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劍底斷腸紅
一氣狂奔數十裏,沈瑄終于撲倒在地上,鮮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當他醒來的時候,卻是半卧在一只濕漉漉的竹筐裏。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動。一角灰色的僧袍飄過來。
“大師……”沈瑄輕喚道。枯葉那張滿是皺紋的慈祥臉孔轉了過來:“唉,叫你不要去。傷成這個樣子……”
在枯葉那間彌漫着藥香的草廬中,沈瑄數着窗外的寒星,怎麽也睡不着。直到這時他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白天的事。究竟是誰躲在暗中,撿起了他落下的劍擲向蔣聽松。本來是來得及捉住他的,可自己和蔣靈骞只顧着争執,竟然誰也沒有想到。離兒,離兒,他不無傷心地想到這個名字。昨夜星辰,昨夜清風,只如高唐一夢耳。片刻之間便狂風吹盡,只剩下無始無終的仇恨。
還有,劍上的碧血毒是怎麽回事?這問題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是誰擁有洞庭派的不傳之秘,又是在什麽時候悄悄塗抹在自己的劍上?這些日子來他颠沛流離,能夠接近這把劍的人實在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蔣聽松的人亦不在少數。自從他離開君山,這把劍就未沾過血,蔣聽松是第一個。君山上的人當然懂得碧血毒……他不願去猜疑那些最親密的人,轉念又想,其實他是在離開洞庭派很久之後,才決定要上天臺山的。只有葉清塵、季如藍和青梅幾個人知道。季如藍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苦笑一聲:“難道是葉大哥?”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葉清塵義薄雲天,怎會使這種手段!他武功在蔣聽松之上,要殺他盡可以明鬥。離兒不相信自己,自己竟也會懷疑肝膽相照的義兄!
難道,又是吳越王妃……
天色微明時,他才漸漸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別。枯葉苦苦攔着,非要他養好傷再走。沈瑄自知這傷是養不好的,拗不過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來請枯葉出診,沈瑄遂留下一張字條,悄悄離開。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過幾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紛紛凋謝,亂紅風卷,暮春景象。當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該去哪裏,洞庭湖當然不能回了,離兒又再也不願見自己,或者去找葉大哥?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樣?還不如在江湖上随處飄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這幾日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許不用等半年那麽久,就可以解脫了吧?沈瑄想到此處,竟然很有點欣然,中午在路邊小店中吃飯,便叫了一大壺酒。
店小二送酒過來,神情卻有些古怪,不住打量他背後的行囊。
這時坐在門口的老板娘開口了:“這位相公,你是不是有個同伴,一路走失了呀?”“沒有啊!”沈瑄奇道。
店小二道:“相公你背的這個長長的,是不是琴?”“是的。”沈瑄已經隐約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對了對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有個小姑娘來問,有沒有一個帶着劍、背着琴的年輕相公走過。這幾天帶劍的人倒是走過幾個,背琴的人從來沒見過。想不到今天就來了。”
沈瑄驚疑道:“是個什麽樣的姑娘?穿黑色衣服麽?”
“實在對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姑娘生得太好看,小仙女似的。我光顧着看她的小臉兒,都沒見穿的什麽衣服。她是不是你妹子啊?她往前面去了。”
難道真的是她麽?沈瑄的臉不由得一紅,但接着又煞白起來:她不留在山上給爺爺守孝,匆匆追來,多半仍是不放過我。其實你何苦這麽着急?沈瑄當然不想碰見她,但不知怎地,竟然下意識地加快了行程。
幾天之後,到了越州。十裏平湖明如鏡,天光雲影。沈瑄坐在鏡湖邊一間名叫聽雪樓的酒樓上,心裏忐忑不安。他一進越州城,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暗暗注意自己,他憑直覺知道,決不是那個人。但究竟是什麽人呢?
