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傷

帝辛跨入我的寝宮那刻,整個人松懈下來,幾步跨到桌幾旁坐下,掩面無言。

我為他斟上茶水,他執起杯盞,卻又放下了。頹然地擁我入懷,他似是很累,累的忘記了我只是他拿來搪塞滿朝上下的寵妃。他良久的沉默着,仿佛随着姜後的絕望,他的心也靜止了。

帝辛疲乏地将臉頰貼在我的手背,第一次語氣中含了無助:“寡人。。。也不想如此。”

我蹙眉着颔首,召了曰璃來:“你去關照王後,待她上了藥再回來禀告。”

曰璃領命出殿,我也再笑不出來,只輕聲問道:“大王,您可否跟妾說句實話?”

帝辛的唇角是淡淡的苦笑:“姜恒楚與姬昌相互勾結,姜恒楚應允姬昌借其三千兵馬。若寡人今日不除去姜恒楚,只怕來日東西夾擊,殷商危矣。”

我輕嘆了口氣,蹙眉道:“那麽,姜後娘娘呢?”

帝辛将我松開,雙手掩面,極是悲苦:“姜恒楚已去,文珺作為他的女兒必死無疑。寡人如此做,尚可留她一條性命。”

正是此時,曰璃從外頭慌忙跑進,淚流滿面地跪倒在地上。我的心咯噔一下,忙急急道:“大王面前沒有分寸的麽?有話好好說。”

曰璃将滿是淚水的面龐擡起,抖着聲音說:“美人,姜後娘娘自缢了!”

帝辛無法控制的悲拗地握緊了手掌,生生摳出了血來。他揮了揮手,示意曰璃下去。待鹿臺只剩我與他時,他伏在桌上低低地哭出了聲。

他寬厚的背不住地顫抖,我的記憶裏,他總是運籌帷幄。堅強得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的狠辣,他只需翻手覆雲間就可随意砍了誰的腦袋。我以為他對姜後了無情意,我以為他至始至終都只愛江山,從不将真心付出。原來,他的妻子離去,他也是真心難過。

他埋着臉龐,沙啞着嗓子跟我說:“事實上,寡人娶每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是想好好照顧她們一輩子的。可是世事動蕩,政局錯綜複雜,寡人沒能保護好她們。最後,寡人就成了負心薄幸之人。”

他的話令我心裏發酸,不知怎的,即便他對姜後殘忍,對我一家狠辣。我卻覺得此刻的他理應原諒,且值得信賴。我拉住他的手臂,凝着他被發絲掩住的臉龐,一字一句的堅定道:“妾相信,大王不會負了妾。”

他可能覺得我的話幼稚且可笑,只苦笑着搖了搖頭。我看着他,繼續堅定道:“無論大王是否承認,妾都要承認,好像在何時何地開始,妾對您的看法已有了改變。”

帝辛聽進去了我的話,仰臉問道:“什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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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了一口氣,與他四目相對:“妾認為,大王是個懂感情的人。您在朝堂上有雄途偉略,在後宮中,您也有着寬大的胸懷。哪怕是妾當日心魔纏身,刺了您一刀,您也能原諒妾。更何況是與您結發的妻子—姜後娘娘。大王沒有理由無端殘害她,所以即使大王與妾原本有着血海深仇,妾還是願意重新認識大王一次。”

帝辛叫我說得眉間的大霧略略散開,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無奈卻真心道:“雖然寡人不知道你說的血海深仇是什麽,但是你既已經是寡人的女人,寡人就會拼盡全力去打下更多的江山,永永遠遠地來保護你。”

我的眉不經意地緊蹙在一起,心下忽然有些慌亂:“倘若有一日,大王也要為江山社稷除去我呢?”

