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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二月末的時候突然下了一場大雪,在屋檐枯枝上勾勒出耀眼白妝,阿蟬從方家出來,雪花還紛紛揚揚的往下落,大街上無人清掃,一腳下去腳便被埋了,裙擺也被沾上的雪沫打濕,呼一口氣滾滾白色煙霧四散開來,争相湧往天際。
今天活計多一不留神才發現到了這個點,別人都已經回了,阿蟬伸伸腰這才收拾好東西往家走,還未走兩步只見對面屋檐下站着個清瘦挺拔的俊朗男子,雪打在他的衣襟上,臉凍得發白,薄唇微張,也不知道在這裏等了多久。自那次他帶着媒婆到家裏提親,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單獨相見。
阿蟬小跑過去,微攢着眉頭輕聲問道:“等了很久嗎?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變得緊張,他會來也只是為了兩人的親事,莫不是他……心跳頓了一下,就算是後悔那也沒什麽錯……那些胡思亂想全部表現在臉上,看起來為難又有幾分掙紮。
林遠南伸手将她拉進來,他轉身背對着屋檐外的雪,盯着她睜大的雙眸笑得溫和:“我過來給你送點東西,去你家等你太過唐突,還是想在這裏等你較為妥當。那天見你手上有凍瘡,正好我有個舊友在城裏開藥鋪,據說這藥膏管用我便向他讨了些來,你回去試試。生得這般好看的手莫要虧待了它才是。”
阿蟬忍不住紅了臉,為自己多心胡亂想生出幾分愧疚,倒也沒瞞他,垂着頭宛如做錯事的孩子喃喃道:“我以為你後悔了。”
林遠南笑出聲,幹淨清冽,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穿透皮膚直入心間,像是圓潤的碧珠灑落在玉盤,更像是三月春雨落在心湖,他的大掌厚實有力覆在她的頭上,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胡思亂想什麽,這場雪過後天許是要轉暖了,再過幾天我會再登門拜訪,将日子定下來。我平時喜簡,娘她以往也未曾張羅過這等事,你若是覺得有什麽不合心思的可與我說,一輩子一回,別落了遺憾。”
這個男人生得很高,阿蟬需要擡頭才能看清他的眉眼,泛白的光将他整個人包攏,五官深邃俊美,眼睛裏含着一抹亮光如寒潭清冷卻又似暖春動人,阿蟬從裏面清楚地看到了縮小後的自己,面頰羞紅,笑意濃濃,越發覺得丢人,果真是魔怔了,原來自己見到他竟是這般癡傻模樣。如果不是身後傳過來的聲音敲醒她,阿蟬差點就要相信這個男人與她一樣用足了十分深情。
“林公子怎麽在這裏?”
出聲的赫然是方大小姐身邊的沐蘭,阿蟬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果然方小姐也在,身上穿着白狐披風,掩在帽子下的容顏姣若春花,媚如秋月,與那天的淩厲之勢宛若兩人。
林遠南随着阿蟬的目光這才轉過身,微微點頭示意道:“等人談事罷了,這便走。”
方瑤眉間若蹙,臉上浮起幾許惱怒,看着他身後的阿蟬越發不快,卻又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來,笑着說:“三哥先別忙着走,我有話要和你說。”
阿蟬擡眼見天色很快就要轉黑,在林遠南身邊小聲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了,你先忙罷。”說着向方小姐笑了笑轉身要離開,哪知那人伸手将她扯了回來,大手不緊不松恰到好處的将她的四指拉住,她驚愕地擡眼看他。
林遠南直視着方瑤搖頭說道:“這麽晚就算了罷,過兩天我會到府上送方老爺要的書籍,若那時得空再說也不遲。”說着轉身從角落裏拿出一把油紙傘撐開,舉在阿蟬頭頂上柔聲說:“我們走吧。”
阿蟬的心瞬間亂了方存,她有些看不明白這個男人,衆人都說他和方家小姐是郎才女貌極為登對的一堆璧人,兩人之間的情意有多深,如今卻見他整個人一片平靜,沒有半絲波瀾,是不好再她面前表現出真實情緒?兩人離方家越來越遠,就算有傘遮擋雪花還是撒在她的肩頭,腳踩在雪上發出咯吱聲響,她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自己終究不過是個尋常女人罷了,許是天性如此,不管在哪裏遇到自己的意中人都會忍不住想要知道有關于他的一切事情,卻又因為他的過去而抓心撓肺的難過。
快到周家時林遠南想要放開她的手,卻不想她用力回握住,就着地上折射出來的白光看到她微微仰着頭,臉上的表情分外認真,就連聲音中都帶着嚴肅:“既然與我成親,便不能與別的女人有牽扯,是我厚顏求你娶我,可我也不願意将來與你過朝夕相對做仇人的日子,你若是要改主意,趁這會兒還來得及……”
林遠南伸手虛壓着她的唇,示意她不要說下去,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信我還是信旁人?過往之事無需多言,往後我會告訴你。”
阿蟬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在他的聲音中變得踏實下來,她自然是信他的,只是讓她沒想到是成親後她一直等着他的那些過往之事,可是他卻像忘了再無提起過今日之事,那些不安像是不知從何處竄起來的狂風将她的理智與忍耐吹走,待一切塵埃落地的那天,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傷人心。
