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濁水清塵西南風

清明時節雨紛紛。

樸素典雅的墓碑上,刻着一串秀氣的隸書:“沈門吳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親自己之手。

那年她積勞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把一雙垂髫稚齡的小兒女叫到面前,道:“将來媽媽不在了,你倆就留在這裏,不要回洞庭湖了。瑄兒,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璎璎還小,不太懂得生離死別,只是撲閃着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滿了十七歲,就送她去和陳家那孩子完婚。陳家人很好,将來能照應你們。可惜我來不及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記着千萬別學武功……”母親如果知道,後來自己不但學了武功,更浪跡江湖,而且放棄了家室之念,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紙錢化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風中打着轉兒,又被蒙蒙細雨潤濕,貼在青石墓碑上。

那時真的太小,如今記憶中母親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聲音清晰地印在腦海裏。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母親的墓碑上,連父親的名字也未提到。

墳墓周圍打掃得很幹淨,幾株木蘭花樹,也有人看護修剪,生得枝繁葉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過,空有雨打殘紅。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蘭生于湖湘,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李義山這首哀婉的《木蘭花》,也是母親最愛念的詩。可惜母親最終也不願回到生長木蘭的故鄉去。幼年時,母親是他最親密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一點也不了解母親,一點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深深的憂傷和哀怨。

倒是陳睿笈和璎璎,不辭辛勞地在母親墳頭種上了木蘭花樹,他倆一定常常來祭掃。不過今天是清明,他們怎麽還沒來呢?

山道彎彎,細雨中停下一輛小驢車。車中下來一對年輕夫婦,鬥笠蓑衣遮了半張臉,對着沈瑄細細打量。

沈瑄微微笑了笑,那少婦歡呼着跑了過來:“哥哥!”

陳睿笈有些發福了,璎璎改了婦人裝束,仍不減當年的活潑,從車中抱下一個梳着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阿緣,快叫舅舅!”沈瑄抱過孩子,一時百感交集。

璎璎埋怨道:“哥哥你太不像話啦,好幾年都不來看我們。不過舅舅真是神機妙算,他說你多半會回來掃墓,你果然就來啦!”

沈瑄愣住了:“什麽舅舅?”車中爬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來,可不是吳劍知麽?

吳劍知不來找沈瑄,沈瑄也會去洞庭君山找他的,當然不只是為了給舅母上墳。他這次回葫蘆灣來,一來是看看久別的母親和妹妹、妹夫,二來是為了印月的托付,來采集孟婆柳的解藥。可是吳劍知居然就算準了他會回家,找了過來。

“瑄兒,我還是希望你回三醉宮。門中無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沒有洞庭派了。”陳睿笈夫婦一離開,吳劍知便對沈瑄道。沈瑄不語,心裏根本不情願。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業啊!”吳劍知道。沈瑄仍然不語。

吳劍知長嘆一聲:“我知道,你總是忘不了那個天臺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們的敵人,當年委屈你們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誰殺死了吳霆表哥?”

“我知道,是樂秀寧那孩子。其實那天在含玄子那裏,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對他們父女不起。原以為樂師弟能體諒我的苦衷,可他們不原諒,我也只能認命,只是苦了霆兒。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攪在裏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輩的恩怨,連累你們這些年輕人。”

又是與自己無關!吳劍知為什麽要回避所有問題,看來他的獨生兒子死了,他倒無怨無悔,難道他真的做過什麽虧心事麽?沈瑄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吳劍知看出了他的不悅,暗自嗟嘆:“那天你問我澹臺樹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蔣靈骞真的只是蔣聽松撿來的棄嬰麽?以赤城老怪的脾氣,似乎不會收養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孩。”他為什麽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麽?沈瑄簡直猜不透。

“瑄兒,有些事你或者不便說,我只是擔心……唉,我告訴你吧,澹臺樹然是你的四師叔,當年赫赫有名的劍客,人道天下第一。”他終于願意講了,“先師共有四個弟子:我、你爹爹、秀寧的父親樂子有,分別被江湖上的朋友稱為書仙、醫仙、弈仙。還有一個小師弟,人稱潇湘神劍的,就是澹臺樹然。不過,不過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們相提并論。因為澹臺樹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師,實際上他原是你們家的仆人。”“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吳劍知點點頭:“記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發大水,許多災民走投無路,賣兒賣女。一對複姓澹臺的小兄妹,被師娘雙雙買了回來,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樹然,女孩叫煙然。因為澹臺樹然識字,先師就着他做個小書僮,伺候筆墨。”

