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滑脈

姜采青對中醫“望聞問切”那一套,一向不太敢信,總覺得有點故弄玄虛,不檢查不化驗的,尤其還要喝那黑漆漆的苦藥湯。因此以前要是生個什麽小病,寧肯打針,也不肯去看中醫的。

然而這是古代,壓根就沒有西醫呀。姜采青心裏嘀咕着,暗暗埋怨柳媽媽多事,她無非就是想躲開前頭的喪事,躲幾天清閑而已,身體瘦弱些倒是真的,可哪來的病呀!然而柳媽媽得了前頭的吩咐,卻趕緊催着她起身拾掇。柳媽媽拿雕花木梳給她整理了頭發,扶她去外屋小桌子旁邊坐了,等着郎中來。

沒多會子,翠绮便領着郎中進來。姜采青本來以為該是個撚着胡須的老頭兒,等進來時,才看到那郎中歲數不大,跟裴氏兄弟的年紀差不多,穿了件青玉色交領直綴,左側胳膊上紮着一條白孝布巾,後頭還跟了個拎藥箱的小厮,那小厮頭上戴着白布孝帽子。

姜采青看不懂這樣戴孝的禮俗關系,心裏猜測大約就是不沾邊的遠親,或者旁人進到喪家的習俗吧。她正拿不準要起身致意,還是只管坐那兒等着,卻聽見柳媽媽問道:“翠绮姐姐,這小郎中倒不曾見過?”

“什麽小郎中!柳媽媽,你莫要無禮,這可是沂州城裏的時郎中,時家藥鋪的公子。時家跟我們兩家有些故交,今日特來吊孝的,三爺順便托了他來給姨娘診病。”

“哎呦,失禮失禮!時郎中不怪不怪。”柳媽媽忙把姜采青對面的繡凳往外拉開一點,請時郎中坐下,又倒了茶來。時郎中撩起衣袍坐下,順手接過小厮遞來的迎枕擺在桌上。姜采青慢吞吞把右手放上去,旁邊翠绮忙拿一條素色羅帕蓋了。

時郎中兩根白淨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羅帕上,靜靜凝神,片刻後收回手指,開口問道:“可是嗜睡困倦、渾身乏力?可還有其他症狀?”

“是的是的,她就是每日裏昏昏沉沉地睡着,病得不想睜眼。”柳媽媽搶着在一旁插嘴,“實在是官人和大娘子故去,太過傷心了,前幾日還哭得暈了過去。勞煩時郎中給開個方子吧。”

“暈了過去?”時郎中沉吟一下,站起身拱手說道,“還請節哀保重,尺脈走盤如珠,往來流利,這是滑脈。”

“什麽滑脈?”姜采青微微一怔,中醫脈象什麽的她自然不懂,可這滑脈兩字倒是在哪兒聽過。想起以前看的那些甜蜜小古言,滑脈好像就是……

“你有身孕了,從脈象看尚不足兩月。”

什……什麽?

姜采青愣了一愣,那時郎中卻沒再看她,徑自收了迎枕要走。柳媽媽也愣了愣,才“哎喲”大叫一聲,忙幾步跑出去拉住時郎中,不敢置信地追問道:“小郎中,你說她有身孕了?你可是看得準了?”

“脈象如此,胎相還算穩定。只是她連日勞累悲傷,身體孱弱,我給她個安胎方子,也不用多,每隔十天一副,記得按時用。”

“哦哦,要的要的,記得記得。”

這邊柳媽媽拉着郎中追問,屋裏的翠绮半天反應過來,轉身就往外跑去,邊跑邊帶着哭腔喊道:“新姨娘有孕了,新姨娘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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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她那一雙尖尖的小腳,竟連哭帶喊跑得那樣快。姜采青愣愣看翠绮跑遠,滿腦子混亂一團,老半天暗暗罵了一句:我靠!

******************

姜采青自己也拿不準了。不是說她都還沒正式行禮進門的嗎?再說這樣年少稚嫩的一副身體,才不滿十五歲,怎麽可能?

可是……她偏偏沒有原主的記憶,原主從濮州就跟在張家夫妻身邊,誰知道這該死的是怎麽一回事!孝莊太後十三歲嫁給皇太極,武則天十四歲進宮伺候唐太宗,那個美麗多情的莫愁女,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萬惡的舊社會!

莫名其妙穿到這裏,她想到過悠閑的種田日子,想到過發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想到過會不會遇上貴人嫁入皇家寵冠六宮……就是沒想過要當一個寡婦娘,尤其才不到十五歲呢,花朵一樣的日子不是才剛剛開始嗎?

姜采青猶自扯着頭發抓狂,不多會子工夫,就見一群女人急急忙忙從前院過來,一個個擠進屋裏,圍在她跟前唧唧嘈嘈。

“這是真的了?是真的了?張家要有後了?”

