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發落

翠绮忙答應一聲,轉去隔壁屋裏,隔壁兩間屋如今布置成了姜采青的小書房,屋裏稍顯空了,一張寬大的書案,桌椅軟塌,書櫃花架,陸續添了些小擺設,倒也雅致有序。

翠绮去香樟木書架上随便拿起一本書,她如今被姜采青叫去學認字,書名三個字裏頭大約認得一個“山”字,約猜是姜采青偶爾當閑書翻翻的《山海經》,便拿了來,轉身往回走,不由得往院裏四周張望了一眼,新月如鈎,天地一片黑蒙蒙,庭院裏靜悄悄的,各屋窗上透着暗沉沉的燈光,姨娘們也都還沒睡下呢,就只有周姨娘住的東耳房黑漆漆的,像是已經睡下了。

“娘子,給你書。”翠绮把書遞給姜采青,忍不住又問說了一句,“娘子還不睡麽?棠姨娘要是不來,娘子往常這時候早該歇下了的。我剛才看見絹姨娘那屋裏,都這樣晚了,燈影下似乎還在織布呢,這院裏的姨娘,做什麽都睡得這樣晚。”

不知怎的,姜采青一下子就想起“長夜難眠”這麽個詞來。

“我這不就要睡了嗎。”姜采青瞥了一眼翠绮,忽然生出些促狹的心思來,便把那書遞給翠绮道:“不是說要給我分憂嗎,現在就用着你分憂呢,把這書随便讀兩篇給我聽。”

“娘子,奴婢已經很認真學認字了,真的。”翠绮頓時哀怨起來。

“別貧嘴了,娘子叫你學字,還不知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花羅笑道。

兩個丫鬟收拾一番,關了通風的窗子,看着姜采青斜靠在軟塌上,便又催促她趕緊去床上睡覺。姜采青沒動彈,胡亂翻了幾下書,終究是心裏有事,便把書往旁邊一丢,叫兩個丫鬟:

“你兩個回自己屋去睡覺吧,走時把魏媽媽叫來一趟。”

******************

“娘子叫老奴?”

魏媽媽随後就來了,穿戴十分整齊,看來這麽晚她竟也還沒睡。姜采青打發走了兩個丫鬟,獨自脫掉外衣上了床,正靠在枕上半躺着呢,便招呼魏媽媽坐過來說話。

“魏媽媽,你說那時郎中家裏,是個什麽情形?他兄弟幾個?”

“娘子忽然問這個做什麽?”魏媽媽笑着反問道,随手搬了繡凳在床前坐下,看着姜采青道,“那時家醫術世家,幾代人從醫,家族世系自然十分龐大,分家不必說他,宗家如今老太爺還在,生了嫡親兄弟兩個,以前老奴跟娘子說過的,時郎中的伯父一房,都在京城居住。沂州時郎中父親這一房,嫡長子時宗珉,是前頭正室生的,前夫人過世後時家二老爺沒續娶,扶正了貴妾,生下的嫡次子便是時宗玉,庶子沒有,倒是聽說有個庶女的,才幾歲年紀,老奴卻沒見過。”

姜采青心中斟酌着,畢竟她不是土著古人,才來了也不久,棠姨娘這事枝枝蔓蔓的,可不單純是後院的事,她還真拿不定主意,實在需要找個人商量一下。她猶豫着說道:

“秋棠……怕是和時家的大爺有些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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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家大爺?”魏媽媽驚訝問道,随即神色一凜,罵道:“這賤婢果然沒安分,卻怎麽勾搭上時家大爺了!”

“那時家大爺怎的了?”

“倒不是他怎的,時家大爺既是嫡長子,醫術也好,很受家族看重的,娶妻葉氏也是高門出身,賢惠知禮的,前程自然不差。要說時家大爺本該是個穩重的,不想怎的竟跟那賤婢沾染上了。”

“那他家中也有妾室?”

“正經妾室沒聽說有,不過大戶人家的公子,像時家大爺這将近而立的年紀,屋裏少不了人伺候,通房丫鬟必定是有的。”魏媽媽說着話題一轉,問姜采青:“娘子如何知道的?那賤婢的肚子,可是确鑿了?”

姜采青微嘆點頭,便把秋棠今晚的來意說了。魏媽媽思慮半晌,也嘆氣道:“六爺上回來說的話,怕是也看出這秋棠不安分。既然關系到時家大爺,偏還有了身孕,如今時家大爺去了京城,那賤婢畢竟還是張家的妾室,我們作為張家,若去透漏給時家的長輩,卻像是去打時家的臉了。這些子世家大戶,左不過都是一張面子撐着,把那層面子撕掉都不好看。可若不問過時家便處置了秋棠,到底關系他家子孫血脈,也不知那時家大爺怎麽個意思,弄不好叫他心裏結下仇怨,傷了和氣,為了個賤婢可不值當的。只如今該怎的處置才好?”