湖邊靜靜泊着一排黑油油的烏篷船,湖心一只翠綠的竹筏緩緩滑過。竹筏上坐着一個白衣人,一領輕紗罩面。沈瑄覺得這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心裏一動,忽然真氣逆轉,忍不住又要吐血。這時一股陽和之力從背後傳來,幫他緩緩壓住體內的逆流。片刻之後,這一次發作就被壓制下去。沈瑄轉頭一瞧,卻看見一個身材矮小、兩鬓斑白的老婦,連忙拜倒:“多謝曹前輩相救。”
這老婦不是別人,正是越州鏡湖劍派的掌門曹止萍。鏡湖劍派與洞庭派素有來往,年前曹止萍還帶着弟子到三醉宮做過客,故而彼此認得。
曹止萍道:“沈公子,你的內傷不輕啊!”沈瑄笑笑,心裏卻頗感奇怪,他已被吳劍知逐出門庭,眼下說起來是名門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對他如此客氣?曹止萍這時又道:“上個月我們收到貴派吳掌門的書信,提到你來江南,請我們關照你。令祖令尊與敝派累代世交,公子若有什麽事只管說,不必客氣。”
沈瑄越聽越奇,一般門派逐出弟子,總要傳書告知天下。吳劍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還關照江湖朋友照顧自己。他只好對曹止萍說:“多謝曹前輩美意。晚輩只是受了點小傷,前輩不必費心。”
曹止萍雖然不信,但仍道:“如此也罷。”頓了頓又道,“敝派今日在這聽雪樓要做一件大事,公子身上既有傷,到時萬萬不要卷入。”
沈瑄雖然有些好奇,但依照江湖規矩,這事是不好随便問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樓下的官道碼頭上人流來來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閑閑地與沈瑄講話,沈瑄也只好一一應答。
忽然,只聽樓下小二招呼道:“這位客人,進來喝杯茶吧。”曹止萍一對老眼中頓時放出亮光來。原來樓下進來一個披着黑色面紗的窈窕少女,沈瑄看了,頓時呆住。
——來人正是蔣靈骞。她下山追趕沈瑄,卻因為沈瑄被枯葉留了一日,反而走在了前面。這聽雪樓本是酒樓,卻招呼路人“喝茶”,實在蹊跷。她把一樓的客人掃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淡茶,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蒼白,起身想下樓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聽見蔣靈骞開口了:“鏡湖派的蝦兵蟹将到底來了多少?不如我們出去打,省得壞了主人家的東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個女子拔劍而起,她們有的扮作市井閑婦,有的扮作賣解女子,早就等在這裏。蔣靈骞一聲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聽雪樓外的湖岸邊,背水而立。那些鏡湖派女弟子紛紛趕出,将她圍了個半圓。沈瑄一看這陣形,暗叫不好。
蔣靈骞看那幾個女子站在原地,毫無動手的意思,微感詫異。這時背後傳來一聲幹咳,接着“呼啦啦”五條人影從水邊停泊的五只烏篷船中飛出。蔣靈骞一驚,霍然轉身,只見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個李素萍冷笑道:“妖女,這就是你伏法之時!你若識好歹,乖乖就擒,還可以免了一頓好打。”
蔣靈骞這才知道輕敵了。她見酒樓裏那幾個,不過是鏡湖派的二三代弟子,不足為懼,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烏篷船裏竟埋伏下了五個鏡湖派的一流好手,看來今天是不免一場惡戰了。她抽出清絕寶劍來,輕輕拂拭着,微笑道:“手下敗将,也配說這種話!”