“先師教我們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後來過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發現三師弟在責打他。原來他偷偷學習本派武功,練習時被三師弟看見。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臺樹然不懂,又不肯認錯。幸虧你爹爹攔得快,否則他的腿便被三師弟打斷啦。後來先師知道這事,倒不很生氣,反而考校他學得如何,結果發現他倒真是一個學武的天才。先師一高興,就叫他從此跟着我們一起練武,并親自傳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這個三醉宮的小書僮,後來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問出身?”沈瑄嘆道。吳劍知笑道:“你卻有如此胸襟。只是當時我們師兄弟三個,都算是名門弟子,想着他本是賣身的仆傭,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雖然師兄弟相稱,平素卻并不來往。現在想來,真是有愧。”吳劍知卻不道,沈瑄自幼清貧,和他的父輩們大大不同,自然沒有世家纨绔的偏見。

“澹臺樹然是個很聰明自負的人。我們表面以禮相待,心裏歧視他,他當然看得出。或者後來他行為狷狂,放浪不羁,也與此有關。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後來遇見巫山老祖任風潮。任風潮是個武林奇人,她也看中澹臺樹然在劍術上的天才,遂傳了他一套神奇的劍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這套劍法,澹臺樹然打遍天下無敵手,一時間在武林中聲名鵲起,很多人認為他當是天下第一劍客。”

“不過他出了名,卻一直惦念師門的恩惠。因為先師愛他奇才,的确對他很好,幾乎甚于對你爹爹。後來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是想傳給他的。這事你應該知道的。”

“後來他到天臺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寶貝女兒蔣明珠。那時洞庭天臺兩派就不合,他倆也算一段奇緣啦。可惜不久先師亡故後,澹臺樹然莫名其妙死在了廬山。蔣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吳越王妃。”沈瑄心想,原來他都知道。

吳劍知道:“但是他倆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卻不知下落。原來以為也死了,那天你問起,是不是……”

“你猜對了,舅舅,那就是蔣姑娘。”

吳劍知臉色微微發白:“早知如此……”他又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瑄道:“吳越王妃臨終前說出的。”“那麽,”吳劍知試探着道,“蔣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裏了?”沈瑄道:“她直到臨終,才知道蔣姑娘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她才自殺。”

吳劍知面色慘然,不住搖頭。有什麽比做母親的親手殺死自己骨肉,更加殘酷慘痛的?

一提起這事,沈瑄當然難過,可是他早就傷心夠了,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舅舅,澹臺樹然在廬山,是受了天臺派的七個弟子圍攻。但是除了那七個人以外,還有一個高手,恐怕才是殺死他的真正元兇。”

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吳劍知頓時呆若木雞,語無倫次:“你……你說什麽?你別胡說,你怎麽知道!”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通通落在沈瑄眼裏。他心裏疑雲密布:“舅舅,那人是誰?”吳劍知不住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舅舅!”沈瑄大聲道,“是誰害得四師叔一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害得吳越王妃誤入歧途,害得蔣靈骞從小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最後、最後……”說到這裏,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

吳劍知反而拍着他的肩頭,安撫道:“瑄兒,你不能心裏只有仇恨,這會害了你自己。”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誰。”

吳劍知愕然,他看見沈瑄似在冷笑,只得無奈搖頭,旋即淡淡一笑:“澹臺樹然是我師弟。我若知道誰害了他,能不為他報仇麽?瑄兒,別再想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真的能夠過去麽?

“她已經不在了。你也不要為了這些事,太苦了自己。”吳劍知道。

沈瑄只能搖頭不語,不知還能對吳劍知說什麽。搖晃的燭影照着發亮的矮幾,矮幾上擺着一只白瓷小碗,碗裏盛着曬幹的紅色小蛇,那是他白天從生滿了孟婆柳的湖底捉來的。他現在還拿不定主意,也許,應該辦完了印月的事,再來解決這段恩怨吧。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葉大哥的消息。”

“那年你走以後,他就去了北方,跟着一個姓趙的闖蕩。”

可是,中秋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滿,葉清塵就要回來了吧?