“我看那時宗免……”姜采青搖頭道,“他本來是叫秋棠堕胎的,只如今耽誤的月份大了。”

“若這樣,時家大爺倒還沒糊塗到家,索性就發落了那賤婢了事,大家都幹淨。娘子若是不忍她死,遠遠賣掉就是了。總之不能叫這醜事鬧出去。”

賣掉……本能的,姜采青總想給棠姨娘一條活路,她想了想,說道:“這事情自然不能鬧出去,只是我總不忍心她走上死路,容我再好好想想。”

******************

姜采青這一晚睡得着實晚了,也不知熬夜太晚還是心中思慮,魏媽媽走後,她躺在床上又老半天才入睡,第二日便妥妥地睡過了頭,起床梳洗吃了早飯,便已經日到中午。

過了晌,布帛鋪的陳掌櫃帶着一個小夥計來了,姜采青便在偏廳聽他報了這陣子的賬,鋪子裏的營業基本如常,只是說起收購棉布,如今半月過去,布倒是收了不少,卻占用了鋪子裏大部分的現銀,這樣下去,怕是要影響鋪子進貨周轉了。

好在如今細棉布銷路不愁,陳掌櫃也說了,布帛鋪有好些長期合作的客商,他們能将各地出産的絲綢绫羅運來,便也肯将鋪子收購的這些細棉布運往各地,只是擔心貨款何時能收回來的問題一世吉祥。

現銀的确是個難處。想到現銀,姜采青不由得又哀怨起來,那裴三為了表兄表嫂的喪事,實在是把賬面上的現銀折騰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秋後收的佃租,如今只怕這家裏吃穿用度都局促。

“我們如今就先跟穩妥的行商合作,只要求他們及時結算現銀不賒賬的,哪怕多讓些利潤也行。再就是進貨的客商,也不妨跟他們打個商量,既是長期合作有了信任的,貨款能否緩一緩。”姜采青翻看着賬本,努力鼓勵陳掌櫃,“這棉布的生意肯定能做,只慢慢來,等到生意做大,資金回籠,恐怕一筆棉布的利潤,就頂的上你鋪子裏零賣一個月的收益,就算開始現銀拮據些,無論怎樣也要撐下去。”

陳掌櫃點頭稱是,說他收購這棉布,便已經有合作過的行商來問了,如今只要銀子周轉過來,掙錢是不愁的。

陳掌櫃送來了姨娘們裁制春裝的布匹,姜采青見完了陳掌櫃,便叫翠绮去告知了各位姨娘,都聚在後院的小花廳挑選衣料。

其實換季做衣裳也就是個慣例,姨娘們每人挑了兩匹衣料也就夠了。往後開春了,送來的衣料便少有厚實的绫缣、緞子,而多是些薄绫,絹、羅之類的衣料,也有輕薄透明的绡紗,這春日裏一般是用來做外罩的。

反倒是姜采青眼下最缺衣裳。原主那貧寒出身,她到這張家來的時候,自然沒帶來幾件衣裳,當時是在秋天,又足足穿了一兩個月的孝服,如今她那衣櫃裏除了冬裝就是冬裝,正經的春裝衣裙原先沒有,就算有兩件去年秋天的衣裙,不用往身上比劃也知道小了——這一個秋冬,她的身量明顯長了不一截。

周姨娘自從那日指責她散妾“欺人太甚”,這幾日都沒來找她近乎,院子裏見面該說話卻也答言的。現在帶着丫鬟過來看衣料,臉上照舊是帶着些笑意,見了姜采青便先開口道:“旁人倒也罷了,青娘必定要多多的做上幾件,我們幾個衣裳就算不做新的,也夠穿了,青娘身量長得也快,原先衣裳又少,做少了可不夠穿的。”

看着周姨娘“重修舊好”的舉動,姜采青便抿嘴一笑,她做衣裳也不用誰的同意,想想她為這份家業各種打理操忙,自然沒打算虧待自己,便由着一堆人挑挑揀揀,比比劃劃,最後花羅和翠绮各抱了一堆衣料,兩人還一邊商量着,這匹碧色從花絹做件衫子,那匹杏色的花紋羅做條裙子……

“那匹素羅拿上,給娘子做一件寝衣。”花羅指着一匹輕薄的素羅說道,索性把手中的衣料塞給旁邊婆子抱着,自己去拿了那素羅,伸手摸了摸笑道:“這料子滑溜,做寝衣,貼身穿必定舒服。”

“娘子若不嫌棄奴婢粗針大線,也別交給家裏針線婆子做了,這寝衣就讓奴婢給娘子做吧,讓奴婢盡一點心。”棠姨娘忽然插了一句。

棠姨娘今日來了以後,便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她的丫鬟絨兒挑了兩匹衣料,前後都沒怎麽說過話。姜采青回頭看看她,忽然笑道:“秋棠,你不是說這幾日要去進香禮佛的嗎,還有功夫給我做針線?”

