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顧青竹覺得自己沒什麽特長,上一世的時間,大多數都浪費在後宅争鬥和讨祈暄歡心這上面,直到去了漠北,見識了別樣的世界,才開拓出一項技能,如今想來想去,除了搞陰謀詭計,也就只有給人治病這條能拿的出手了。

并且她喜歡做這個。

比起永無至今的後宅争鬥,她現在更願意做有意義的事情。

只不過,現在她要面臨的是,年齡和信任。她今年不過十三歲,誰會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會給人看病?所以想來想去顧青竹想找一間醫館試試。

她是顧家的嫡長女,只要還未出嫁,在府裏就是秦氏也管不了她,顧青竹要出門,自然誰也阻攔不了的。她換上小公子的裝束,紅渠則扮成小厮模樣,跟在顧青竹身後。

紅渠一開始以為自家小姐是想逛逛街,在城外莊子裏住了那麽長時間,都快忘了京城的街道長什麽樣子了。

可逛着逛着,紅渠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她家小姐逛來逛去,要麽是醫館,要麽是藥鋪,終于在她們逛到第五間醫館的時候,紅渠把顧青竹給拉住了:

“小姐,咱們怎麽盡往醫館藥鋪裏鑽?”

顧青竹攤手:“本來就是找醫館藥鋪。”

“小姐是哪裏受傷了嗎?”紅渠緊張的問顧青竹,以為她哪裏不舒服。

顧青竹用手裏的折扇把紅渠的手給按下:“我好得很。是我忽然對醫術很感興趣,想找家最大的醫館看一看,學一學。”

紅渠咋舌:“小姐要行醫?”

“未嘗不可啊。”顧青竹随口答道。

主仆倆走進這家醫館,醫館外白底黑字寫着‘仁恩堂’三個字,與先前所去的那四家不同,這家醫館看起來沒什麽人,鋪子倒是挺大,左邊是診病大堂,右邊是抓藥的,店裏只有一個打瞌睡的老先生,還有一個在藥鋪櫃臺後面搗藥的夥計。

夥計擡眼看了看顧青竹和紅渠,沒有迎出來,只問了聲:“公子是抓藥還是看病啊?”

顧青竹來到櫃臺旁,見他分類的藥材整齊,配方也沒什麽問題,便知不是一般的夥計,至少是個通醫理的,這一點就和之前看的那四家很不一樣,那四家醫館客似雲來,夥計們殷勤周到,但看的出來,一般的夥計就跟茶寮的夥計差不多,對醫理一竅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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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病。”

顧青竹随口一說。

那夥計擡眼瞥了瞥她,就斂下目光,繼續搗藥,邊搗邊說:“小公子是來尋我們開心的,這裏是醫館,不是茶樓,快快回去吧。”

顯然一眼就看出顧青竹沒病。

顧青竹将這醫館左右環顧一圈,就見那看病區的老先生,從她們進門開始就在那兒打盹兒,說了這幾句話,也沒能将他吵醒,目光落在他手邊一只打開的藥箱上,一套銀晃晃的,從小到大排列的片兒刀吸引了顧青竹的注意,這種刀她一點都不陌生,是專門用來剔骨的,有些外傷很嚴重,若不把骨頭上的腐敗或碎骨處剔除幹淨,傷口就容易供膿,在軍中,兩軍交戰,各種各樣的傷顧青竹都見過,剔骨刀用的次數多了,技術自然就好了。

這也是和剛才她走的那四間醫館最大不同的地方。這間醫館的老先生,看來是個外傷聖手。

正納悶之際,從外頭湧進來一堆人,穿的是一色青的短打,額頭束着統一的飄帶,看着像是某個書院的學子,其中兩個人手裏還攥着馬鞭,一個少年被擡了進來,看臉色該是疼暈過去了,一只腳從膝蓋往下,外翻成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姿勢,顯然腿骨斷了。

“快快快,別睡了,起來救人。”

