回頭。
“看見了。”
“看見過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離兒,我真的很想你……”又是無語。過了好一會兒,蔣靈骞才轉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內傷,不會趕你走的。”沈瑄覺得胸中的氣流又開始淩亂了:“我沒有受內傷。”
蔣靈骞冷笑道:“你當我是傻子麽?擲你的那塊石頭,一點力道都沒有。你又不是三歲孩子,若非身負重傷,怎麽可能被打暈了?”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頭打暈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實這謊明明瞞不過,他的內功造詣雖不算頂好,也決不會走路走暈的。
蔣靈骞把袖子舉到他面前:“累得吐了血?”沈瑄這才看見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紅的血跡,濕漉漉的尚未洗淨。他嘆了一聲,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很重的內傷,幾乎性命不保。所以,所以那時不願來見你。後來葉大哥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爾會吐血。調理些日子,将來就沒事了……我等不得傷好,就急着來看你。”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情形雖大致不差,結果可完全不同。
“是這樣啊……”蔣靈骞微嘆一聲,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又像是失望,又像是欣喜。
她究竟看出了多少,相信了麽?沈瑄猜不透,只見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纖手似乎在顫抖。沈瑄笑道:“對不起,不想弄髒了你的衣裳。”
蔣靈骞回過頭去收拾碗筷,不再說話。沈瑄不禁想,她為何不問我是為什麽受傷。雖然他自不會将原因說出,可心裏還是一陣惘然。他隐隐感到離兒似乎變了。那時他們在莫愁湖畔養傷,在黃梅山莊待敵,情形可完全不一樣。雖然湯家的陰影時不時掠過,但總能言笑晏晏、情誼歡洽。可現在,卻有一層重重的屏障隔在兩人之間,萬裏雲羅,水遠山長。他知道那屏障是什麽,但不敢想,也不願想。
蔣靈骞再掀開竹簾進來時,他問道:“離兒,這是你的屋子麽?”
“是也不是。我本來随爺爺住在赤城山上。十三歲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帶到這裏來玩兒,才發現這裏——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從小一起長大——這屋子看來已閑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麽人,大約走時十分匆忙,竈下還有燒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歡這裏風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這間竹屋,又很像,很像一個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就時時過來住幾日。這一次回山,我還沒敢去見過爺爺,就躲在這裏。”
沈瑄微笑道:“原來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還找不到你呢!”“怎麽?”蔣靈骞睜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來時的奇遇說了,蔣靈骞聽着聽着,白皙的臉上不禁飄過一絲紅暈。沈瑄見狀,笑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運多了,不曾受饑餒之苦,還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趕到,仙子不會怪我來得太晚吧?”
原來有一個傳說,東漢時劉晨、阮肇兩人,由剡溪入天臺山采藥,迷了路,正在饑餓之間,發現山溪裏漂下來鮮嫩的蕪菁葉和一杯胡麻飯,料想離人家不遠。他們沿溪而上,遇見兩個絕美的仙子。仙子看見他們手裏的杯子,就像老朋友似的笑問道:“郎君來何晚耶?”劉阮二人遂與兩個仙子結為了夫婦。
蔣靈骞長在天臺山當然知道這故事。登時面紅耳赤,嗔道:“你來不來,有什麽相幹!”一甩簾子就出去了。
沈瑄自悔唐突失言,只好跟了出去道歉。那竹簾擋着一扇月亮門,通向後院。院子裏幾樹碧桃花,豔影幽香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緩緩浮動,一片片殷紅的花瓣飄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蔣靈骞聽見他出來,便問:“你到赤城山,沒遇見我爺爺?”沈瑄道:“沒有,一個人也沒看見。”他忽然想起吳越王妃的事,就對她說了。
蔣靈骞驚道:“你怎麽進了那間屋子!那間屋子爺爺看得如同性命一樣,每天要進去坐一個時辰,卻從來不讓別人看見,連我也不知裏面是什麽——你真沒被爺爺發現?”沈瑄道:“真沒有。”
蔣靈骞嘆道:“大約爺爺正好出門了,算你運氣好。”出了一會兒神,又道,“……唉,如此說來,我的大對頭竟是爺爺的女兒……爺爺對她這樣寵愛……蔣明珠、蔣明珠,爺爺一定視她為掌上明珠啊!”