秋棠一聽這話,怔怔看着姜采青,目光閃動,半晌才說道:“奴婢總要過兩日才走,給娘子做件寝衣,也就一兩個晚上的工夫,不耽誤的。”

“秋棠又要去華寧寺上香麽?”周姨娘接口道。

“她每月不是總要去一回的嗎?正月裏年關沒能去,昨日專門跟我說呢。”姜采青笑道,“秋棠既然上山進香,看外頭□□這樣好,不如你們也都跟秋棠一去進香吧,順便上山踏踏青、散散心也好。可惜我捧着個肚子,卻不敢爬山上嶺,這家裏都走了我也不放心,就留我在家中看家好了。”她說着,便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周姨娘。

“那怎麽行?”周姨娘果然立刻想多了,忙說道,“青娘有孕在身,如何能一個人留在家裏?我最不喜歡出門的,我留在家裏陪青娘吧。”

“這……”姜采青故意遲疑了一下,“我無非是不放心秋棠一個人上山,她素來身子弱,這一冬天都病病歪歪的。”

“叫問菊陪秋棠一起去吧。”周姨娘忙道,“我素來不喜歡出門,素绫和绛絹麽……她兩個也都走了,誰來服侍你?平日可都是她兩個伺候你日常飲食的。叫我說,素绫和绛絹也不去了吧。”

“我不過是想叫你們出去走走散散,周姨娘卻想的比我多。”姜采青頓了頓,看着其他幾個姨娘,問道:“你們說呢?”

“奴婢留在家服侍娘子吧。”绫姨娘忙說,菊姨娘也忙的表示願意陪棠姨娘上山進香。棠姨娘這會子只尋思姜采青必定是有什麽打算,卻猜不透她的心思,當場也不好再問,只好默默的沒開口。

晚間姜采青正在泡腳,泡得舒服,正泡得昏昏欲睡呢,棠姨娘果然又來了。姜采青也不起身,便随意地招呼她坐。

“奴婢見過娘子!”棠姨娘卻沒急着坐下,躬身行了禮,遲疑問道:“娘子白天的話……可是有什麽打算?”

“秋棠,你要去那蓮花庵,可是有相熟的人投奔?”姜采青不答反問。

“奴婢……其實不曾去過,以前張家齋僧,認得庵中一位師太,奴婢只是想着走得遠些才好……”

“既然這樣,不如我給你指個去處吧。”姜采青低頭看着自己的腳,木盆裏熱水加了些草藥和花瓣,據說是安神助眠,白嫩的腳丫泡在花瓣水裏,不自戀說明明挺好看的,這古人憑什麽就說大腳醜?真真可惡。并且這雙腳若是去翻山越嶺,才顯得出優勢,像棠姨娘那樣兩三寸長的尖尖小腳,平日裏養尊處優的,不敢想象若離了丫鬟仆婦和轎子,她怎麽爬山走路?

第二日早晨起來,陽光初晴,天色倒難得的好。姜采青在床上磨叽了一會子,想着今日棠姨娘和菊姨娘要去進香呢,便慢悠悠穿衣起身。才開門,便看到那位深夜織布的絹姨娘。

絹姨娘來送了一早的參湯,放下後先問了姜采青早飯要用些什麽,便又去廚房忙着做點心了。其實張家這樣的人家,廚房裏人手定然不缺,绫姨娘和絹姨娘卻時常下廚,大約半是無聊半是伺候人習慣了吧。

一會子功夫,絹姨娘又帶着丫鬟送早飯來,今早做了姜采青喜歡的魚湯馄饨。馄饨不稀罕,也不貴,姜采青在現代便很喜歡吃,等嘗過了古代的馄饨,才發現她以前吃過的馄饨不地道了。這古代做馄饨,便十分講究湯水,食材本就好,鮮魚湯、羊骨湯、老雞湯……格外的鮮美滋潤。

張家的魚湯馄饨更是頗有些獨特之處的,馄饨用的半肥半瘦的山羊肋肉,魚湯則是用新鮮鲫魚小火炖出奶湯,裏頭還加了一片片雪白的魚肉,三斤斤往上的大青魚,刺少肉細,那魚片切得薄薄的,筷子夾起來晶瑩透亮,湯汁鮮美,馄饨柔滑,配着的魚片又滑又嫩,臨出鍋前灑一撮細細的芫荽和蔥絲,青花白瓷大湯碗盛上來,真是鮮香撲鼻,無上美味。一碗裏有湯有菜還有飯,早晨吃最是滋潤舒服了。