李素萍當日在黃鶴樓上被蔣靈骞一招內奪去兵刃,深以為恥。這時當了許多同門的面又被揭老底,當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蔣靈骞撲來。蔣靈骞迎着她飄去。一眨眼工夫,兩人已換了個位置。李素萍手中劍又到了蔣靈骞手裏。
蔣靈骞笑道:“你這一招實在太差,本來已門戶大開,統統亮給別人,還要做這種淩空下落之勢,用力之處毫無根基。不是明擺着把劍送上門來麽?”說着左手一揚,将李素萍的劍抛向湖裏。烏篷船上的一個船工頓時飛身而起,在劍剛落到水面的一刻,接了下來。酒樓上的人“嘩”地喝起彩來。
沈瑄見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為焦急。他這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曹止萍眼裏。曹止萍遂道:“沈公子不必擔心,本派幾個姐妹雖然不濟,料來還能拿下這妖女。公子要報仇,可一并交與本派辦理。”
沈瑄一愣,這才想起,原來在所有人眼裏,他和蔣靈骞應該是宿世仇敵,彼此見面都要誅對方而後快的。他不禁惘然。
這時樓下五個鏡湖派弟子已和蔣靈骞叮叮當當地打了起來。這五人中有四個曹止萍的同輩師姐妹,還有一個是她的首徒。她們圍攻蔣靈骞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沈瑄看了一會兒,就發現蔣靈骞以一對五,雖然拼盡全力,也并不落下風,就算不勝,脫身也易。鏡湖劍法樸拙穩重,卻恰恰失之靈活。蔣靈骞輕功絕妙,劍法輕靈,與之周旋如穿花蝴蝶,戲柳金莺一般,極盡機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見曹止萍,想起以前吳霆說過,鏡湖劍派自女俠王寒萍罹難後,門中幾無真正的高手,只剩個曹止萍勉強支撐。剛才那李素萍似是門中第二人,尚不如蔣靈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蔣靈骞就不會有危險。想到此處,他主意已定,倘若一會兒曹止萍有下樓的意思,他就設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對自己毫無防備,應有得手的機會。
沈瑄與曹止萍閑扯道:“卻不知貴派與蔣姑娘怎麽結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的。
曹止萍大奇道:“公子不知麽?這妖女……”她話沒講完,忽然站起來。原來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倒有四個負了傷,外圍徒弟們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圍住。
曹止萍一步還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揮,一招“太師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時左肘向後撞出。沈瑄早料到她這一手,本拟閃向右側,右臂随勢而轉,仍舊将她纏住。不料這節骨眼上,舊傷突然發作,頓時氣血翻滾,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來剛才曹止萍給他療傷,只是暫時壓服,此時被內力一沖,又激蕩起來。他驚呼一聲,眼冒金星,倒在欄杆上,一大口鮮血噴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頭看見是他,大為怪異。無暇多問,就從樓上飛下,落在蔣靈骞面前。蔣靈骞滿面疑惑地瞧着樓上,原來她已聽見沈瑄的叫聲,卻看不見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苑的事,或者還有可說。但你若還有半分廉恥,就應當随我們去見湯大俠父子。”
蔣靈骞叫道:“笑話!我愛嫁不嫁,用的着你來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來管我的閑事。曹老太太,你堂堂鏡湖掌門,幾時做了湯家的爪牙啦?”曹止萍沉聲道:“休得胡言!像你這種傷風敗俗、自甘下賤的妖女,正派人士,人人管得!”