一個虎背熊腰的少年聲大如鐘,打盹兒的老先生再能睡也給喊醒了,瞧見那暈死過去的少年,叫擡着他的人把他放到一旁的木板床上,解了他的鞋,剪了褲腿兒,裏面的形狀簡直慘不忍睹,白骨都刺出肉皮外了,血淋淋的。

“喲,怎麽傷成這樣?”老先生一邊檢視傷口一邊問。

一個身姿颀長的少年站出來回答:“我們今兒在外打馬球,一時疏忽,鐵棍子抽錯了地兒,他從跑着的馬背上摔下來,撞在石墩子上了。”

顧青竹見那少年回答的有條不紊,次次序序,絲毫不見慌亂,他身量頗高,容貌俊秀,舉手投足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風範。

老先生查看完了傷口,正要讓人去拿藥箱,卻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公子已然替他把藥箱拿了過來,老先生一愣神兒,手裏就給塞了一把合适的片兒刀,這刀正是他想拿的那把,也是割開皮肉取碎骨第一步要用的刀,那小公子是碰巧拿了這把嗎?

先前他打瞌睡前,就是在處理這些工具,用烈酒擦拭過,透氣兒之時打盹兒睡了過去,所以現在可以直接使用,伸手要去拿紗棉止血,可手一伸,紗棉就到了手裏,還是那小公子遞來的。

賀紹景從剛才開始,目光就時不時的瞥向那個站在執刀老先生旁邊的小姑娘,雖然穿了男裝,但他一眼就看出是個姑娘,五官秀美,有種江南煙雨的朦胧氣質,一雙眼睛生的特別漂亮,看她對藥箱十分熟悉的樣子,想來該是老先生的親人或是弟子吧。

她目不轉睛的盯着老先生用刀的地方,那血淋淋的剜肉畫面,她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凝眉思索的樣子很正經,正經的不像個孩子。老先生想要用什麽,她仿佛都能未蔔先知,不等老先生開口,就把東西送來。

受傷的韓騰是他書院裏的同窗,一起在外面打馬球,卻出了這樣的事兒,怕耽誤病情,才送到這家口碑不錯的醫館來,沒想到會見到這麽有趣的姑娘。

“差不離了,我給他上個夾板,骨頭有些斷裂,這段時間千萬別下地行走,告訴我他住的地兒,我兩天去給他換趟藥。”

老先生事無巨細的交代注意事項,交代完了之後,外面就來了一輛馬車把傷者給接出去了,聽他們離開時的對話,馬車該是那個世家子弟家裏的,顧青竹探頭看了一眼,看見了‘崇敬侯府’的字樣,顧玉瑤上一世嫁的就是崇敬侯府的次子賀平舟,賀平舟顧青竹見過,不是這人,難道是賀平舟的兄長,崇敬侯府的世子嗎?

顧青竹已經很小心了,但手上卻依然沾上血跡,正低頭擦拭,紅渠看見那麽多血,早就眼暈,靠坐在一旁不敢看。

老先生将顧青竹上下打量:“哪家兒的小公子來我這裏耍了?家裏開醫館的?會看病?來我這兒幹什麽的?”

一連四個問題,讓顧青竹都不知道回答哪一個了,擦了手以後,将帕子收入衣袖,顧青竹對老先生深深一揖:

“我不是來玩耍的,家裏也不是開醫館的,但我懂點醫術,來您這兒是找活兒來的。”

四個問題全都對號答了出來。

藥鋪櫃臺後的夥計給老先生端來一盆清水,讓他淨手,老先生将顧青竹從上看到下:“就小公子這打扮,不像是缺錢要來找活兒的樣子啊。”

“我不缺錢。”顧青竹難得一笑:“甚至如果你們缺錢,我還能給你們錢。我就是想在醫館給人治病,我學過不少醫書,治病的本事還可以的。”

若是沒有剛才的事情,顧青竹說這些,老先生只會當個笑話來聽,但經歷了剛才,再聽顧青竹這話,就不得不信了。若沒點真本事,怎麽可能對刮骨的療法那麽熟悉呢。而且,讓他覺得意外的是,外行看起來,是她跟着他的動作在給東西,實際上,有兩步他差點迂回,是靠她遞出的東西稍微提點了一番,才把這個救治的過程簡化了許多,并且讓受傷的人少點痛苦。

老先生猶豫片刻後,對顧青竹問:“小公子看起來頗通醫理,只不知師從何處?”