姜采青心裏思忖着棠姨娘的事,拿銀湯勺漫不經心地攪動着魚湯,對絹姨娘說道:“绛絹,看你忙了這一早,坐下一起用飯吧。”

“奴婢先用過了。”絹姨娘忙道,說着把藕荷色褙子的衣袖挽起兩道,拿起筷子給姜采青布菜。“娘子嘗嘗這茶香糯米糕,配着魚湯馄饨吃,倒也清爽。”

薄胎的白瓷小碟子裏,那茶香糯米糕方方正正一小塊,看上去竟然半透明的,晶瑩柔潤,細細白白的糯米粉稍了些青綠茶色,淡淡的看着果然清爽。姜采青拿筷子夾了起來,發現這糕軟軟溜溜的,竟還有些果凍似的彈性,姜采青頓時來了食欲。

怕把這軟彈的糕夾碎了,姜采青索性連小碟子一并端起來,湊到鼻端輕輕一聞,卻沒聞到茶香,然而才一入口,茶葉的清香便浸透在口中,滑彈柔軟,甜絲絲的,裹着茶香和米香,甜而不膩。只是這糕是涼的,她喝了一口熱乎乎的魚湯,頓感更加清爽好吃,果然是好搭配。

“的确不錯。”姜采青笑道,“這糯米粉裏是加了芡粉的?”

“娘子說對了。”絹姨娘笑着答道,“這是一半糯米粉一半芡粉,濃茶水和面蒸制的,茶葉用的炒青的雀舌,因為兌了芡粉,便這樣綠瑩瑩的透亮了。偏這糕涼了才好吃,熱的時候黏糊糊的粘牙,因為之前天冷,便不曾做過。”

“夏日裏吃必定更好。”姜采青一塊茶香糯米糕下肚,又夾起第二塊,對桌上其他幾樣面點一時沒了興致。

“等清明前後新茶下來,天氣也暖了,這糕才更好吃,奴婢便時常給娘子做。”絹姨娘道。她一直立在旁邊服侍姜采青吃飯,本來也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可姜采青看着卻總有些別扭,便叫她坐下說話。

絹姨娘坐在一旁繡凳上陪着姜采青吃完了早飯,才低頭說道:“奴婢有個事情想求娘子,昨日柳媽媽從白石莊回來,提起奴婢的娘近日像是病了,奴婢心裏有些擔憂……能否跟娘子求個恩典,奴婢想回趟娘家探病。”

“你娘病了?”姜采青心說,這事柳媽媽倒沒在她跟前唠叨,卻不知病得重不重。

“柳媽媽只聽說奴婢的娘這些日子一直生病吃藥,想來是怕奴婢擔心,之前也沒有叫奴婢知道。”絹姨娘嚅嚅道。

“既是你娘病了,你回去一趟就是。”姜采青道,她看看外頭的天色,像她這樣睡到日上三竿,怕是絹姨娘收拾停當,再趕到白石莊的娘家,便要到晌午了,因此建議道:“我聽說探病要盡早,午後探病則不吉利的,今日怕是有些晚了,既然你娘病得不急,你倒不如明日一早趕去。”

“謝娘子,還是娘子想的周到。”絹姨娘忙起身道謝。

“天理人倫,也是應該的。恰巧今兒布帛鋪要來報賬,順便送些衣料來給大家裁制春裝,你也好等挑了布料再走。”姜采青說着,便叫絹姨娘先回去收拾。

等她筷子伸向第四塊茶香糯米糕,花羅忍不住勸道:“這糕既然好吃,往後天暖了請絹姨娘多做幾回,娘子今日已經吃了好幾塊了,一大早晨,娘子還是多吃些熱的湯飯才好。

吃個涼糕還有人管着!姜采青不滿的瞧了花羅一眼,卻見花羅笑眯眯的把那茶香糯米糕往旁邊撤,卻把一碟子熱乎的雞絲荞麥卷端到她面前來。

“你把那糕送去給福月吧。”姜采青看着小碟子裏餘下的茶糕道,“福月風寒沒好呢,聽魏媽媽說她這幾日都不肯吃東西。你把糕送給魏媽媽,再去叫柳媽媽來一趟。”

絹姨娘的娘既然有病,絹姨娘回去探病的話該怎麽安排?姜采青尋思着似乎該有些打賞的,便叫了柳媽媽來問起原先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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