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暮色四合,謝郴劍送趙不息回府。

走到侯府門前,趙不息停下腳步,謝郴劍站在他身後,趙不息轉過身猶豫了一番,小聲道:“還是不走正門了,從後面小門進去。”

謝郴劍面露不解,趙不息上前攥住他的手,往另一頭走去,邊走邊道:“我哥不讓我出門,不過他今日入宮,這時候大概還在宮裏。”

他絮絮叨叨說了幾句,劍客盯着趙不息的側面,走到侯府後面的小門前,兩人停下腳步。趙不息撒開劍客的手,謝郴劍的手指微蜷,他忍不住跟着往前一步,趙不息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謝郴劍搖搖頭,他又退了回去。趙不息面上露出笑意,朝謝郴劍擺擺手,劍客站着沒動,臉上松弛的神色突然緊繃,他擡起頭,手覆在劍鞘之上。

就在趙不息拉開門的一剎那,一道淩厲的劍風朝謝郴劍劈開,劍客一動未動,那短劍割斷了他的一縷發絲,深深嵌入他身後的樹幹之上。

“哥!”趙不息大喊一聲,趙之烽一把捋過他的肩頭,攬到自己身邊,他與趙不息站在門內,居高臨下看着謝郴劍,他道:“無他山莊的劍客既已完成了任務就不該再與雇主相見。”

謝郴劍仰起頭,看都未看趙之烽,他盯着趙不息,聽到趙不息的聲音含着焦慮擔憂,你沒事吧。

謝郴劍對他說,我沒事。

趙之烽皺起眉,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覺到了這位劍客身上隐約散發出來的輕視不屑。

“哥,謝郴劍現在和我是朋友。”趙不息掙紮着拉開趙之烽的手,他跑到謝郴劍身邊,拉了一下劍客的袖子,似乎在檢查可有受傷。

趙之烽錯愕,這是第一次,趙不息把他推開跑向別人。他一時無措,竟然不知要去做些什麽,茫然地看着趙不息圍着那劍客轉。

“小盼,你過來。”趙之烽眉間如鑿深壑,他語氣變重,趙不息聽了後背一僵,扭頭看向他哥。趙之烽臉色不好,趙不息又望了一眼謝郴劍,劍客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樂,可不知為何趙不息卻能感覺到從謝郴劍身上散開的郁郁。

他心裏發疼又酸澀,就在他遲遲未動之時,趙之烽朝他走來,一把拽過趙不息的手,他問:“既然是朋友,那我便不幹預,但我有必要知道你們這半日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我才能安心。”

趙之烽這話說給趙不息聽也是說給謝郴劍,卻沒想到趙不息還未說話,那劍客倒是冷冷道:“與你何幹。”

趙不息心中一緊,他在心裏問,你別這麽說,我哥脾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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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郴劍聽到此話,問,你在擔心我?

趙不息對他說,我自然是會擔心你的。

短短幾秒之間,兩個人在心中私語。

也在短短幾秒之後,趙之烽動了。

自平南回來後,他便覺得與趙不息之間似有了隔閡,他覺得趙不息有事隐瞞,而這是也許和這劍客有關。他心中升騰出了往日裏從來不會有的情緒,猜疑與自危。

趙之烽取下嵌在樹幹上的短劍,劍客盯着他,手放在自己的長劍上似要蓄勢待發。趙之烽眯起眼,此時此刻他當然也是想一劍劈了這劍客,不過很客氣,青天白日又是在侯府後門前,他不能殺人。

趙之烽退後一步,壓着氣,對趙不息道:“和我回去。”

趙不息微怔,在心中對劍客道,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劍客不語,他的目光追随着趙不息,看着他眉間小心翼翼的神色,劍客蹙眉,拉住他的手,他低聲道:“別回去。”

趙之烽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又睜開。趙不息從未見過他哥這般過,打了個哆嗦,低下頭掰開謝郴劍的手。劍客的手指修長,持劍的手成了欲言又止求人挽留的手,可惜還是無用,他失落地低下頭,指關節繃緊成了一段啞然的白。