蔣靈骞冷笑一聲:“算了吧,我替你說了。你的寶貝師妹兩番折在我手裏,鏡湖派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頭之恨?反正殺我這個妖女,你們名正言順。”曹止萍道:“說得不錯。你的武功的确高強,倘若你是正道中人,那是武林之福。可惜你出身妖邪,離經叛道,大家只得盡早除了你。這個道理,原不用我明講。”
蔣靈骞嘴上雖強,其實早已氣得面色慘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除了我,你們鏡湖派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為衣兮風為馬”,撩向曹止萍左肩。蔣靈骞雖然功力修為不可與曹止萍相比,但她劍法高明,動作迅捷,幾招疾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連退幾步,緩開攻勢,居然面不改色,展開本門劍法,與蔣靈骞拆解起來。
沈瑄伏在欄杆上動彈不得。他見曹止萍劍法嚴謹,好整以暇,比她的師妹強太多,他只是幹着急。但蔣靈骞也不是易與之輩,天臺派輕功卓絕,游走之間步履靈巧,滑不溜手,就算落了下風也不易被人擒住。何況,蔣靈骞的武功只稍稍遜于曹止萍,此時未落下風。
曹止萍久戰不下,漸漸焦躁,出劍越來越快,虎虎生風。蔣靈骞此時反把劍慢了下來,只是招架躲閃,心存誘敵之意。曹止萍大喝一聲,一招“天馬行空”劍鋒左撩,削向蔣靈骞右鬓。蔣靈骞早就在觀察她的破綻,等待時機。這時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下盤空虛,不覺莞爾,将身子輕輕偏過,劍尖點向她兩處膝彎。曹止萍招式使老,來不及回劍相護,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蔣靈骞退開半步,不覺得意洋洋:“你出口傷人,還不給我賠禮道歉!”周圍所有的鏡湖弟子都把劍對準了她。
蔣靈骞又道:“你們鏡湖門下沒一個打得過我。要想為武林除害,還是另請高明吧!”忽然天外飛來十二道銀光,交織成網,把蔣靈骞全身罩住。蔣靈骞大驚,快速轉身,揚起手中長劍,一陣叮當之聲,銀光落地,竟是以天羅地網手法擲出的一串飛刀。只是這一陣偷襲,蔣靈骞毫無防備,右肩上還是插上了一把飛刀,鮮血直流。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長身暴起,撲在地上,伸手捉住蔣靈骞的腳踝一拖,将站立未穩的蔣靈骞拖倒在地,旋即點了她下身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門,竟然使出這種卑劣招式,蔣靈骞大怒,揮劍向她砍去。無奈她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右肢受傷無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聽“咔啦咔啦”兩聲,手腕被這老婦人一舉折斷。
蔣靈骞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像一只斷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聲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鏡湖派先謝過了。”
蔣靈骞咬牙冷笑道:“你們可要好好謝謝他!”
只聽得一陣兵刃亂響,每只烏篷船中都鑽出四個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驚,發現他們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覺全被這些武士扣住了。一個戴黃頭巾的中年書生搖着紙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俠也是成名人物了,這樣對付一個小姑娘,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吳越王妃手下兩大幹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飛刀橫行江南,武功頗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顧不得倒在地上的蔣靈骞,一排女弟子背靠背,嚴陣以待。曹止萍大聲道:“王照希!你待怎樣!我們鏡湖劍派與吳越王妃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把吳越王府的侍衛統統帶來,鏡湖弟子也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個哈哈道:“哪裏這麽嚴重!什麽樣的時候,做什麽樣的事情,決不打岔——這是我們王妃一向的規矩。你們鏡湖派把反賊錢世駿窩藏在會稽山上,想伺機而動,我明天再找你曹掌門要人。”曹止萍聽到此處,禁不住臉色發白。錢世駿秘密潛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被吳越王妃打聽到了,而且如此明确說出,顯見捉拿錢世駿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續道,“今天麽,我們只要帶走她,”他指了指蔣靈骞,“就心滿意足了。”蔣靈骞此時穴道被點,雙腕劇痛,只能躺着任人擺布。她側過臉去,緊緊閉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們姐妹辛辛苦苦捉來的人,你想坐收漁利麽?”王照希做出驚奇的樣子:“李女俠,講話可得憑良心。不是在下出手相助,你們鏡湖派早被她打個落花流水了,還說什麽捉人!”他雖然故作儒雅,眼中卻精光四射,殺氣隐隐。
曹止萍高聲道:“我鏡湖劍派恩怨分明,閣下援手,我們已然謝過。但這人是不能讓的,我鏡湖派今日誓死也要捉了這藐視禮法、悖亂綱常的賤人,以謝天下君子,肅正武林風氣。”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視禮法、悖亂綱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閑事的老太婆強多了!我們王妃若不是欣賞蔣姑娘這一點,還不會費力請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劍與王照希比試。曹止萍喝道:“師妹退下!”一手卻伸向蔣靈骞,想帶了人走。王照希身形一閃,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過招麽?”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蔣靈骞。
“住手,誰也不許碰她!”這話聲音不大,甚至中氣不足,但所有人還是一愣,不覺停了手,只見沈瑄緩緩走來,布衫上全是血。
他方才倒在欄杆上,體內氣流沖撞,鮮血狂噴,一會兒就暈厥過去。然而他終于聽見蔣靈骞的叫聲,一咬牙掙紮着站起,拄着長劍一步一步下了樓。
王照希見他面色蒼白,雙眉緊鎖,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該料到,蔣姑娘在哪裏,沈大夫也就在哪裏。沈大夫最近身體還好吧?”