“可不是真的嗎,沂州府時小郎中診的脈,還能有錯?老天保佑,張家終于有子嗣了。”

“不到兩個月,算來該是在濮州時候就有的了。阿彌陀佛,老天有眼,那玄靈道人果然神通,他說必須要一個八字全陽、五行旺火、一雙天足的女子,果然新姨娘就有孕了。”

“嗚嗚嗚……大娘子九泉下也能合眼了,可憐她這些年日子過的,真真是油煎火燎……姜姨娘,你這就跟我去大娘子靈前上柱香去,叫她知道了也好安心。”

“哎哎,绫姨娘,你做什麽呢!快快放手。”棠姨娘拉住绫姨娘,忙把她的手從姜采青身上拿開,責怪道:“可不興毛毛躁躁的,如今她這肚子可金貴,哪能叫你這樣拉着就走。”

“素绫,秋棠說的是,如今可得要小心仔細才行。”周姨娘比其他幾個姨娘身份高一層,說話就多了幾分持重。她說着也紅了眼睛,拍拍绫姨娘的手安慰道:“你也別急成這樣,等會子我就跟你去給官人和大娘子上香去。”

姜采青一臉迷茫地坐在桌邊,聽着幾個女人叽叽喳喳,真不知該哭該笑了。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嗓音插了進來。

“是得小心些才行,這年月孩子可難養活。再說還都不知道是個什麽,這要是個丫頭呢?看你們一個個着急巴拉的。”

姜采青擡頭看去,是一個年紀半老、穿着鴉青色襖子的老婦,頭上纏了一條白孝布巾,身邊還跟着兩個穿孝服的婦人,也不知都是張家的什麽人。

“七嬸婆,你說話可真是中聽!”棠姨娘瞟一眼那老婦,本着臉說道,“你怎麽随便就進來了?這後院可丢過好幾回東西了,如今家裏人多手雜的,你也不怕招來什麽嫌疑。”

“你說誰呢?不知好歹的小婦!樹葉還分高低呢,我怎着也是這家的長輩,便是你家大娘子在世時,也不能這麽跟我說話。”

那七嬸婆居然翻眼就開始罵人,一副不讓人的架勢,大約也是平常撒潑慣了的。棠姨娘叫人罵了句“小婦”,氣得也紅了眼睛,索性回嘴罵道:“說誰誰知道!你自己看看你身上那襖子,你有幾個錢穿得起棉绫子?還不是你上回借着跟大娘子找碎布頭,偷偷拿去的?也就是我們官人和大娘子性子好,竟由着那些個厚皮臉的倚老賣老。”

“你……小賤婦你敢罵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七嬸婆說着就往棠姨娘跟前撲,棠姨娘的丫鬟趕緊過來攔她,屋裏頓時亂起來了。只見周姨娘抓起一只茶盞,砰地就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聲讓屋裏各人不由得停住。

“真是越發不像話了,官人和大娘子還沒下葬呢,你們竟鬧成這樣!就算我們無依無靠好欺負,前頭還有裴家三爺和吳家舅爺呢。”周姨娘擡手一指七嬸婆,叫旁邊的丫鬟:“你們,還不趕緊把她給我攆出去!”

幾個丫鬟仆婦推推搡搡,趕緊攆了七嬸婆和另兩個村婦出去。

“秋棠,你也是,竟跟她吵鬧起來,你平日的穩重呢?”周姨娘責備完棠姨娘,忙又安慰姜采青:“妹妹,你可別動氣,都是我們進來時不留意。剛得了這麽大的喜信兒,都急着回來看你了,竟叫她們跟了進來。”

周姨娘說着轉身看看柳媽媽,“柳媽媽原先是守後院門的吧?她這年紀,又是粗使喚的,如今叫她伺候妹妹不穩當,還叫她回去守門吧,一定不能再讓人随便進來。——妹妹,我看家裏的丫鬟你先挑一個用着,等官人和大娘子的喪事辦完,再給你好好挑幾個服侍的人。”

“柳媽媽……就挺好的。”

姜采青琢磨着,這柳媽媽雖然有缺點,可也有優點不是?目前還是她的重要耳目,是她的信息資料庫,必須留着。

“柳媽媽……”周姨娘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轉頭吩咐道:“柳媽媽,既然妹妹擡舉你,你就先在她跟前伺候着,你這年紀也該知道輕重,務必盡心盡力的,把你那些個毛病也都改改。依我看,如今光柳媽媽不行的,妹妹跟前還得再配一個仔細的人,叫誰來呢……”

周姨娘正在沉吟,旁邊绫姨娘小心說道:“花羅是大娘子跟前伺候慣了的,一向仔細,周姨娘,你說叫她過來能不能行?”

“花羅倒也行,那就叫她來吧。”周姨娘點點頭。

前頭還辦着喪事呢,不時有賓客吊孝的擊鼓聲傳來,姨娘們雖不能說面帶喜色,卻也少了些哀戚,新姨娘懷孕是多大的事情啊,這孩子畢竟是張家的唯一血脈,張官人有了親生子嗣,張家就還是張家,姨娘們也終于有了盼頭。

幾個姨娘又說了些關切的話,見姜采青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便體貼地叫她歇着,一個個重又回前頭去守靈。

“周姨娘,你說她肚裏若是個兒子,自然凡事都好,可若是個女兒,那……”出門之後,菊姨娘瞧着走得遠了,就悄聲問周姨娘。她這句話,真算是把各人心裏想的問出來了。

“再說這眼下,官人和大娘子的殡事總不能等着,這過繼嗣子的事情……”棠姨娘不禁也面有憂色。

“兒子自然是好,不論嗣子如何,這張家便還是張家。即便是個女兒,總是官人留下的唯一血脈,裴家不會不管的,族裏總得給她們母女留一份家業過活。至于我們這些……”周姨娘緩緩說着,一聲長嘆,“聽天由命吧,如今也只能幹等着了。”

******************

姜采青心裏煩亂一團,索性回到床上,半靠在枕上躺着。柳媽媽領着一個十三四歲、梳着垂鬟的丫鬟進來。

“姨娘,服侍您的花羅來了。”

“花羅見過姨娘。”

姨娘姨娘,誰是你姨娘?你全家都去當姨娘好了。之前張家也沒誰當面這麽叫她,今兒這兩個字她倒聽了多少回了!姜采青煩躁地一翻身:

“姨娘姨娘姨娘,叫什麽叫啊!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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