趙不息同他哥哥回去,那扇門被用力關上,謝郴劍看不到趙不息了,他抿起嘴,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回走。他知道自己是太貪心了,聽到趙不息的聲音便想看到他的人,看到了他的笑又想去親近他。謝郴劍走進落日裏,影子落在地上成了一道長而落寞的孤獨。

趙不息跟在趙之烽身後,一路都是沉默,走入後院屋中,趙之烽關上門總算是停了下來。趙不息也緊跟着不再走,他站在門前,趙之烽朝他靠近,趙不息心虛,一步步後退,脊椎抵在門板上,發出一聲“哐當”。

趙之烽站定在他面前,捏着他的下巴擡起,他低聲問:“小盼你有什麽事瞞着我嗎?”

趙不息的身體很涼,趙之烽的手指像是覆在一段冰上,只不過他心中焦躁,并未注意。

趙不息拉開趙之烽的手,他喘了一口氣,“我……我沒有瞞着你。”

趙之烽低頭審視他,趙不息迎着這目光,他心裏害怕,又是不會撒謊的性子,垂下眼不願與趙之烽對視。

“小盼你知道不管是什麽事,哥哥都不會怪你。”趙之烽放軟語氣,他的手松開,改為捧着趙不息的臉,掌心磨蹭。

趙不息仰起頭小聲道:“真的沒事。”

趙之烽一頓,看着弟弟逃避的目光,他皺起眉,還想再說,趙不息卻推開了他,拉開門往外跑去。趙之烽站在門口,沒有去追。他心裏覺得有些好笑,轉而想起了此前同皇帝說的話。

皇帝讓他娶邕王之女,他再三推阻,最後長長嘆一口氣,只能跪在地上請罪。他對聖上說起自己的心事,他說他早已有了愛慕之人,而如今天下不平,他也無心成家。

皇帝聽他此言,便也只能把結親的事暫且擱置。

愛慕之人……

趙之烽在心裏反複咀嚼這四個字,又想到趙不息與那劍客親昵的舉止與逃似的目光,心中像是被利劍刺穿。

……

太子懶懶散散地枕在軟塌上,他穿了件月牙白,衣衫松垮垂墜着。他今日喝了不少的酒,整個人都似從甜酒裏撈出來,醉醺醺的蜷趴着。手底下的人過來見他,瞧見他這般皺了皺眉,喊了一聲太子,周鑲才慢吞吞睜開眼,睫毛耷拉着,“何事?”

“趙将軍剛從陛下那裏出來,聽伺候的宮女說,陛下替邕王說了親。”

周鑲睫毛微動,眼皮緩緩撐開,他從塌上起來,手碰到了酒壺,青瓷落地摔成了幾塊。他似有了些精神,歪着頭道:“那趙之烽說了什麽?他可答應?”

“趙将軍像是說早已有了愛慕之人,又說如今天下不平,回絕了陛下。”

周鑲輕輕哼了一聲,他一下子又躺了回去,看着紅紗床帳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喃喃道:“愛慕之人……”

趙不息知道他哥是生氣了,這幾日便沒有出去,再加上身體維持着穩定,他便也不擔憂。每日在房中與劍客私語,謝郴劍問他,你要一直都不出來了嗎?