次日吳劍知便作別,臨行前再次叮咛,要沈瑄無論如何,在中秋之前回洞庭湖一趟。

“我會盡量。”沈瑄道。吳劍知猶豫了一下,又道:“我老了。這一次你回來,我就把洞庭派掌門的位置交給你了。”沈瑄吃了一驚,駭笑道:“舅舅不是開玩笑吧。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洞庭的掌門。”

吳劍知捏着鞭子,遲遲不上馬,似是還有千言萬語。然而畢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再三道:“中秋一定要回來,一定。”

此時不過春末夏初,東風拂過枝梢,卻有幾片枯黃的木蘭葉子跌落在吳劍知的肩頭。沈瑄為舅舅拂去了落葉,不知為何,心中一陣悲涼。

“我一定回來。”他這樣答應老人。

在葫蘆灣小住幾個月,慢慢為印月炮制解藥。

季風一來,沈瑄就去了海邊,找到一只船,駛往無根島。他不願重溫當年從錢塘江入海時那段悲慘記憶,卻是從明州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無根島上什麽都沒有變,只是沒有想到曾憲子已經老死,只剩下印月一人獨守孤島,還在彈奏那纏綿悱恻的《長相思》。

沈瑄還沒敲門,印月就出來了,平淡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興奮:“你果然守信。”

沈瑄這時卻另有想法,把藥遞給了她:“也許你還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什麽事,不肯答應葉清塵?”

沈瑄是想起了蔣靈骞,倘若當初,他堅持不給離兒吃這孟婆柳的解藥,就讓她什麽也想不起來,也許他們早就結為夫妻,在葫蘆灣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哪裏會有後來無窮無盡的別離和磨難?

他認真道:“以你現在的情形,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從前?從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很多時候,忘記過去正是萬幸,不知會免去多少煩惱。”

印月淡淡道:“一個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誰。”

這确實是誰也不能回避的問題,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從前那個人是誰,畢竟時隔多年,不致影響太深吧。何況有什麽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敵?

“我勸你服藥之前,還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後仍道。

“謝謝你,我會想的。”印月道,“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沈瑄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沒有死。”他呆住了。

海邊山崖下有一人,正臨風眺望。海風把一領淡青的披風吹得鼓了起來,猶如綻開了一朵飛蓬。

那一刻,沈瑄覺得時光在剎那間倒轉。似乎那條白練還在岩石上随風飄搖,似乎離兒只是剛剛走開,還未踏入那冰冷的海水中,似乎他自己還是那個沙灘上匍匐着的少年,只要一伸手,便可握住她濕潤的裙腳,只要一開言,便是山盟海誓,将她喚回身邊。

于是他就叫了她的名字,聲音甚至有些艱澀。

蔣靈骞轉過身,淡淡望着他:“你回來了?”沈瑄默然,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有很多話要說,一直以來,那些話在他的心裏一遍遍翻騰。悠悠生死別經年,在夢裏也對她傾訴過一萬回。可是這一時,他卻又無從講起了,只好呆呆瞧着她的臉。

那張面容反而變得虛無缥缈,和腦海裏深深刻着的記憶似乎一樣,又似乎不同。這是真的麽?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邊了,把一切的別離和凄楚驅趕得一幹二淨?

“你告訴我,是我正做着美夢呢,還是過去三年只是一個噩夢?”他喃喃道。蔣靈骞笑道:“你現在是在做夢。”

“真是好夢啊……”沈瑄見她笑靥如花,眼中卻似瑩瑩有淚,不覺将她擁入懷中,再不肯放開,也再說不出一句。

是回來了,并非舊日重溫,故事正重新開始。三年之後,時間早已悄然挪開腳步,只有山海如故。

看了多時,沈瑄道:“離兒,今天見了你,人世間便沒有更大的快樂了。你這三年都去了哪裏?”蔣靈骞悠悠道:“我遇見了巫山老祖,跟着她去了。”

沈瑄愣了一下。巫山老祖任風潮是江湖上出名的神秘人物,不屬于任何門派,不定居任何山林,武功卻深不可測。沈瑄記得吳劍知說過,他的師叔澹臺樹然也曾經向老祖學習過劍術。說起來也算與天臺、洞庭兩派有些淵源。然則論理,此人應該年事極高,不問世事久矣。蔣靈骞又為何遇見了“他”,還能跟“他”去了?