沈瑄聽得出她喃喃自語裏的失落,遂轉移話題道:“離兒,我給你帶來了解藥。上次你在三醉宮吃的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銀甲毒’。你把這個吃了,毒性就永遠拔除,不再發作了。”
蔣靈骞卻不接那紫色藥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聲,冷笑道:“我說呢,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來跑一趟。這樣的大恩大德,真令人感激不盡!”她話語雖冷,還是掩不住幽怨之意。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她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敏感呢!只得道:“離兒,我不是為解藥而來,你別多心……”待要表白,無奈這等情形下又不敢講出口。見她仍是淡淡的,只得作罷,心想此事只好慢慢勸她。忽然看見不遠處鳳尾搖曳,疏影婆娑,他心念一動,遂問道:“這裏怎麽會有湘妃竹呢?”
蔣靈骞道:“我也覺得奇怪,浙江境內并沒有湘妃竹,莫非是此間舊主千裏迢迢移植來的?”沈瑄沉吟道:“看起來還是君山上湘靈祠裏生長的名種。”他撫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見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真如美人淚跡一般,遂悠然道,“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蔣靈骞聽他念出,不由得癡了,怔怔地不出一語。
沈瑄又道:“我猜你那只簫上,也是刻的這個。”蔣靈骞面色一紅,微微點頭道:“那只簫,本來就是我折了這裏的湘妃竹做的。”她又呆了一會兒,道:“你聽見水聲了麽?”沈瑄側耳細聽,果然遠遠的有溪流淙淙,聲若嗚咽。
蔣靈骞道:“山民們說那一段山澗叫做惆悵溪。”停了停又道,“劉晨和阮肇在仙子身邊過了半年,終于因為想家,要離別而去。兩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頭惆悵泣別。還有人說,他們回家一看,人間已過了十世。後來他倆重入天臺山尋訪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春來盡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沈瑄看見她的眼神閃爍迷離,已知其意:“也是啊,既然來了,何必要走呢?”蔣靈骞不由得又望向他,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連忙轉過身,又低聲道:“真的不走了?”沈瑄見她眼波流轉,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只纖纖素手,柔聲道:“永遠也不走了。”
露華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風,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擾戀人的清夢。
“你真的……”蔣靈骞輕嘆道,“什麽也不管了。”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含笑的眼神裏,卻似乎有一種難言的悲涼,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難道,她猜到了什麽?不會的,她不會知道。
沈瑄笑道:“離兒,我答應在這裏陪伴你一輩子,你可不能只陪我一年。”說着将那紫色的解藥放在她唇邊。蔣靈骞莞然一笑,含了藥丸。卻轉過身去,指着那樹桃花道:“将來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後天天來看你,好不好?”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離開你。可是,等我頭發白了,你再說這話也不遲啊!”他心裏忽然泛起一種極度的恐懼,難道真的要她看着自己死去?他許下這不能實現的白首之盟,會不會害了她?可他既不忍拒絕她,也不能拒絕自己的心願啊……
蔣靈骞沒看見他臉上的變化,低頭撫玩着自己的長發,微笑道:“瑄哥哥,我很久沒有聽到你的琴聲了。”沈瑄心中又是一蕩,他可也很久沒聽見離兒這樣叫他了。
第二日清晨,蔣靈骞就把沈瑄拉了起來:“我們去找爺爺。”
沈瑄有些驚異,蔣靈骞婉轉道:“我自幼蒙爺爺撫養長大,如今要,要嫁給你,總須向他禀告一聲。而且,我也快有三年沒見到他了。”
沈瑄點頭稱是,卻又道:“只是你爺爺定然不答允我們的事。”蔣靈骞道:“那也未必。爺爺與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絕;但倘若你對了他的脾胃,說不定會慨然贊同。不過你放心,不管他怎麽說,我,我是跟定了你啦。”說罷滿面嬌羞。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裏還能不放心。這就走麽?”“不忙!”蔣靈骞不疾不徐地踱到竹林裏,取出那根斑竹簫悠悠吹了起來。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靜靜聽着。原來是他第一次在葫蘆灣聽見的那支無名曲子。這曲子仿佛天籁地就飄蕩在天臺山的林泉之下,蔣靈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種甜美歡愉。這時竹林裏雪光一閃,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來她用簫聲召喚她的雪衣。”沈瑄想。
蔣靈骞摟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語,雪衣卻用鹿角輕輕去挑小主人的頭發,那情形可愛極了。過了一會兒,蔣靈骞招手道:“瑄哥哥,雪衣帶我們去赤城山。”“它馱得了兩人麽?”沈瑄問。
蔣靈骞已然騎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了!”
