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牙婆
庭院裏杏樹上那醞釀許久的花苞終于一個個綻開了,紅杏枝頭,給整個庭院添了一抹驚豔的春意。福月的風寒終于好利落了,不再整日抹鼻涕,站在樹下踮起腳來仰頭看花兒。她頭發在兩側梳成四條小辮子,一邊挽做兩個細細的鬟,綁了粉綠的絲帶,穿着新做的石榴紅小夾襖,配上她粉嫩的小臉,簡直比那枝頭的花兒還好看。
姜采青摸着肚子,悠閑地走過去,不由得手就往那細細的小辮伸過去,故意輕輕拽了拽,逗她道:“福月兒,你這小辮子誰給梳的?這樣小,可別叫蝴蝶給銜了去。”
“奶奶梳的。”福月說着,她說話總是嗚嗚不清,可如今相處久了,姜采青卻基本都能聽懂。
福月指着那花枝想要,跟着的花羅忙伸手折下一小枝,順手就插在福月頭上了,福月伸手摸了摸,露出一個十分嬌憨的笑容。姜采青不禁笑道:“終于好了。這孩子,這一回風寒,苦藥湯可喝了不少。”
“可不是嗎,偏她還總是發熱,她這麽病一回,差點叫老奴也累倒了。”魏媽媽手中拿着一件粉綠的衣裳走過來,先把那衣裳搭在臂上,給姜采青福了一福,說道:“娘子安好。這些日子老奴忙着看顧福月,耽誤了伺候娘子,娘子恕罪。”
“這話說的,叫福月聽着,還當我不疼她了呢。”姜采青微笑低頭,卻恰好對上福月揚起的笑臉,天真無憂。要說福月這孩子,姜采青早前對她好,總有些攻略魏媽媽的小心思,可這孩子真叫人沒法不憐愛。
魏媽媽抖開手中衣裳給福月穿上,叮囑道:“這時節冷暖不定,可不能穿的單了。你聽話就在這地方玩,也不能亂跑再涼了汗。”
那衣裳是一件細棉料子的比甲,無領無袖,對襟開叉,有些像後來的馬甲,但是比馬甲要長一截,福月穿在身上,要到膝蓋那麽長。比甲大約是新興的一種衣裳樣子,張家的後院還沒見有人穿的。
橫豎今日也清閑,太陽好着呢,姜采青便叫花羅搬了個繡凳出來,就在扶疏花影裏閑坐,花羅一旁陪着福月正玩“翻花繩”的游戲,魏媽媽挨着樹下砌低低的石板上坐了,見四下沒有旁的人,遠遠瞥了一眼西廂房緊閉的屋門,便低聲說道:“秋棠這賤婢,娘子把她安置出去了?”
姜采青微微笑了笑,魏媽媽忍不住接着抱罵道:“這等賤人,倒遇上娘子是個心軟的,叫她借着這樣的由頭打發出去,面上倒是糊弄過去了,也不知終究會怎樣。”
“順其自然吧。不論落得怎樣,她自己也好,時家那一位也罷,橫豎是怪不到旁人。這事情,還是悄悄地了結了好。”姜采青語氣平平淡淡的,卻說得魏媽媽輕嘆一聲。
“而今也只能如此了。”魏媽媽說道,“娘子想的也是,賤婦遇上個荒唐人,随她去吧。”
“魏媽媽是明白人。若她那醜事鬧出去,免不了叫官人身後還被人評論。真要那樣,張家門上蒙羞不說,族裏指不定再借機來鬧騰一番,族裏那些子老厭物正瞅着找不到碴兒呢!這時候若鬧出什麽家醜,可不是給旁人機會發難嗎。”
見魏媽媽臉色分明贊同,姜采青繼續道:“再說人總有為難的時候,母子兩條人命呢,無冤無仇的我也不想看她去死,說到底她也有可憐之處。便是賣了她,無非幾十兩銀子,張家多這幾十兩銀子又能做什麽?魏媽媽素來心思通透,當知道唇亡齒寒,結一仇不如積一德,你說是吧?”