雖是見不到人,可趙不息還是不由自主搖頭,他對着空氣晃腦袋,晃完又幹巴巴的縮了縮脖子,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翻着詩書,眼神看向別處,他對謝郴劍說,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上回喝的血多,大概維持的時間也能久一些。

謝郴劍沉默了兩秒,他低聲道,桃花開了。

趙不息一愣,又聽劍客私語,不想去看看嗎?皇城外的桃花都開了。

趙不息合上手中的書,仰起頭看向窗外。冬日漸去,春日複蘇,光是大好,春意綿綿,綠意夾着些許顏色,算是這世道給他們這些人唯一的一點憐憫吧。

趙不息推開門往外走,微冷的風拂面,他嗅到了空氣裏的青草與花香,也聽到了幾只鳥雀的聲音還有……下人之間的議論。

他的聽力變得尤其好,側耳聽着,面色便是一白。

陛下賜婚……邕王之女……守孝三年……三年之後便成婚。

趙不息雙眼發紅,心中是不敢置信,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質疑趙之烽,可那股怒火,焦躁的急迫的嫉恨的怒便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湧。他朝那些竊竊私語的奴仆走去,面色陰沉,下人一看到他便都是驚吓,低下了頭,趙不息問:“你們在說什麽?”

無人敢應,趙不息何曾這般過,他一直都是笑盈盈和善的。他見沒人回答,心裏的怒不消反增,又上前一步,理智像是被一雙腐爛的爪子狠狠撇開,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伸出手一把就要撕下去。聽着旁人尖叫,便在此刻,手突然被抓住,他扭過頭,雙眼赤紅,目光直勾勾瞪着謝郴劍。

劍客喘着氣,他一把抱住趙不息,“你怎麽了?”

趙不息發出一聲似哭的哽咽,他抓着自己的手臂,渾身都在顫抖,“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幾個下人都吓傻了,謝郴劍蹙眉,持劍便要滅口,被趙不息一把拉住,他大喘着氣,“不要殺人。”

謝郴劍深吸一口氣,他道:“他們知道了。”

那幾個下人似剛反應過來,立刻下跪道:“公子饒命。”

趙不息忍得很痛苦,這段時間來的平靜,讓他以為自己已與旁人無異,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非人就是非人,他這一生都要活在陰霾之中,永無天日了。

他覺得難受,可劍客又何嘗不是。不能滅口,他便把那幾人都打暈了,随後抱住趙不息的腰輕輕一躍跳上屋檐,他對趙不息道:“趙不息,不要害怕。”

“我被人發現了。”趙不息蜷在他懷中,聲音很低很低,“我哥也會知道的。”

謝郴劍不語,而是摟緊了趙不息。

三月春風,桃花如雨。

危機四伏的皇城外竟是一片桃花林,花瓣洋洋灑灑與春風同攜。謝郴劍雙腳點地停下,小心翼翼把趙不息放在一株桃樹下。趙不息低頭不語,謝郴劍蹲下`身來,他捧起趙不息的臉,指尖輕輕劃過趙不息泛紅的眼眶。

“哭了?”

趙不息點頭,“嗯。”

“不要哭。”

趙不息抿嘴,他說:“我忍不住。”

說着輕輕眨眼,一滴為趙之烽流的淚落在了劍客的手背上。人是冷的,血是冷的,偏偏淚是滾燙。

劍客覺得自己的手背好像被燙穿了,他低聲道:“沒事的,沒人會發現。”

此話剛落,一支冷箭穿過劍客的身體。趙不息一愣,他根本沒反應過來,雙眼瞪大,喉嚨裏發出撕裂的嗚咽,他喊謝郴劍的名字。劍客低頭怔怔地盯着自己胸口的箭,趙不息往前,一把抱住他,“謝郴劍,你怎麽樣,謝郴劍……”

喊聲突然止住,他呆滞地看着那支箭,羽上刻有一字為“烽”,趙之烽的烽。

趙不息雙眼發紅,又看向謝郴劍,就見謝郴劍雙手捂在心口,他捏住箭末端,抿着嘴唇,把那支刺入他身體內的箭一寸寸往外拔出。

他深吸一口氣,心口淌下黑血,落在花瓣上,綠草枯萎,一株桃樹瞬間凋謝,無數花瓣跌落。劍客仰起頭,把刺入胸口的箭往密林抛去,下一秒便聽一聲慘叫。

做完這一切,謝郴劍精疲力竭,倒進了趙不息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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