那白鹿果然為靈物,沈瑄懷疑天臺派的輕功是向它學的。這是騎鹿升仙麽?只怕人間天上,更無複此至樂了。
赤城山頂上,白鹿放下兩人,盈盈而去。
沈瑄問道:“它幾時再來?”蔣靈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頂上守着晚霞呢!”
蔣靈骞帶着沈瑄繞到了赤城山居後面,山坡上幾棵老松,枝葉蒼虬,成龍盤虎踞之态。仔細一看,繁茂的枝葉下遮蓋着幾間低矮的茅屋。原來赤城山人不住在老的“山居”之中,卻在這裏結廬。蔣靈骞叫了幾聲爺爺,無人開門。難道蔣聽松又不在?正要推門,忽聽得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回家了。”
蔣靈骞轉過身,迎上那個從松林裏踱出來的老人:“爺爺……”蔣聽松扶着她的肩,長嘆一聲:“一走就是三年……本來好好地嫁你出門,卻惹了這些禍。”蔣靈骞擡頭問道:“爺爺這些年身體可好?”
沈瑄對蔣聽松的事早有耳聞,可看見這個老人,還是吃了一驚。他以為被多少江湖中人稱為魔頭老怪的一代高手,縱然歸隐,也會多少留下鋒芒和戾氣,可眼前這個蔣聽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狀的袍子,意興闌珊,只是茫茫然道:“還好,還好。”
沈瑄正猶豫要不要過去見禮,蔣聽松卻已看見他了。蔣聽松雖暮氣沉沉,思路卻快,遂問蔣靈骞:“你跟湯家鬧翻,就是為了這小子麽?”
蔣靈骞撅嘴道:“爺爺,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不但把我關起來,還叫很多人殺我……”“算啦算啦,”蔣聽松搖頭道,“過去的就算啦。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這話是問沈瑄的,蔣靈骞卻趕快搶道:“他叫沈瑄,是桐廬的醫生。”原來她見爺爺居然不究前事,料定大有機會,遂幫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廬人。他明白蔣靈骞不說出他洞庭派的出身,是怕又起波瀾,只得默不作聲。
“沈瑄……”蔣聽松沉吟着,“你倒是哪一點勝過湯慕龍,居然能搶走靈骞?”“晚輩哪一點都不比湯公子強。”沈瑄淡淡道。
“咦?”蔣聽松不由得盯着他細細打量起來。沈瑄被他蕭索的眼光一掃,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厭惡——畢竟那漂滿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記憶裏。不過沈瑄一向謙恭有禮,這厭惡傳到臉上,也只是一種倨傲。
想不到蔣聽松竟然笑了起來:“好,好!你的确強過湯慕龍。”蔣靈骞訝異地看見爺爺塵封多年的臉上居然出現一線光彩,心裏樂滋滋的。
蔣聽松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我要試試你的功夫!”沈瑄道:“晚輩武功低微,只怕不值得前輩賜教。”蔣靈骞也道:“爺爺,瑄哥哥是個醫生,又不是什麽武林高手,沒學多少武功。你和他過什麽招啊?”
