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媳婦兒不聽話

青柳将昨晚打包好的包袱打散,衣服收回櫃子裏,又拿了本《千字文》,坐在外間榻子上看書,準備記幾個字。

只是還沒看上兩行,就開始出神了。

剛才聽了薛氏一番話,她只羞愧于自己的胡思亂想,匆匆回了房,現在坐下來一細想,才發現事情遠還沒完。

照婆婆的意思,林家不打算反悔,她仍是家裏的大兒媳,這是不是意味着,往後她要和大公子做真正的夫妻,生活在一塊?

青柳忽然有點心慌。

自從嫁來林家,她就做好了當一輩子寡婦的打算,眼下不用當寡婦了,她卻有些不知所措。

尋常的夫妻是怎麽樣的?

她想起她的爹娘。這麽多年下來,爹每天早上起來,都會先去溪邊提了水,然後才下地幹活,娘做了早飯,從不讓她們去跑腿喊爹回來吃,而是自己給他送過去。她爹不是個多細心的人,但對于娘交代的事從來不會忘記。娘的脾氣很好,但有時候也會和爹拌嘴,常常前一天晚上兩人還不講話,第二天起來,就又和好了。

村子裏別的夫妻也都差不多,偶爾拌拌嘴吵吵架,整日算着柴米油鹽,種幾畝田,養幾個孩子,等孩子大了,又開始照顧孫子,每日所期盼的,也不過嘴裏有一口食,身上有一件衣,最好還能兒孫滿堂,阖家平安。

但這好像都不符合她與大公子的情況。青柳無法想象他像她爹一樣,扛着鋤頭下地,上山打柴,掰着指頭算糧價,閑時提着破籃子去撈魚。她自己也不會像娘一樣,給他做衣服,納鞋底,操持餐飯,因為在林家,這些都有別人做了,而且做得比她好。

那她到底能做什麽呢?她不像婆婆,能把這麽大一個家管得井井有條,也不像錦娘,可以陪着小叔談詩作畫,她甚至連大字也才剛識了幾個,自個兒的名字也只勉強能寫端正。

這樣的她,真的能把日子過好嗎?

林湛被他娘趕回東院,在房門緊閉的東廂房外,破天荒地遲疑了一小會兒。轉頭一想,連小鳥兒那樣的,都能将他媳婦兒騙到手,沒道理自己不行。于是鎮定地走上前,敲了兩下房門。

青柳正想得出神,以為是許嫂子在外頭,也沒多想,上前開了門,等看見結結實實堵在門口的身影,吓得退了一步。

林湛正不知該說什麽,微微有點虛,可一見她這樣子,比自己還弱,頓時就不虛了,大模大樣走進來,就在屏風前的椅子上坐下,大馬金刀的架勢,活似要商談家國大事一般。

青柳站在門邊不敢靠近,垂了頭,偷偷用眼角瞥他,被他逮個正着,趕緊将頭垂得更低。

林湛有點自得,瞧她怕成這樣,以後還不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決不敢有二話。

其實他暗裏鄙視他爹很久了。

小時候他一直以為他爹是世上最厲害的人,每次教訓起他和小鳥兒來,一根手指頭就夠了。後來發現,她娘比他爹更厲害,因為只要她輕輕一哼,爹就縮得跟鹌鹑一樣。

再大一點,他知道有種病症叫妻管炎,有種櫃子叫床頭跪,有種睡法叫去書房睡,于是對他爹只剩下滿滿的鄙視。并且那會兒就立了誓,以後成了家,絕對不能像他爹那樣慫,家裏必須他說了算,媳婦兒得貼貼服服聽他的!

