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豔莺争

叮鈴,叮鈴鈴。

桐色高木屐穩穩的踩在地上,屐底藏着的鈴铛清淩淩作響,小雅和佳枝一起朝往日工作的茶屋走去。

佳枝瞟了她一眼:“你這樣……沒問題嗎?”

“腳腕的傷已經好了,放心,不會耽誤工作。”

“我不是說這個。”佳枝嘆氣,“其實你可以再休幾天假,畢竟情有可原,客人們也會理解的。”

小雅默然半晌,笑道:“姐姐,我并不難過。就當他們是經歷了三年異地戀,如今再次走到一起,我應該高興才是。”

佳枝語塞。這人道理看得這麽通透,她都不知該如何安慰。

到了茶屋後,老板娘告知她們,客人在一樓正對庭院的楓之間。

“這兩位攘夷軍将領只比鹈野長幾歲,別看人家年輕,他們可是下關的大恩人呢!而且——”老板娘朝小雅擠了擠眼,“長得都不錯,好好表現。”

小雅眸中笑意漸冷。

攘夷軍将領?她下午拿到的客人資料裏,根本沒有什麽攘夷軍将領!

藝伎每晚都要招待很多客人,每個客人都有不同的喜好:茶酒小食、舞蹈音樂,擅長的游戲種類,從事的工作以及習慣談論的話題……這就需要藝伎在當天下午對晚上的客人進行“預習”。

那份資料裏,有吳服商人,有長州政客,有軍火販子,就是沒有攘夷志士。

有人想讓她出醜!!

誰偷偷把屬于攘夷軍将領的那一頁拿走了?誰有機會接觸這份資料?它在交到她手裏之前,都經過了哪些人的手?

以及,對她紅遍下關看不過眼的人,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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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張人臉從小雅腦海中掠過。不行,能做到這件事的人有很多,無法一個個排除。既然如此,只要她一直不出錯,想對付她的人總會按捺不住露出馬腳。

完美處理座敷中發生的突發事故,本就是藝伎的職責。

楓之間的門被佳枝拉開,小雅如同往常般八風不動的笑容忽然僵住一秒。

很好,兩個客人都是老熟人,很好。

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又出現了。

***

茶屋老板娘口中的攘夷軍将領,是坂田銀時和高杉晉助。

銀時也就算了,對于高杉,小雅很想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萩城的舊識這麽多,為什麽不想再見的人只有高杉晉助?為什麽唯獨只有他?小雅不想探究這裏面的原因,她把這種心理歸結為敗者的別扭——那場三年之約,最後全盤皆輸的人是她。

雖然前不久兩人才不期而遇,還非常不默契的——在小雅看來——解決了一個勾狼。但那時他們是作為陌生人臨時合作,那場仗打完,他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桂小太郎雖然在靠譜程度上要打個折扣,但誠信方面沒得說。既然答應了小雅不跟高杉洩露鹈野的真實身份,那他一個字都不會說。

她的臉上帶着妝,往鏡子裏看時自己都覺着陌生,只要桂君保持緘默,誰能認出來她就是萩城的雅大王?

小雅抿唇輕笑,躬身——

“堺屋舞伎鹈野,初見兩位武士先生,還請多多指教。”

“并不是初見吧。”高杉端起酒盞,微冷的目光落在小雅身上,“下關大捷,暗殺筵席,你忘了嗎?”

“高杉,明明是你這張臉太沒有辨識度,怎麽能怪人家姑娘?”銀時湊到小雅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美女,你對阿銀我有沒有印象?那個超級帥氣的一劍斬斷大炮扭轉乾坤的人就是我。”

之後跳下來戳到腳在地上打滾喊疼帥不過三秒鐘的人也是你。

小雅默默在心裏吐槽,臉上一直挂着看上去很美好的三分笑意,道:“我的意思是,初次在茶屋遇見先生。下關一役,二位的英姿迷倒了不少花街姑娘,我們可都是日日盼着大人來呢!”她伸手,給高杉銀時和佳枝都倒上酒,座敷上察言觀色、時刻注意着衆人的酒盞,這也是舞伎的職責。

來花街茶屋怎麽可能不欣賞一下舞伎跳舞。栗名月即将到來,在佳枝的提議下,小雅抽出腰帶裏插着的落金舞扇,随着佳枝的三味線伴奏,跳了一支《月見》。

舞畢,小雅再次拿着白瓷酒瓶給客人續酒,正輪到高杉時,一只酒盞挑釁般橫插過來,小雅擡眼瞧了酒盞的主人一眼,放下酒瓶提議道:“不如我們做個有趣的小游戲,誰贏了我就給誰斟酒?”