蔣聽松笑道:“劍意即人心。他既然帶着劍,想來是會一點的。我只是試試他。你放心,一根枯樹枝傷不了他。”“可是,”蔣靈骞又道:“他受了內傷還沒好。”蔣聽松遂對沈瑄道:“你只和我過招式,不要動真氣。”
蔣靈骞見不能作罷,遂躍到沈瑄身邊,低聲道:“用我教你的劍法。”
“小子,接招了!”蔣聽松手中枯枝微顫,斜斜遞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細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談瀛洲”。蔣聽松“咦”了一聲,閃身而過,卻從背後點沈瑄的任脈諸穴。沈瑄與蔣靈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煙濤微茫信難求”來接,遂飄然轉身,衣袂飛處,劍花缤紛而落。
蔣聽松大笑道:“靈骞,你竟然将這套劍法教給了他!”“我教得不好,還請爺爺指點!”蔣靈骞已看出蔣聽松甚是滿意,不由得滿心歡喜。原來這其中另有緣故。這一手“夢游劍法”是蔣聽松平生得意之作,卻只教過蔣靈骞一人。後來蔣靈骞問他,什麽人能學這套劍法,蔣聽松就說只傳自家人。這些意思,蔣靈骞卻未敢對沈瑄說過。
蔣聽松此時一心想看看沈瑄将夢游劍法練得如何,就依着劍招的次序,一一給他喂招。十招過後,對這年輕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來此時沈瑄跟着吳劍知修習洞庭武功已有小成,他手中的“夢游劍法”也與初學時不同。天臺派的千變萬化被他糅入了洞庭派的潇灑随意,有時變招之中,自出機杼,不僅詭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剛,這都不是蔣靈骞能教的。蔣聽松已看出他武學造詣雖淺,但天性中的博學穎悟,随機應變卻是罕見的。冷傲如蔣聽松,也不得不想這人實在是個學武的良才。
不料這時,沈瑄手中劍忽然一慢,險些被蔣聽松點着額頭。蔣聽松皺眉道:“這一招‘世間行樂亦如此’,怎地使成了這樣!”蔣靈骞遠遠叫道:“爺爺,後面的我還沒教過他!”
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宮見蔣靈骞使過,僅略具其意而已。蔣聽松遂道:“好!你看仔細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見蔣聽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間居然放出隐隐光華,似乎又恢複成當年英氣勃勃的赤城劍客。蔣聽松平地拔起,手中枯枝劍氣縱橫,游龍飛鳳,這就是夢游劍的最後七招:“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沈瑄看畢,略一沉思,也即提劍而起。這七招乃是夢游劍的收尾,精華所在,繁複得無以複加。蔣聽松只是連着使了一遍,并未加以闡釋。但沈瑄早已領悟天臺劍法的要義。他眼光極細,把蔣聽松的動作都記在心裏。雖然精微之處還不能拿捏準确,但經他自己發揮連綴,俨然也是七招絕世無雙的劍法。
蔣聽松微微颔首,指點一回,命他再與自己拆招。這一回蔣聽松用了許多精妙的劍招,看沈瑄能否變換。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拆開。有時合用幾招,有時只用半招,将一套夢游劍分解得天衣無縫。
蔣聽松不覺嘆道:“我收過七個不成器的弟子,怄了一肚子氣。想不到老來遇見你,才知道那七個全是白教了。你日後留在這裏,我将天臺武功盡數教你,你和靈骞兩人傳我的衣缽吧。”
這話說出,不只是許婚,更有将沈瑄收入門牆的意思。蔣靈骞遠遠聽見,不知是喜是憂。
沈瑄把劍一收,直截了當道:“蔣老前輩,我不能做你的弟子。”“怎麽?”蔣聽松詫異道。
說不說呢?沈瑄正猶疑着,卻聽蔣聽松冷笑一聲,喝道:“你覺得天臺派的名頭在江湖上早已叫不響了,是不是?”話音未落,手中的樹枝向沈瑄的劍柄重重擊去。他在氣憤之中,樹枝上運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蔣聽松脾氣這樣暴躁,絲毫沒有提防,長劍竟被擊上了天。他只覺被震得氣血翻湧,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蔣聽松“呼”地退開半步,聲音陰沉得像從深谷中傳出:“洞庭弟子?”沈瑄一愣,原來剛才他下意識的一個動作,不知不覺漏了家底,那是吳劍知教他的洞庭派武功。
“前輩好眼力!”沈瑄淡淡道。蔣聽松直勾勾地瞪着眼前這個清俊少年,目光迷離,似乎看見一個很久以前的幻影,喃喃不清地念着:“神劍……”忽然,他狂嘯一聲,尖叫道:“澹臺樹然,你還我女兒!”一只枯松樹皮般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