眼下他對青柳的表現就挺滿意的。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他媳婦兒,身量不高,大概只比娘高了一點,但是和他沒得比,剛才錯身走過,感覺她還不到自己肩膀。挺瘦的,瞧那小腰,他一只手臂可以環住兩個,以後得喂她多吃點才行。臉上皮膚不算白皙,但也不黑,是個鵝蛋臉。眼睛大,鼻子不挺但是直,嘴巴紅紅的,五官看着也算個清秀小美人兒,可惜額頭上的疤太煞風景。聽說娘已經給她配了藥,不過看起來效果不太好,看來他下次得去師父那兒順點好藥回來。

聽娘說,她小了自己九歲。林湛忍不住在心裏掰着指頭算了算,發現當年他十六歲随師父出征的時候,他媳婦兒好像才七歲……想起昨晚才嘲笑過林鴻,他覺得膝蓋有點疼。

林湛咳了一聲。

青柳立刻擡起頭來看他,她其實能感覺到他在打量自己,但不知他要做什麽,只得低着頭。

林湛一本正經道:“你坐下來,咱們說說話。”

青柳略一遲疑,道了聲是,矮身坐在榻子上。

林湛目光順着她走,一眼就看見榻上的千字文,道:“你在看書?”

青柳有些不好意思,“嗯,娘請弟妹教我認字。”

林湛伸出長臂撈起來翻了翻,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頭痛,自小他最讨厭讀書識字,為此不知挨了他爹多少板子。但此刻卻不想被他媳婦兒看扁,硬着頭皮翻了一會兒,裝模作樣點點頭,“不錯。”又道:“你平時除了看書,還做什麽?”

青柳道:“上午看書,下午練字,晚上有時打幾個絡子。”

林湛一聽有和讀書無關的事,忙問:“什麽絡子,給我看看。”

青柳便讓他稍等,起身去裏間拿了,“大公子您看,只是一些小玩意兒,不值什麽。”

林湛聽她對自己的稱呼,挑了眉道:“你叫我什麽?”

“……大公子。”青柳有點疑惑,不知他為何這麽問。

林湛便道:“你聽小鳥——二弟他媳婦兒也喊他二公子傻公子的麽?”

青柳遲疑,“那……要怎麽稱呼?”

林湛理所當然道:“當然叫我相公,喊一聲聽聽。”

青柳面紅耳赤,張了幾次嘴,也沒喊出聲。

林湛心裏嘆了口氣,看來這媳婦兒也不是很聽話呀,以後還得再教導教導,眼下就先放過她吧。

他大方道:“不然喊我阿湛吧。”

青柳雖覺得這個稱呼還是有點過于親近,可比起另一個來不知好了多少,忙點了點頭,捏着衣角,低低地喊了聲阿湛。

林湛聽得心滿意足,又道:“我看爹娘他們,好像都有這樣一個絡子?”

青柳耳朵尖仍有點紅,點了點頭,“是去年除夕時我送給他們的。”

林湛就道:“我也要,你給我也做一個,要和他們都不一樣的。”

青柳問:“你喜歡什麽形狀的?”

林湛想了想,“就做一只威武的鵝吧。”

想他小時候,五六歲時就已經是打遍全村無敵手了,唯一一次敗績,有個兔崽子帶了他家的鵝來跟他對打,他被那頭鵝啄得滿屁股包,整個童年都留下了陰影。以至于長大了,對鵝都還有點執着。

青柳第一次聽說有人要把絡子打成鵝的形狀,不過也沒拒絕,只道:“我之前沒有編過鵝,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做好。”

林湛擺擺手,“沒關系。對了,你搬去我屋裏睡吧。”

這話題轉得太快,青柳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為、為什麽?”

林湛道:“我們都是夫妻了,當然要睡在一塊。”

青柳揪着手指頭,“可、可是,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她還沒準備好和一個男子共處一室,太突然了。但這個男人是她丈夫,兩人睡在一起,又确實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她拒絕的餘地。

林湛瞧她急得眼眶都有點紅了,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又啧了一聲,這媳婦兒是有點不聽話。

不過算了,誰讓自己比她大呢,總要讓讓她,不回去睡就不回去吧,先依她一回,以後一定要教教她什麽叫夫為天才行。

“那就暫時還照原樣吧,等什麽時候你想搬了再搬過去。”

青柳忙點頭。

林湛從東廂出來時,想着這媳婦兒總體還是不錯的,偶爾不聽話,以後再慢慢教吧。

對了,他得給他師父去封信,讨幾瓶好藥,将媳婦兒額頭上的疤去了。順便報個平安,師父他老人家好像不知道他還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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