“老奴說不過娘子,娘子心軟,可娘子也該知道,心軟未必就是積德。往大了不說,就說這張家吧,娘子一個弱女子掌家理事,要服人,要守住家業,心慈手軟是斷斷不管用的。”
說的好像也是,姜采青記得她以前看電視看,最不能忍受那種白蓮聖母爛好人,可眼前棠姨娘的事情,似乎另當別論。她心中思忖着,便淡淡笑道:“魏媽媽放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可不是好說話的,秋棠這事,我無非不想看到張家這些寡妾淪落凋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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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曬一曬便有些熱了,姜采青裏頭穿得玉色夾衣襦裙,外頭還穿着水綠色方紋绫褙子,這其實也不熱,可肚子上還綁着棉花做的小枕頭呢,當真又熱又悶。看起來呢,她每日好吃好喝睡得飽,寫寫字看看賬,一個月見幾回莊子、鋪子的管事,要做什麽事開口吩咐一聲就是了,簡直優哉游哉,可她整日抱着肚子裝孕婦的辛苦,誰能體會?
除了這肚子悶熱,姜采青最有意見的就數那苦藥湯了,一碗藥捏着鼻子悶下去,當真有那種生無可戀的感覺,偏她隔一段日子總要喝上一回。好在那藥喝了以後,身康體健人輕松,不上火也容易入睡了。看來她倒該改一改對中醫的偏見,起碼那時宗玉還是有些本事的。
湯藥調理,綁假肚子,即便是花羅和翠绮,洗澡穿衣時候都不敢叫她們在旁邊伺候,好吧,這些辛苦她忍就忍了,可往後這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算算這孩子要在六七月的三伏天裏才能“降生”呢,穿一層薄薄的羅衫都嫌熱,這小枕頭可怎麽綁下去!
“魏媽媽,這天氣一天天熱了,再熱下去,我這樣裏裏外外的,可怎麽受得住?就算我能忍得住裝到足月,這院子裏幾十雙眼睛盯着,到生産時又怎的掩人耳目?若萬一……”
萬一漏了陷怎麽辦?瞥見魏媽媽微微一皺眉的動作,姜采青心說,話我可先說在頭裏了,到時候你跟你後頭那主兒,總得給個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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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大好春光,後院裏卻總是靜悄悄的。棠姨娘走了,旁的人卻也不怎麽出來,關在屋裏當真不悶麽?這幾日院子裏時常聽到絹姨娘的織布聲,唧唧複唧唧,倒還蠻有節奏的,絹姨娘自己說,要好生織一匹細細密密的雙絲缣,趕明兒好給小官人做衣裳穿。
小官人的衣裳當真不少人關心啊,那周姨娘自從前日談論棠姨娘的事,似乎是覺着跟姜采青的雙邊關系又回暖了,便又開始勤來走動,手裏也慣常拿着針線來的,近來又在做一件緋色雲羅的小肚兜兒,繡的是金蟾望月。姜采青心裏有芥蒂,卻做不到她那樣和諧無事一般,便由着她來去,來了便坐坐喝茶,走了便好走不送,和諧也有和諧的好處,當面撕破臉,這一個院裏住着多尴尬!
“青娘你來看看,這邊上再繡一圈纏枝寶相花,可好看麽?”
姜采青心說你那巴掌大的緋色肚兜,中間杏黃絲線繡了偌大的金蟾望月,邊上再繡一圈纏枝紋,真的好看麽?口中卻漫不經心地笑道:“銀瓶姐姐巧手做的,自然好看。”
“就你這嘴甜。”周姨娘笑,側頭看着一旁的魏媽媽說道,“魏媽媽必定是懂的,這繡的金蟾望月,便是希望咱們小官人将來蟾宮折桂,咱們家曾祖可做過知州的,我看咱們小官人,将來必定能重振家門,考個狀元、做個什麽大官。邊上再繡一圈寶相花,才更吉祥。”
周姨娘可沒少拉着人看她做的那一堆小衣裳,鞋襪肚兜,衫子褲子,聽說連流口水的圍涎都縫好了,當真比姜采青這個“生母”還盡心費心。
因為近來裁制春裝,後院裏各屋,不論主子、丫鬟,都在忙着做針線活兒。姜采青添的衣裳多,除了家裏的針線人,花羅和柳媽媽也拿了衣料去做,她自己是決計不肯捏針的,出醜不說,她要是都自己做了,家裏還養着針線人做什麽?