“你怎麽遇見他的?你究竟是怎樣逃得性命?你去哪裏了?怎麽一去,就是三年?”

蔣靈骞笑道:“這麽多問題,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訴我,屍毒的解藥是什麽。”

蔣靈骞道:“你也想不到吧,就是薛瑩瑩的‘飛煙散’。那時我沒有吃‘飛煙散’的解藥,身上還有毒質潛伏。正是這種毒質,和屍毒相抗,居然讓我活了下去。那時我在海邊等死,暈厥過去。正好婆婆到無根島上來找她的一個師兄,就把我帶到她的船上。”

“你說的婆婆是誰?”沈瑄不解道。

“就是巫山老祖。”

沈瑄大駭:“怎麽,巫山老祖竟然是女人麽?”蔣靈骞微微笑道:“是啊。但江湖上的人多以為她是個怪老頭兒吧。其實她年紀也不大,不過四十多出頭的樣子。但她卻執意要我叫她婆婆,說因為我是她的晚輩的晚輩。”沈瑄默然。澹臺樹然是巫山老祖的弟子,那麽離兒自然只能算是徒孫了。

蔣靈骞續道:“飛煙散和屍毒都十分厲害,我雖然死不了,卻總是暈厥不醒。婆婆只好把我帶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禦毒。我體內的毒性被暫時壓制,這才醒了過來。那時我被屍毒侵染,變得跟鬼一樣難看,真的不敢來找你。潛伏的毒質終有一天會發作,将來不死也是廢人一個。婆婆就說,既然飛煙散可以抑制屍毒,也許調整一下飛煙散的配方,就成了屍毒的解藥。于是她帶着我,走遍三峽,采集各種草藥,配成各種方子給我吃。”

“我都記不清那兩年吃過多少藥。總算婆婆的心血沒白費,今年開春的時候,我體內的屍毒消解幹淨,再也不用怕了。今年開春,婆婆來這島上為她的師兄奔喪,我便央求她帶了我一起來,希望能找到你。雖然恰好與你錯過了,但這裏的印月師父卻說你來過。我便別了婆婆,與印月師父同住,等你回來。”

“巫山老祖的師兄?難道就是曾老前輩麽?”

“是呀。但是曾憲子前輩當年……我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據說是被他的師父——也就是婆婆的父親驅逐出門牆。後來婆婆繼承了巫山派。事隔多年,決定将師兄找回來。只是沒想到曾前輩躲在這樣偏僻的海島上,直到三年前婆婆才找到他。也就是那一次,順便撿到了我。我跟了婆婆去巫山之後,她将巫山劍法傳授于我。說起來我如今也算是巫山的門人,還應該叫曾老前輩一聲師伯,可惜……”

沈瑄念及當年島上情形,不覺慨然。當時自己全然不存生念,若非曾憲子苦苦相逼,怕是早就死了。曾憲子說,“要是你今後找了回來,問老朽要人,難道要老朽指個墓碑,說你丈夫就在這裏,進去見他吧……”誰想到世事無常,如今離兒竟然和自己團聚,可是躺在墳墓中的卻成了那位好心的老人……

“原來你入了巫山門下,也學了巫山老祖的劍法,想必武功與從前大大不同。”

蔣靈骞靜默了一會兒,低頭道:“婆婆傳我的巫山劍法很特別,是巫山老祖別出心裁獨創的,只傳過三個人。另一個,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沈瑄心裏“咯噔”一聲。

那麽說,她已經知道了。

這個問題,其實早已在沈瑄心中盤旋了多少遍,但此時也說不出別的話,只能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

不知她在想什麽,眼神靜得可怕。

“從巫山下來以後,我回過一趟天臺山,想安葬爺爺。”蔣靈骞輕聲道,“當初急着下山追你,只來得及将爺爺草草埋了,哪想一去就是三年。這次回到赤城山,發現不知什麽人,已經将爺爺安葬得好好的,還豎了一塊石碑。”

沈瑄道:“也許是你爺爺的朋友。”蔣靈骞搖頭道:“爺爺從來沒有朋友。爺爺已經下葬許久,也無法查訪那人。我去清理爺爺的遺物,卻發現一份遺書。是那幾年爺爺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頭,事先寫好,好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還夾了一份血書,是我父親臨終前寫下,留在我襁褓裏的。這些年我一直想找親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爺爺已經把答案留給我了。”

“他為什麽不早告訴你?”