沈瑄置若罔聞,徑直走到蔣靈骞身邊,伸手想給她解穴,可他自己現在半分內力也使不上,雙手只是顫抖着。蔣靈骞依舊閉緊了雙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淚水。沈瑄見狀,心裏千般滋味,難以描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想先把斷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倆,并不打擾,反而退開幾步。李素萍一幹人有認得沈瑄的,紛紛叫他快退開。沈瑄心裏茫然,他知道這兩幫人都是蔣靈骞的死敵,而自己現在真氣奔突,正是發作到痛不欲生的時候,連站着都難,如何能夠帶她走呢!雖然不顧一切地走了出來,卻一點營救她的希望也沒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這時腦子裏轉過了幾個主意,害怕蔣靈骞若被王照希帶走,投靠吳越王妃,豈不更加頭疼!遂呼喝道:“沈公子被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說!”
一幹鏡湖弟子“呼”地一聲圍上,十幾把寒光閃閃的劍向毫無還手之力的蔣靈骞紮來。王照希也不免大驚,正要擲出飛刀,忽然聽見一陣叮當之聲,那些鏡湖派長劍全都掉到地上。竟然是沈瑄,在這生死之際,不知何處來的力氣,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恍恍惚惚地橫掃一圈,居然一招之內點中所有人的手腕。這一下頓時把包圍消于無形,沈瑄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是五湖煙霞引中“浩蕩洞庭”裏的一招,他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搖搖欲傾。
曹止萍又氣又急:“沈公子,你,你太不明事理。我們還說是誰誘拐湯家媳婦,沒想到居然是你!身為名門正派之後,和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對先人……将沈公子一并拿下,帶去給吳掌門教誨!”
只是鏡湖弟子被沈瑄傷了一半多,一時卻無人上前。曹止萍親自去抓沈瑄。這時王照希突然發難,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時無防,被打得連退三步,嘴角流出血來。
王照希笑道:“曹女俠,你真是老糊塗了。你看沈大夫和蔣姑娘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好鴛鴦。你非要說這些話煞風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過去,要給你一點教訓。來來來,沈大夫,這一回你和蔣姑娘雙雙回宮,娘娘一定高興得很,比之從前更會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幹弟子已然受傷,鏡湖派雖不願蔣靈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帶走,也只好幹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落入吳越王妃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時油盡燈枯,胸中似有萬把尖刀攢刺,緩緩道:“你放了蔣姑娘,我才跟你走。否則我進了宮,也決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這些條件,你跟我說沒用。”忽然,他“啊”了一聲,轉眼間明明在身邊的沈瑄,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只是隐約覺得白光一閃,而自己的半邊身體也幾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場那麽多人,沒人看清白衣人的來去蹤跡。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裏追,害怕鏡湖派看出自己受了傷,只得帶了蔣靈骞匆匆離去。
“我知道你是桐廬一帶有名的醫生,所以不想你被惡人擒去。但我不認得那女孩,所以沒有救她。”沈瑄與這個神秘的白衣人如此接近。那是一個女子,聲音略啞。她披着沉重的白面紗,一點也看不見容貌,也猜不出年齡,“我想知道她是誰。”
沈瑄遂道:“她叫蔣靈骞,是天臺派蔣聽松的孫女。”白衣女子似乎很驚奇:“蔣聽松有兒子麽?”“不,她是蔣聽松收養的棄嬰。”沈瑄黯然道。
白衣女子默然,半日道:“你內傷很重,我治不了,但可為你緩解病痛。”言畢将兩股真力輸入沈瑄體內。這白衣女子的內功極為深湛。沈瑄體內逆流頓時平息下來,幾乎恢複如常。她的內功法門卻頗有幾分像葉清塵。