你們兩個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姑娘我不伺候了!

——雖然很想這麽說,但身為筵席之花的舞伎,她還得耐下性子做潤滑劑。

……她的生涯真是一片無悔。

“游戲就算了,從進門時起,你的注意力就一直在高杉身上,難道說這家夥的長相比較符合你們花街女子的審美?那麽阿銀我呢,你覺得怎麽樣?”

小雅覺得銀時就是在找茬,而且是找高杉的茬,而她則是被不小心牽連的無辜路人。這兩人從村塾時代起關系就很微妙了,無論是打架還是搶飯,亦或是別的什麽事,總想分出個高低上下。

不過雅大王可以一怒掀桌,鹈野不可以。面對銀時突如其來的發難,小雅眼波流轉,掩住唇笑出聲來,“二位的感情真好呢~”

“誰和他感情好啊!”

銀時差點蹦起來,高杉也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我很羨慕啊。”小雅輕聲道,目光溫柔而專注,“吵鬧也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不是嗎?看上去極不搭調的兩個人,卻有着關鍵時刻互交後背的信任,你們是從小就認識的嗎?”

這個問句抛出後,銀時順着被小雅帶偏的話題,不再糾結兩個人誰更受歡迎,開始歷數高杉從小到大的“罪行”。

佳枝悄悄朝小雅颔首表示贊許,小雅卻沒心思回應她,因為她看到高杉微微勾起唇,那淩厲的唇角看上去就像刀刃一般。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叫……鹈野,是吧?”高杉的重音在“鹈野”這個名字上繞了繞,小雅的心也随之顫了顫。他一針見血道:“我可不像旁邊這個蠢貨,會被你的話随意帶着跑。”

他手臂支起斜倚在矮桌,好整以暇道:“如果在我和他之間選擇一個人做你的旦那,你選誰?”(旦那:藝伎金主,與藝伎結成類似夫妻的關系)

銀時也湊了過來,顯然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兩個人四只眼睛齊齊盯着小雅,雖然她覺得自己長得這麽美,愛她的男女老少拉起手來可以繞地球一圈,忽然冒出幾個為她撕逼的也很正常。但她絕不想被牽扯進這兩個好基友之間的恩恩怨怨當中!

無論選哪邊都會得罪人,最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選。

誠然,小雅從小就是個狠辣決絕的主兒,雖然現在已經大有改觀,不過她所有的溫柔和煦,都只是為了隐藏骨子裏的陰險本性。就比如說,面對目前這種二選一的突發狀況,她有十幾種法子可以把這事無聲無息的圓過去。可是憑什麽啊?憑什麽倒黴的一定是她?

于是小雅又笑了,笑得特誠懇特無辜。

“相比天然卷,鹈野還是更喜歡直發呢。”

她要是倒黴,怎麽着也得拉上兩個三個四個乃至n個墊背的,總之人數必須大于一。基于對銀時的了解,一句“更喜歡直發”就可以禍水東引,直接讓他跟高杉杠上。

“又是天然卷,你懂天然卷什麽啊,阿銀我告訴你,天然卷都是好人——”

銀時君,天然卷可不一定都是好人呢。小雅心道。

銀時雖然炸毛,但高杉似乎不為所動,他不經意般瞟了小雅一眼,這一眼瞬間讓她從脊柱涼到手指尖。

“我想跟你單獨說幾句話。”高杉站起身,仿佛早有準備般,“啪”地一聲拉開隔壁茶室的門,“請吧。”

藝伎通常不會單獨待客,姐妹合作也是為了相互監視對方有無賣身行為,高杉此刻的做法不合規矩。小雅皺了皺眉,瞧出氣氛不對勁的佳枝剛想打圓場,卻被小雅攔住。

“武士先生相邀,鹈野豈敢不從。”她跟着高杉步入茶室。銀時的目光落到小雅身上,似有所思。

“美女,阿銀我有事問你。”銀時朝佳枝勾了勾手指,小聲問道:“她……是什麽時候來花柳街的?”