“你也知道?是聽我的……吳越王妃說的?爺爺,其實是外公,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時候,父親在廬山上被我的七個師伯圍攻,後來一個蒙面高手把他推下懸崖。如果不是爺爺及時趕到,我也被那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爺爺從來不向我起這些事,許是覺得我還小,怕我聽了難過。不過,他總不能瞞我一輩子。我和吳越王妃鬧成這樣,他恐怕想都沒有想到過。”沈瑄聽她始終提“吳越王妃”,不肯改稱母親,心裏一陣黯然。

“瑄哥哥,”蔣靈骞道,“我聽江湖上的人說,她臨終之前,是你在她身邊……”

沈瑄費力地點了點頭。

“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樣?”沈瑄聽得出來,那是一種別樣複雜的心情。

“我告訴你,你也別太往心裏去。”沈瑄心裏不忍,把離兒摟在懷裏,“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兒,然後才死的……”

斷斷續續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說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漏掉。說完後才發現,自己的前襟一片冰涼,是被她的淚水濕透了。

“離兒,離兒,”沈瑄道,“這不是她的錯,你就忘了她吧!”

蔣靈骞擡起梨花帶雨的臉:“你說我能忘得了麽?”這是怎樣的終身之痛啊!沈瑄默默為她拭着淚水。

過了一會兒,蔣靈骞輕聲道:“爺爺的遺書裏說,那個蒙面人是誰,他也沒認出來。我要找到那人。”“你要為父報仇?”沈瑄問。

蔣靈骞微微點了點頭,神情卻頗為堅決:“也為母親。”

沈瑄心裏忽然有一種不安的想法。本來,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臺樹然的真兇是誰。但離兒說要去報仇,卻讓他不得不擔心,是否會牽出另一番風波?

“你父親既然留下血書,沒有說仇人是誰麽?”他問道。蔣靈骞皺眉道:“說了,名字卻被塗掉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只油紙小包,一層層剝開。這是她父親惟一的遺物,保存得尤其鄭重。

“湘靈吾女,當你閱此書時……你父為……害。你學成武功,定須手刃……以報父仇。其餘……可問母親和姑姑。”

白絹上灑滿了澹臺樹然的血,隐隐變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跡,偏偏被淹沒了。沈瑄把血書舉起,對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筆畫來,不由得長嘆一聲。

蔣靈骞道:“母親是不會告訴我了……原來我還有個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記得舅舅說過,”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個姑姑,好像叫澹臺煙然。”蔣靈骞道:“那你舅舅吳劍知知不知道這件事?他是做大師兄的,知不知道誰殺了我父親?”

吳劍知,沈瑄一聽見這個名字,心中就濃雲密布。他把蔣靈骞的手握在掌中,翻來覆去,端詳着那些細細的粉紅色掌紋,拿不定主意,如何對她講述心中的疑惑不解呢?

然而,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蔣靈骞仔細觀察着他的神情變化,猜測他的心思:“你不會告訴我,他就是……”沈瑄連連搖頭:“你別胡思亂想!”

其實胡思亂想的是他自己,所以遲遲不敢把心中的疑慮說出口,是因為他連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雖然一直不喜歡吳劍知,離兒的仇人如果真是……他當然會幫助離兒,但這種事最好還是不要發生。他不願意這些恩怨糾葛,牽連到本門內。何況吳劍知畢竟是他所剩不多的親人。

“你放心,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我不會為了……”蔣靈骞突然道。

“怎麽說沒有關系!”沈瑄笑道,“不要說你父親本來就是我的四師叔,哪怕只是為了你,我也義不容辭。我不過有些擔心你……”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一向最擔心的是什麽,不覺脫口而出,“離兒,你嫁給我好不好?”

蔣靈骞滿面緋紅,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說什麽呀!”沈瑄催促道:“你不肯麽?”