沈瑄忍不住問道:“姑娘和葉大俠是同門麽?”白衣女子不答,卻道:“你還會去救她?”沈瑄點點頭。白衣女子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來歷,沈瑄原也不必向她坦白。但這白衣勝雪、武功卓絕的女子,令人感到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拒絕的力量。
當沈瑄出現在錢世駿面前時,錢世駿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剛剛聽曹止萍數落完洞庭醫仙這個不肖子的種種罪孽,不想此人就潛入會稽山,偷偷見他來了。錢世駿想了想,将左右支開。
沈瑄開門見山道:“九王爺,蔣姑娘給你畫的那張地圖,請借在下一觀。”錢世駿奇道:“什麽地圖啊?”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宮去糾纏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為了吳越王妃地下迷宮的地圖麽?蔣姑娘已将真本失落了,憑着記憶畫了一張給你。九王爺,蔣姑娘和吳越王妃結仇,大半是為了你的緣故。如今她落在吳越王妃手裏,定然無幸,你縱不管也罷了,難道還要吝惜這張地圖?”
錢世駿默然半日:“她真是什麽也不瞞你。”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卷絹畫來,遞給沈瑄。沈瑄看見蔣靈骞的筆跡,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記着圖上标記的路徑關卡,看畢還給錢世駿。
錢世駿道:“這只是一張草圖,蔣姑娘說許多細節她也記不清了,只怕不足為憑。”沈瑄道:“這個我明白。”錢世駿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險了?”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問心有愧?”
錢世駿一愣,半晌方道:“你從我的院子後面出去,不會被人看見。”沈瑄謝過,翻窗便出去了。
錢世駿獨自坐在燈下,擺弄着那張地圖,心不在焉,悵然若失。忽然背後傳來一聲當頭棒喝:“王爺做大事業的人,何必挂懷于些些小事,效兒女之态?”錢世駿猛然回頭,奇道:“咦,又是你?”來人微微一笑,道:“王爺也知道蔣靈骞的地圖不足為憑,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來到錢塘府,得知世子錢丹早已逃出王府,下落不明,心裏暗暗詫異。他頗費了幾番輾轉,找到徐栊。徐栊這時因為錢丹走脫,貶黜在家,還是吳越王妃格外開恩,才沒有丢掉性命。徐栊從舊僚那裏打聽來,蔣靈骞的确關在玉皇山上的地下迷宮裏。
吳越國的王宮建在鳳凰山腳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風景尤為秀麗。吳越王歷代篤信佛教,曾大興土木,修建梵天、靈隐諸寺。吳越王妃猶覺不足,即位後又在王宮後面的慈雲嶺上開鑿了一處壯麗的佛像石窟,吳越百姓俗稱觀音洞。
“天臺派的劍術武功源自道家一脈,她卻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觀音洞裏,對着大大小小的神佛發呆。
迷宮本有四個入口,一個在王宮裏,直通吳越王妃的卧室;一個在玉皇山腳下的八卦田;一個在錢塘江畔白玉塔中;還有一個則是蔣靈骞也未記清的,只遠遠的似乎在東邊。沈瑄查探了宮外那兩個入口,皆有人把守,難以進入。他細細回想地圖,記得王宮到迷宮的那條地道造型奇特,似乎特意繞了個彎子。而拐彎之處的地形,恰好與慈雲嶺觀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裏做了整天的吐納功夫,将體內流竄的氣息安撫得平穩了些,料想一天之內當不會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這觀音洞裏來查探。這石窟內佛像甚多,主龛有一座彌勒,一座觀音,一座勢至,兩旁又有菩薩、天王、飛天,看不出機關在什麽地方。
月光漸漸透進石窟裏來了,照見洞穴深處主龛的北面還有一龛地藏王菩薩像,上端刻有“人道輪回”。在地藏像的兩旁雕刻着供養人,一色的雲鬓高聳,宮妝打扮。這些宮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異,竟比佛像更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過去,忽然發現左首第一個宮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誰呢?她的裙裾上繡着豔若桃花的雲霞,竟然正是吳越王妃蔣明珠閨房裏那張古畫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懷疑,繞到“霞姑仙子”的背後,輕輕推開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條通道來。