佳枝遲疑了一下,道:“三年前。”

“原來是她啊,怪不得……”銀時捏着自己的下巴,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茶室裏,小雅坐在高杉對面,兩人中間隔着一個擺放酒器的漆盤。她暼了一眼障子門,這種薄薄的紙木結構并不隔音,佳枝和銀時就在隔壁,想也不會出什麽意外。

更何況……

小雅冷眼看着坐在對面靜靜喝着她斟的酒、自從進入這間茶室後再沒正眼瞧過她的高杉晉助。想必他也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

美色對于小雅這樣的人而言,是利器是手段;對于大部分男子而言,是溫柔鄉是英雄冢;對于高杉晉助而言,或許什麽都不是

***

兩個人最初的相遇就不見得多麽美好。莫名其妙的敵意就是他們相處的唯一方式。這樣的靜默相對,似乎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

一向鎮定從容的小雅,頭一次為高杉的沉默而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認出她來了?

怎麽認出來的呢?

既然認出來,為什麽不說話?

小雅覺得她需要主動出擊,試探一下高杉。

“先生——”

“高杉晉助。”高杉淡淡道,空了的酒盞還在他手中握着,許是因為太用力,指節都泛起幾分蒼白。

“那鹈野就叫您晉先生吧。”小雅從善如流道,“鬼兵隊的威風就連我這小小的花街女子也聽得幾分,晉先生之名如雷貫耳。聽聞使君有婦,不知那位萩城第一美人井下雅比起鹈野我,哪個容貌更勝一籌?”

這些話風塵味道太濃,不是藝伎該說的。作為一名藝伎,除了優秀的外貌和才藝,還要具備逗樂技巧和幽默感,不多嘴,不打聽隐私,不洩露秘密,提供才藝和茶飲酒食,面對巨大的工作量,也要不慌不忙,即使出現緊急情況,也要時刻保持鎮定和優雅舉止。

而她現在的語氣,倒像與正妻拈酸吃醋、争奪丈夫身邊枕席的小妾。不過高杉如果真不知道她是誰,那麽借此讓他讨厭她,從此離她遠一些,減少認出她的機會,也算是一箭雙雕了。

“你對小雅很感興趣?”

對面年輕男子熟稔的語氣讓小雅心裏直犯嘀咕,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的感情還沒好到直接叫昵稱的地步吧?

不過嘀咕歸嘀咕,她現在扮演的角色是不懂事的花街女子,該問的話還得繼續問下去——

“鹈野只是好奇,晉先生一表人才,到底什麽樣的女子能配得上您。”

“我離開荻城時,小雅年紀還小。”高杉挑了挑眉:“歲數擺在那裏,再好看也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自然不及你美。”

要不是因為場合不對,小雅真想為高杉滴水不漏的應答鼓掌。他以自己的未婚妻年紀小為借口,既沒有貶低未婚妻的相貌,又不着痕跡的誇贊了“鹈野”。如果坐在他對面的人是個對前塵往事什麽也不了解的花街女子,聽到這話,應該會很開心。

“不過——”高杉話音一轉,手中酒盞往漆盤裏一擱,随着清脆的一聲響,小雅預感到什麽一般,忽然收起了笑容。

“‘旃檀雙葉已聞香,梅花含苞便傳芳’形容的是三歲知老。從萩城孩子們給她的尊稱裏,就能看出點未來的端倪。時隔三年,想必如今的她一定長進了不少。”

他的目光冷而深,語氣微嘲,不再打機鋒。

“我說的沒錯吧,雅大王?”

作者有話要說: 日本古諺語:旃檀雙葉已聞香,梅花含苞便傳芳。就是人們常說的“三歲看到老”的意思。

晉助的發音是Shinsuke。

晉先生的發音是Shin Sang,我看電影《蒼空之夢》(好像是叫這名字?我記不太清了。),花街女子是這麽稱呼高杉晉作的,尾音微微上揚,輕緩而含蓄,很好聽。

下面是我的猜測:

這個稱呼可能是花柳街的“隐語”。在花柳街,客人的真名是不可以直接說出來的,要用一種花柳街裏的人能聽懂但花柳街外的人聽不懂的稱呼,這個叫“隐語”。至于為什麽要用隐語,這個大家應該都猜得到,無非是為了保密。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某政客包了一個明星,他一定不願意讓人知道,就算其他人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了,反正有“隐語”,不想觸黴頭就當做不知道。

以上是我的猜測,因手中資源有限無法證明是否屬實,如有不同意見,歡迎讨論指導,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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