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姜氏
“哎呦,你醒啦?可算是醒了。”
柳媽媽聽到動靜,忙幾步進了屋裏,便看到床上的姜采青睜開一雙明澈的眼睛,安靜地望着她。柳媽媽一時間卻又找不到話說了,心中還在拿不準要怎麽稱呼這位,稍稍猶豫一下,索性轉身去床頭小幾上倒了碗茶,一手端着,一手就去扶姜采青,口中勸道:
“你好歹喝口茶吧。這樣水米不進的,怎的能行?”
姜采青由着柳媽媽扶了她半坐起身子,茶碗便送到了嘴邊,細白瓷的碗中茶色清亮,并沒有茶葉,想來茶葉是放在壺裏泡煮的。姜采青就着柳媽媽的手兩口喝光茶水,嗓子裏頓時舒坦了些。她暗暗噓了口氣,由着柳媽媽又把她放下躺好,覺得渾身躺得都酸了,索性自己抓起一個枕頭靠在身後,想了想,挑了個安全的話頭問道:
“柳媽媽,什麽時辰了?”
柳媽媽竟愣了一愣,似乎根本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回過神來忙答道:“申時過了。這會子官人已經小斂了,您要不要起來去磕個頭?”
申時?姜采青在心裏子醜寅卯地推算了一番,大約是下午的五六點鐘,看看外頭天色,已經黃昏了,便猜測這應該是偏北方地區的秋冬季節。她琢磨着,總不好直接開口說我餓了要吃飯,心裏在“出去磕頭”和“躺着挨餓”之間鬥争了半天,實在是哪樣都不情願。
正在為難呢,又聽柳媽媽說道:“看您這都一兩天水米沒進的,這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起來怕也是站不穩。聽老奴一句勸,萬般皆是命,好死不如賴活着,像你這樣的良家出身,想來總還是有活路的,千萬莫要再尋死覓活。官人和大娘子的喪期還長着呢,這天都要黑了,倒不如老奴去給你端碗湯來,你好歹先喝上兩口,也好有力氣去前邊磕頭守靈。”
姜采青聽她這番話,耳朵裏抓住的最關鍵一句,就是“端碗湯來”,這柳媽媽實在不錯啊,越看越順眼了,真真是好人,大好人!
她這會子腸子都餓得糾結了,卻又不敢表現得太急切,便只好看了柳媽媽一眼低頭不語。柳媽媽見她半天不說話,覺着可能是聽進去了,便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仍不放心,轉頭交代道:“老奴去去就回來,就一小會子,您可千萬莫要再弄出什麽想不開的了。”
看着柳媽媽關門出去,姜采青忙坐起身,活動了一下酸軟的胳膊,感覺自己還真不一定有力氣下床。她探頭打量了一圈,這兩間耳房分了裏外間,隔了一道繪着松竹蘭草的素絹四扇屏風,東側開門,她躺着的架子床靠裏屋北牆。床上水紅色繡百子百福圖案的緞面被子,同色料子繡着喜鵲登枝的枕頭,連同青蔥色繡折枝石榴的床帏帳幔,看上去一應物品竟都是新的。
姜采青略一思索,猜到這大概是張家為了迎新妾進門而準備的喜房。突然變故誰也意料不到,加上原主剛來時,張安臣盡管病着卻還沒死,于是家人仍安排原主住了進來。整間屋子布置算得上精致了,就是處處透着一個“多子多福”的用意——這家不是沒孩子麽。
可嘆古人不懂,沒孩子不光是女人的問題——若是男人的問題,娶再多妻妾又有什麽用?
姜采青正打量着,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忙又躺回床上。果然柳媽媽推門進來,手中黑漆托盤上端着一碗湯。她放下湯,過來扶姜采青。
“廚房裏給高僧們備的素湯,我看着不錯,就給您拿了一碗來。您起來喝點吧。我剛才拿湯時,見到菊姨娘和棠姨娘也從前頭回來了呢,您說就算再傷心,哭了這一宿二日的,也得吃口飯歇歇不是?周姨娘、绫姨娘她們幾個倒沒回來,我剛才碰見周姨娘的丫鬟到廚房拿米粥,也不知能不能勸着吃點兒……先不說她們,您起來喝湯,放久了該涼了。”
姜采青發現這柳媽媽有個毛病,話多,唠唠叨叨的,張三如何李四怎樣,守着她這一天,只要見她醒着,東扯西拉話倒說了一籮筐。大概是覺着她新來乍到的不了解情況吧,也或者就是話多罷了。然而眼下這正是姜采青想要的,就希望她多說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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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青一面聽着柳媽媽絮叨,一面注意力就被她手中那碗湯吸引去了。青花瓷碗裏看着湯不像湯,羹不像羹,混沌一團的,顏色賣相并不好,聞着卻挺香。
柳媽媽扶她坐起來,直接把托盤連湯碗端着放在她面前。姜采青也顧不得再裝什麽癡傻悲傷了,卻也不敢狼吞虎咽,努力矜持地往嘴裏送了一勺,湯滑入口中,那叫一個熱乎滋潤。她喝了幾勺,溫熱的感覺一路滑進胃裏,才開始品味湯裏的食料。主料是切成小粒的姜末和煮爛的麥仁,加了切碎的白菜和蔥花、芫荽,像是還有一種細碎的幹菜,沒吃出是什麽,湯裏勾了芡,各種切碎的食料燴在一起十分軟滑,鹹香可口,姜末的味道尤其突出。這湯在秋冬喝了肯定暖和,麥仁還抗餓,想必是專為值夜誦經的僧人準備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餓了,姜采青只覺得這碗湯簡直是少有的人間美味。一勺一勺把整碗湯都送下了肚,姜采青意猶未盡地想,這裏頭要是再加點兒蝦仁或者幹貝,簡直不能再美了。
她喝完湯,柳媽媽便遞過來一條帕子。姜采青接過帕子擦了擦嘴,一擡頭正好對上柳媽媽探究的目光,帶着一種說不清的意味。什麽意思啊?是不是她不該喝得光光?還是不該喝得這麽快?她心裏來回轉了幾圈,正尋思着要說點什麽來掩飾一下呢,門外恰好傳來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音。
“柳媽媽,柳媽媽!”