兩人相識已有五六年,卻總是聚少離多,先是湯家的婚約,再是門戶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無憂無慮相處的時候。如今隔了三年,這些障礙漸漸消于無形。湯家的婚約早作了廢,蔣靈骞成了四師叔的遺孤,門派的隔閡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間一時開闊起來。只願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什麽反複。

蔣靈骞拉着他的手指,輕聲道:“既然你這樣想,我也不反對。”頓了頓,又道,“我本來希望,能回天臺山桃源谷去成親的。”

沈瑄道:“等你報完了仇,我們就回天臺山去,回到那間竹屋裏去。就我倆,一輩子住在那裏,白頭到老,好不好?”“好啊。”蔣靈骞閉上眼睛,冥想着将來的情景。

日光透過柔軟的眼睑,滿目溫暖。沈瑄捉住了她的手,心想最好這一世也不要再放開。

這時,他聽見背後有沙沙聲,是有人的腳步在沙礫上風一樣地劃過。

回頭的那一刻,他覺得印月步履踉跄,神态猶如被追逐的野獸。然而當他們目光觸及的一剎那,印月瞬間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但沈瑄依然覺得她變得如此陌生。孟婆柳的解藥發揮了效力,她的眼神中注入了回憶,就像空蕩蕩的琉璃盞中注入了五色的秘藥,變得難以捉摸。

她竭力掩藏着自己動蕩的情緒,維持着一貫的矜持淡漠。這令沈瑄覺得不安,她想起了什麽,她到底想起了什麽?

“謝謝你。”印月只是淡然地說。

“師太……”沈瑄猶豫着問,“師太還會繼續等候葉大哥麽?”

印月的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旋即微微一笑:“當然會。只是我還得要求你們幫個忙,能不能留下來在島上陪我幾日。”

二人覺得有些奇怪。

印月連忙說:“這是有些過分的要求,但是……若你們都走了,這荒島上便只剩下我一人。”

蔣靈骞道:“那師父與我們同回大陸去,好不好?”

“回大陸也很好,”印月點頭道,“不過,與葉清塵的約期快到了,只得留在此地等候他。倘若我這時一走了之,清塵找不到我,豈不是……豈不是又要錯過?”

沈瑄想了想,确乎如此。印月與葉清塵的十年之約,是在這無根島上。想來此時葉清塵已經匆匆朝這邊趕來。假如大家都走了,讓葉清塵撲個空,也許會産生誤會。

若與蔣靈骞一同留下陪伴印月也好:“但是——我與舅舅約好,中秋節回洞庭湖,也不可失信。舅舅那邊,估計有重要的事情。”

想來想去,竟然沒有別的辦法了,又确乎不能将印月一個弱女子單獨抛在島上。

“那看來只能你先走了。”蔣靈骞嘆氣道,“等中秋一過,我就去洞庭湖找你,你可不要跑了。”沈瑄亦覺遺憾,但又無別的辦法。

退潮之時,沈瑄便與島上二人作別,跳上舢板乘浪而去。闊別三年,乍然重逢,自然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一處。可是又不得不再次分離,不免令人懊惱。

他立在船頭,看着離兒的身影慢慢變小模糊,猶如風中一瓣潔白的花,他忽然後悔起來,告別時都沒有來得及牽一下她的手。好在是,只須等到中秋之後,就可以長相厮守。想到将來幸福的悠長歲月,目下的小別似乎竟也是溫暖的。

蔣靈骞一直守在海邊,直到舢板被海平線吞沒,猶自聽着風聲出神。

印月盯着他二人,神情漸漸冰冷。

直到蔣靈骞悵然的轉過身來,她方才淡淡開口。

“我有話跟你說,湘兒。”

過了好一會兒,蔣靈骞驀然地意識到,這“湘兒”是在呼喚她自己!那個早已失去的名字——澹臺湘靈。

“你——你為什麽會叫我湘兒?”蔣靈骞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尼姑印月的眼神變得森然。白而滞澀的皮膚在海島暮色的照映下,透出縷縷青色。她冷笑着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揪住蔣靈骞的袖子。

“你知道我是誰麽?”

蔣靈骞猛烈地搖着頭。印月的笑容幾近凄厲癫狂。一頭亂紛紛的長發被海風吹散,仿佛地獄中萬千冤鬼在次第複蘇。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我現在終于知道了。我的孩子,也許連你都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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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詩壇遮羞布,七百餘種各學科書籍撰寫者,兩千七百餘項專利的發明人,現代大學與科學的奠基者。
海外漢人的保護神,新航路的開辟者,大洋秩序的維持者,全球大型工程的承包商。
禍亂歐洲的罪魁禍首,德川家康的義父,塞巴斯蒂安的拯救者,一心為民的小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