帝辛很篤定地回我:“不,不會。因為姜後的背後是東伯侯,黃妃的背後是武成王。”他的眼神飄向我,似有輕松之意:“可你,寡人納了你,卻是一個意外。”

我不明所以:“可是。。。”

“你是想說你的父親也是冀州之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點了點頭,他笑了,不帶一絲戾氣。

他輕輕擁住了我,說:“不,你與冀州侯,沒有任何關系。”

不知怎的,帝辛的話說得我心中一暖,我靜靜靠在他的肩頭,終于放下心來。

後來,我也終于明白了女娲所說的意思。

當一個女人與一個英雄朝夕相對時,即便他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女人也會對英雄情愫暗生。因為英雄心裏所裝的,是萬裏河山。這正是女人所喜歡的,而女人的心往往很小,只能裝下英雄一人。

姜後的下葬簡約而平凡,罪臣之女的身份令其無法以王後之儀葬入王陵。今歲的冬來得太早,姜後的棺沉重地置于禮明殿內的時候,有浮雪落在我的眉間。

不過十月末,朝歌便迎來了初冬的第一場驟雪。世人皆說,是姜後不甘的冤魂回來報仇了。帝辛的涼薄在整個殷商傳得甚廣,百官衆說紛纭。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日的帝辛在姜後棺前,跟她說了很久的話,最後還将她陪嫁時的玉镯子放入了她的棺中,随她入葬。

我為姜後虔誠地進了香,一回身,就看見黃妃在我身後,神色複雜。

她與我穿着相差無幾,皆是一身素衣、洗盡鉛華。她上前拜了又拜,沉默良久。半晌,她輕聲開口:“蘇美人,難為你了。”

我沉默地垂首,她淡淡一笑,繼續道:“其實我知道,一切錯不在你。”

我看着她蒼白的臉孔,語氣中含了無奈:“大王,也沒有錯啊。”

黃妃的眸光細細打量着我,半晌,她定定開口:“蘇美人,我可以信任你麽?”

我看着她,良久,鄭重點頭。

半月後,西岐王姬昌攜其子伯邑考進京。我憶起姬昌之兒姬發勤勉仁愛,想來其兄也是如此。姜後不在,帝辛身旁的位子空了。他有意讓我頂上,我婉拒了。

說到底,我心裏對姜後,還是有些愧悔。

這一日,我穿得并不出挑,也只淡淡梳妝。曰璃透着銅鏡,嘆息着緩緩搖了頭:“美人還在為王後一事傷神?”

我看着鏡中的如畫容顏,只是長長一嘆,扶住曰璃的手:“時候不早,走罷。”

摘星繁盛依舊,從不會因誰的故去而陰郁分毫。帝辛見我來了,下了臺階來,當着衆朝臣的面,朝我伸出了手。我已經熟稔了他掌心的紋路,與他十指相扣的時候,我感到安心。

從大殿門口走到禦座的距離有些長,待到我的座位時,他沒有松開我的手。我卻淡淡一笑,抽開了手,坐在了我應有的位置。

我想,對姜後保持尊重。

朝臣見帝辛對我的寵信,紛紛小聲交談議論着。我只恍若沒聽見,靜靜看着桌上雕龍畫鳳的酒樽發呆。

須臾,聽得外頭悉人唱道:“西岐王姬昌、王子伯邑考已到!”

帝辛豪氣揮袖:“宣!”

我循着禮樂望去,先進來的想來是姬昌,一身绛色蟒袍,長長白須垂下,面相慈善,遙遙一見有些憨态可掬。而後相随的便是伯邑考,濃眉明目,發絲堅硬黑亮。五官生得漂亮,身形魁梧健碩。細看之下,有些異族之相。

我起身一一行禮,帝辛朗聲一笑,手臂伸向一老者,向我介紹道:“此乃姜尚,字子牙。”

我微微含笑,有禮道:“姜大人好。”

姜尚的眉、發皆銀霜蒼蒼,他略略一挑眉,轉過眼去不再看我。一身的孤傲清高氣質,手中拂塵一塵不染。銀發盡數披下,遠遠望去,猶若仙氣萦繞周身,不可亵渎。

帝辛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快,旋即指向另一長者。雖年齡甚高,背卻半分不偻。直直地立在那兒,冗長枯瘦的臉,眸算不得大,卻極聚光,令人覺着此人剛正不阿,極具智慧。聽帝辛說,他便是商最忠心的臣子—比幹。

自然,他也是看不慣我的。

宴席便這樣鋪展開來,姬昌和伯邑考入座,品着美酒,食着瓜果。有歌舞來助興,但幾乎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伯邑考,他起身,笑道:“大王,久聞這宮裏的梅花開得正盛,不知臣有無資格一觀?”

帝辛略沉吟片刻,便朗聲笑道:“王子看得上,自是不加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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