绫姨娘走之前,倒是主動要了一匹素羅要給姜采青做寝衣,可估計還沒動工呢,便去山上進香呢,自然也就沒回來。姜采青本來都忘到腦後了的,沒幾日菊姨娘卻把做好的寝衣給送來了,衣料柔軟,針線細密,很是叫人喜歡。
姜采青其實更希望聽到菊姨娘的樂聲,看着那越開越盛的杏花,真想菊姨娘來吹奏一曲應景兒,想想自己已經夠招眼的,卻又作罷,這後院整日安安靜靜、太太平平的也挺好。誰知道這一日家裏竟來了個意外的人,後院便騷動了。
卻是個牙婆。
“牙婆?”姜采青聽到丫鬟來報,很有些納悶,她才午睡起來,正懶着呢,當真不想見外人,便問了一句:“牙婆到我們家來做什麽?我們近日可沒說要買人。”
“奴婢不知。”那通傳的丫鬟搖頭道,“她只說來求見青娘子,如今在外院候着。”
翠绮忙在一旁介紹:“娘子可能不知道,這林婆子算是沂州府有名的牙婆,家裏在開着牙行的,用着好幾個牙婆、牙子做生意,她自己一般都不走動了,今兒忽然到我們家來,必定是有什麽事情。”
“我們家當真不買人。”姜采青懶洋洋地嘀咕,看看眼前幾個俊俏養眼的丫鬟,便又壞心眼地補了一句:“暫時也沒打算賣人。”
既然說必定有事,姜采青便吩咐叫她進來。那林婆子跟在柳媽媽後頭進了門,便笑吟吟、恭敬敬地福身一禮,口中說道:“見過青娘子,青娘子萬福金安。”
果然是走南闖北的牙婆,其實看上去也就三四十歲,穿一身青布衣裙,整個人站那兒顯得精明老道,說起話來也利索。姜采青便擡手坐了個請坐的動作,丫鬟端了個矮凳過來,林婆子也不忸怩推讓,便坦然在矮凳上坐了。
“早聽說青娘子年輕貌美,又聰慧過人,當家理事十分能幹,今兒一見,奴家才知道傳言不假,娘子不光貌美端莊,這一看就是個大福氣的。”
這馬屁拍的,實在也太響亮了。姜采青不禁微微一哂,問道:“林媽媽今兒過來,可有什麽事嗎?”
“娘子知道的,奴家做這一行,還真是無事不登門。”林婆子接過花羅遞的茶盞,道謝後卻沒喝,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她打量了周圍一番,見只是幾個丫鬟、婆子伺候着,便帶着笑問道:“冒昧問一句,府上可是有一位菊姨娘?”
“菊姨娘?”姜采青聞言不禁心中微微一頓,“你問她做什麽?”
“府上姬妾,奴家本不該問的。”林婆子說着也頓了頓,見姜采青一臉平淡,暗嘆眼前這位雖說挺着個肚子,面容身量分明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可通身上下卻總有一種從容篤定的氣度,竟不像是一個內宅少女,便叫人不敢存着半點輕慢小瞧之心了。
“不瞞青娘子,奴家這番來,實在是受人所托。”林婆子斟酌着說道,“前日有位劉夫人叫了奴家去,她家大人乃是五品的登州府少尹,如今任期滿了回京述職,路經此地的,前幾日劉大人攜夫人去華寧寺進香,跟府上菊姨娘見過一回,這菊姨娘不知怎的就入了劉大人的眼,回去跟夫人念叨。這劉夫人最是個賢惠的,便輾轉托奴家到府上來了。”
什麽意思?姜采青聽來聽去,算是聽出味兒來了,這是有人看上菊姨娘了呀,看上就看上吧,可來的怎麽不是媒婆,卻是個牙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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