“哎,就來。”柳媽媽忙應了一聲走到門邊,“是翠绮姐姐啊,可有什麽事?”
柳媽媽這年紀,看着總該五十歲左右了,怎麽把一個年少的女子叫做姐姐?姜采青正驚奇呢,就聽到翠绮說:“柳媽媽,新姨娘醒着嗎?前頭管事吩咐,請各位姨娘準備一下,兩位公子爺叫姨娘們前院偏廳說話。”
“哎喲,這就去呀?”柳媽媽連忙回到屋裏,對姜采青說道:“您先起來吧,老奴趕緊給您拾掇拾掇,兩位公子爺要見。”
內什麽,她能不能不去?姜采青實在很想躺回床上裝死,卻又怕賴着不去反倒出差錯,只好下床叫柳媽媽給她梳頭。
發髻這東西,她自己來肯定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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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青穿來以後,還是頭一回走出屋子。天已經黑下來了,翠绮手裏影影綽綽一盞素紗燈籠,根本看不清四周景致,只能依稀分辨出是個挺大的院子。她跟在翠绮身後,穿過後院,轉過抄手游廊,就到了偏廳的側門。
古人的房屋不像現代建築獨立密閉,這偏廳坐北朝南,除了大開的正門,北向兩端各有一道側門,門外已經立着好幾個披麻戴孝的女子,各自低頭默默等候。見姜采青跟着翠绮來到,門口侍立的丫鬟轉身進去回禀之後,重又出來福身說道:“公子爺請各位姨娘進去。”
姜采青有心落後一步,走在了最後頭,跨過門檻,繞過一條紫檀雕松鶴屏風隔斷的內廊,借着前邊人的掩蔽悄悄打量過去,幾支白色大燭照得廳堂裏十分明亮,上首桌案兩邊各坐着一名年輕男子,氣度的确不凡,兩人長得不說多像,眉目神态卻有幾分血緣的相似。姜采青稍一停頓,前頭幾位姨娘已經低頭走了進去,紛紛跪倒行禮。
姜采青心中狠狠罵了一句“萬惡的舊社會”,有樣學樣地跟過去跪在後面。
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男權社會,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若換做正室娘子,怎麽着也輪不到當表嫂的跪拜表弟吧!她低頭跪着,只聽左首坐着的裴三開口說道:“都請起吧,就是請各位來說幾句話,無需多禮。”
他一發話,旁邊站着的一個中年管事便上前一步,伸手朝着跪在前邊的周姨娘虛扶了一把,底下的丫鬟得了話也都過來扶,跪了一地的女人們才紛紛起身。姜采青跪得不習慣,正埋怨地太硬呢,也不知是誰拉了她一把,姜采青趕緊借力站起來,跟着其他人退到一旁立着。
“方才張氏族長帶了十幾個孩童過來,說都是最适合過繼入嗣的。如今表兄表嫂都不在了,沒有能做主的,我們兄弟二人雖說跟表兄血脈親緣,可畢竟張姓族人一個都不認得,就想聽聽衆位姨娘的意思。”
姨娘們各自低頭站着,廳堂裏一時間靜默無聲,竟沒人開口,試想這過繼入嗣的事哪輪到她們說了算?裴四冷不丁這樣一問,倒叫人不敢出頭說話了。等了半晌,周姨娘往前站了一步,恭敬地福身說道:“我等內宅婦人,平常只在後院,每日裏就是盡心伺候官人和大娘子……對族裏的子侄輩也都不太認得。”
“表兄多年無子,以前就沒提過過繼的事?”
“年節祭祀,族裏提到過幾回的,官人和大娘子只說再等等……”周姨娘說着,竟忽然跪下哭道:“是奴等沒用,不能給官人開枝散葉。”
裴三微一擡手,旁邊丫鬟忙扶起周姨娘。裴三沉吟一下,目光便落在姜采青身上。
“你就是姜氏?表兄病倒後都是你一路照料,他可有什麽話留下?”
姜采青遲鈍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姜氏”叫的是自己,她慢慢往前一步,把兩手搭在腰際,微微彎腰做了個福身的動作,自己覺着這禮學得應該還不錯的,才故作思索一下回答道:“不曾聽到過什麽。”
絕對實話!姜采青心說,就算有,她這“後來者”也真的沒聽到。
裴三之後又問了幾句張家的家事,吩咐周姨娘和绫姨娘,這兩日把張安臣和吳娘子生前喜歡的衣物珍玩、釵環首飾都找出來,歸整好了,預備三日後大殓,接着便讓姨娘們各自回去。
等她們告退出去,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裴六微微一笑,問道:“三哥已經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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