這條地道陰冷潮濕,不常有人走動。過了一會兒,就和王宮裏來的那條地道彙合了。沈瑄照着地圖上的标記向迷宮深處走去,一路上居然一個把守的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吳越王妃自恃沒人能從宮裏這條通路找過來,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一笑,同時覺得這路徑似乎很簡單。蔣靈骞畫的地圖果然有謬誤。有那麽一兩回他鑽進死胡同,但退出來後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約感到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連機關也沒設置幾個,稱不上什麽迷宮。看來江湖上的傳聞并不盡實。
前面拐角處,一盞鹿角形的松油燈閃閃爍爍,沈瑄心裏頗有些激動,因為他自己也在那裏待過,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沒有人把守。沈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時還是不由得緊張,旋即朗聲道:“有勞王妃久等了。”
“咦,”監房那人轉過身來,明眸皓齒,果然是吳越王妃,她淡淡笑道,“四處入口的衛兵都沒有接到你,我還擔心你今晚不來了呢!”沈瑄笑而不答。
吳越王妃道:“你果然有辦法。只是你千算萬算,也料不到千辛萬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心上人兒,卻是我這老太婆吧?沈大夫,你就是心地太好,連徐栊這樣的人也要相信,你以為他真的對錢丹死心塌地,不會出賣你麽?”
沈瑄心念一轉,道:“王妃有所不知。在下去找徐栊打聽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王妃,在下來了。王妃果然纡尊降貴,竟在這種地方等候——在下真是受寵若驚。”吳越王妃皺眉道:“你找我?不會吧。嗯,你出去這些日子,身上的內傷好像沒什麽好轉,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回心轉意啦?”
沈瑄道:“回心轉意也有可能。不過我的确是誠心誠意來找王妃的。不找到王妃你,誰帶我去見蔣姑娘呢?”吳越王妃哈哈大笑:“笑話,你瘋了麽!我為什麽要帶你去見蔣靈骞?”
“王妃希望蔣姑娘交出地圖,希望我配制屍毒的解藥。這兩件事情,都不太容易辦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會屈從。眼下惟一的辦法,就是拿她來脅迫我,拿我去脅迫她。要想這樣,只好先讓我和她見見面。”
吳越王妃頓時板起臉:“哼,憑你也想擺布我?乖乖躺着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轉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便躺在地上睡起覺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侍衛過來把他叫醒,帶着他往迷宮深處走去。
腳下的臺階級級向上,泥地和石牆也漸漸幹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頂。沈瑄默默記着道路,以備将來脫身之計。
穿過一扇石門,眼前陡然明亮起來。四顧一望,是一處石室,雖然仍舊沒人看守,卻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繡的帳幔,半人高的花瓶裏插着新鮮的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裝點着竹籬茅舍,還引來了活水做涓涓細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覺得像極了天臺山上的那個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衛揭開一處繡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銅鎖的鐵門。侍衛取出鑰匙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請沈瑄進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功不弱,打是打不過的,只得聽命再說。
屋子裏回蕩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閨房一般。繞過一扇美人屏風,室內紅燭半明,熏籠裏升起縷縷紫煙。絲織地毯上繡着紅蓮碧水,地毯盡頭垂着一幅珠簾,珠簾後隐隐是錦繡床帳。沈瑄已覺出帳中睡得有人,他低頭聽了一會兒那女子的呼吸聲,心中大喜,急忙掀簾進去,揭開帳子一看——枕上一绺長發散開,果然是蔣靈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