顧青竹想了想,自己醫術是跟軍中一個老軍醫學的,老軍醫好像從未提過自己的師門。所以顧青竹自然不知道了。

“家師是個游方道姑,并未留下師門,游居我府一年餘載,授我醫術,算是飯錢。”

顧青竹盡量讓自己把瞎話說的真實一點。

這世間多的是能人異士,顧青竹說的在老先生聽來,雖不盡真實,卻也自有一番道理,在他看來,這個小娃娃是自覺醫術了得,小小年紀就想懸壺濟世了。

不由覺得好笑,對顧青竹問:

“那小公子是想以什麽身份待在我的醫館裏給人治病?”

顧青竹想了想,正經答道:“我這個年紀說是大夫自然沒人信的,便說是老先生的徒弟,可以嗎?”

她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老先生與店裏的夥計對視一眼,都有點不知所措,這小公子說的這樣一本正經,看來是認真的了。卻也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只對顧青竹說要考慮考慮,說是考慮,其實也就是試試顧青竹的誠心罷了,如果真的不肯收她的話,就不是這種說法了。

顧青竹與他們約定,十日後再攜禮上門拜訪,今日不多耽擱,回家去了。

她和紅渠是走着出門的,并未有車馬,自然也要走回府裏去,正巧遇上了從翰林院回府的顧知遠,顧青竹老遠就看見他穿着一身翰林學士的官袍,從轎子上下來。他比記憶中要年輕許多,白皙的面皮為他加分不少,顧青竹對他可沒什麽好感。

顧知遠往臺階上走了兩步才看見蹒跚而至的顧青竹,上下打量一圈後才凝眉問:

“穿成這樣出門,像什麽樣子?”

顧青竹只覺得好笑。顧知遠總是喜歡寬于律己,嚴于律人。太愛憑感覺說話做事了,以至于十幾二十年都只能在翰林院原地踏步,難以再進一層。

對于這個近一年沒見面,剛一見面就迫不及待訓斥她的父親,顧青竹可沒什麽好顧忌的。

走上臺階,好整以暇道:“昨晚我夢見母親托夢給我,說她生前受疾病纏身,苦不堪言,若我有孝心的話,便去做那懸壺濟世之人,所以,我今兒就穿成這樣出門,找醫館學醫去。”

顧青竹這番話說的莫名其妙,縱然顧知遠會寫幾篇酸詩,一時也很難理解顧青竹話裏的意思。又是托夢,又是纏身,最後結論是去醫館學醫,什麽跟什麽!

愣了好一會兒,顧知遠才把眉頭蹙的更深:“什麽學醫不學醫的,你是什麽身份,學那下九流的東西做什麽,簡直胡鬧。”大女兒昨天回來的陣仗,顧知遠早已從秦氏那裏得知了,心中對她本就不滿,今日又聽她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心中更氣。

顧青竹對顧知遠的怒火卻像是毫無所覺,據理力争:“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怎麽會是下九流呢。我若是會醫術的話,母親何至于這麽早就去世?反正父親準許也罷,不準也罷,我肯定是要學的。”

顧知遠聽顧青竹提及亡妻,終于明白她為什麽好端端的突然要學醫去。摸了摸鼻子,眼神有點閃爍,顧知遠不跟顧青竹争辯了,掀了衣擺就頭也不回的進了府。

顧青竹慢悠悠的走在他身後,看着他轉入通往主院的小徑,顧青竹才冷哼一聲,分道往瓊華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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