林遠南看着阿蟬進了院子這才往回走,一步一步像是走着那條他心上的路,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壓迫和憤恨,那些殘害他爹性命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這麽多年本以為再也找不出那時所遺留下來的線索,沒想到意外地讓他找到了線頭,加以時日必然能将埋在地下的真相全部扯出來。
回到家他彈落身上的殘雪,這才進了屋,娘已經擺好飯等着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麽坐在那裏發呆,聽到響動轉頭問:“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林遠南解下身上的東西坐下來笑着答道:“方才去找過阿蟬,順便送她回家,這才晚了些。娘往後自己先吃,不用等我了,這兩天活太多做不過來還得帶回家來做。”
林大娘将筷子重重隔在碗沿上,沉聲道:“今兒書齋的人将你要用的東西送過來,說你這兩天都沒去上工,你怎麽和我不說實話?你是不是又去查你爹的事了?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追着這件事不放,你聽不懂嗎?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到活不下去才甘心?我好不容易盼到你娶妻生子……就當娘求你,咱們過兩天安生日子成嗎?我閉了眼随你怎麽鬧,可是現在不行,我怕……”
林遠南不怪娘知道什麽實情卻不告訴自己,她只是擔心那些人會轉過頭來害他,能活命雖好,可他不想讓疼愛自己的爹永遠沒辦法閉上眼。他夾了菜送到娘碗裏,抿嘴笑道:“怎麽生這麽大的氣?您放心,雖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但是我不會讓他們發現,我不過是到城裏找王進學怎麽做藥膏。”
經受過如滅頂之災般傷痛的人怎麽會那麽輕易讓人看透自己的心思?出事那年他年紀尚小,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時的他已然開始記事,而不是像別的孩子只知玩耍吃睡。爹的遺體從外地運回來,酷暑天氣早已經不成樣子,他連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除了遺憾之外唯有仇恨。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沒生就一副好記性,這樣也就不會将爹喃喃自語的話全部放在心上,直到幾年後他長大才明白那些話時什麽意思。
“本是同根兄弟,為什麽卻不容不下我們一家三口?”
“為什麽非要動那個死字?”
…………
林遠南眼底浮上來的陰狠戾氣很快被他收斂下去,若是林大娘看到,會發現當中含着極毒極寒的森冷之氣,好似從地下冒出來的鬼魅,張着血盆大口只為啃食人的靈魂。
林大娘沒了胃口,對着桌子上的兩盤菜直嘆氣,自從被攆離林家他們娘倆過的就是這種日子。當初林家并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靠着那些銀子她才把孩子拉扯大,遠南也很争氣,對讀書頗為用心,當娘的也不求他有多大的出息,只想他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至于他爹……她何嘗不想他?可是她人單力薄只能守着活人,為他伸冤報仇的心思在艱苦的日子裏被磨的所剩無幾,沒有靠得住的靠山怎麽能讓那吃人的縣衙還自己一個公道?那些人哪個不比他們娘倆強,她不能讓那些人盯上自己的兒子,這是她唯一能為相公做的事,至于別的事等她死後去地下向他賠罪。
“吃完放在那裏,明天起來再收拾,我很累先去休息了。”林大娘走到卧房前頓住,聲音沙啞又無力:“遠南,聽娘的話,不要做讓我擔心的事,這麽多年娘的心也跟着老了,實在禁不起吓,我想你爹也不想你因為他而落入險境。再過幾個月就要考試,你收收心,好好溫習功課。”
林遠南垂着頭應了聲,待娘進了屋才直起身微微嘆了口氣,如果那些人更狠一些像切斷他爹夢一樣來對付自己,娘心中的那些擔憂又有什麽用?倒不如泰然處之,兵來将打水來土掩,在這些人眼皮底下翻轉情勢不是更好?也好讓那些人看看當初沒長牙的孩子此時牙齒是多麽的尖銳鋒利。
這會兒天冷,這些幾乎沒動過的菜都能放得住,林遠南收拾好後,倒水洗了臉這才回屋。這是第一次他沒往書桌邊坐徑直躺倒在床上,連油燈未點,在黑暗的屋子裏望着頭頂長長的吐了口氣,那些難堪又傷懷的過往更讓人覺得疲憊不堪。
不覺中想起阿蟬今天在自己眼前不斷變換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倒是半點都藏自己的心思,緊張時兩只黑亮的眼睛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似不會疲倦,而當橫在面前的緊張消除,萬事塵埃落定,她在說那句:“既然與我成親,便不能與別的女人有牽扯……”時的樣子分外堅定,迷了他的眼,讓他如山般巍然不動的心剎那間微微搖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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