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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符袋是沈眷送給她的,要她貼身帶着。
顧樹歌一向很聽沈眷的話,珍惜她送的每一件東西,于是她就真的每時每刻都貼身帶着。要帶着符袋很簡單,但要貼身帶着,其實有些不容易。
因為貼身,于是意味着她不能把它裝包裏,只能放在口袋。可是夏天的裙子很少有口袋,有時候她出席酒會,也不會穿有口袋的禮服。為這個符袋,她真是絞盡腦汁,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因為這是沈眷送給她的。
也因為這個符袋,她最喜歡冬天。冬天她就找根繩子,直接把它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裏面。繩子的長度剛好讓它垂在心髒附近的位置,這是最貼身的地方,也是最靠近她的心的位置。
現在,沈眷把符袋拿走了。挺奇怪的,她的身體被撞得很慘烈,衣服上都是血,但是符袋卻是幹幹淨淨的,半點血絲都沒沾上。
沈眷走到門口,又回過身,走回床前,顧樹歌看到她彎下身,在屍體的耳邊說什麽。聲音很輕,顧樹歌湊過去,才聽清楚。
她在說:“……你先待在這裏,姐姐很快就來接你回家。”
她說完直起身,像是不放心,對着那具亂糟糟的、毫無生氣的屍體,又說了一句:“你別怕。”
顧樹歌看到她的唇角抿得很緊,全身緊繃,完全是隐忍悲傷的姿态,仿佛稍不克制,痛苦就會流露出來。
她也跟着很難過很難過起來。可是亡魂的悲傷好像只能在靈魂深處,她的心抽疼,感受着巨大的悲痛,可她的眼睛,她的大腦卻很清醒,像是一個局外人,看着這一幕生離死別的悲劇。
沈眷走了。
門外有一個穿着正式的男人和幾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醫生中為首那一個戴着副金邊的全框眼鏡,白大褂的領口處露出款式正式的西裝和領帶。看到沈眷出來,他們立刻走上前,态度很謙卑。
沈眷對第一個人說:“去現場。”
那人回複:“是。”
顧樹歌認得這個人,他是沈眷的助理,叫林默,是一個很開朗帶着點天真的大男孩,上一回見他時,他還開着玩笑,說:“顧小姐回來後,如果沒有合适人選的話,可以聘請我當助理,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跳槽過來。”
她也很開心地說:“好啊。”然後又問沈眷,“姐,你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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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沈眷就從成堆的文件裏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有笑意,眼角帶着些微溫柔寵溺,看得顧樹歌心跳都漏了半拍。
可是此時,林默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她曾經見過的開朗模樣,守着本職工作,拿出手機,安排車輛。
沈眷也沒有了那時的溫柔笑意,她轉頭看向那幾名醫生,為首的那一個立即自我介紹:“沈女士,你好,我姓劉,是醫院的副院長,驚聞噩訊,深感悲痛。”
沈眷哪有心情與他寒暄,劉院長也是場面上的人,不等沈眷回答,就連忙說下去,把來意表明了:“由于還未結案,所以顧小姐的遺體暫時還得存放在這裏,請家屬諒解。”
人已經沒了,現在最重要的當然是查清死因,讓亡靈安息,所以明智的做法是,家屬無條件配合警方。這是常理。
但常理往往是無切膚之痛的旁觀者提出來的。對于身處其中的人,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精準無比地插進心髒。
聽到遺體兩個字,顧樹歌眉心鈍痛,又一次被提醒了她的死亡。只是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她的身邊有沈眷。她轉向沈眷,尋求安心。
可是沈眷,一向都強大無比的沈眷卻沒有說出任何讓她安心的詞句。她說:“安排兩個人陪着小歌。”
顧樹歌的心沉到了深淵裏,在死亡面前,人類是沒有掙紮的餘地的。
劉院長像是害怕她改口,立刻接話說:“好的,我馬上安排人守在這裏。”他說完就示意身後的兩個人上前,吩咐他們守在這裏,不許離開半步,“我會再安排兩個人輪班,保證這裏每時每刻都有人守着。”
沈眷等他安排妥當,才往外走,鞋跟踏在瓷磚上的聲音一下一下,在走廊裏帶來空蕩蕩的回音。
在事故現場驅使顧樹歌跟緊自己遺體的那種本能又出現了。但是這回,吸引她的不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屍體,而是沈眷。
顧樹歌回頭看了自己的屍體一眼,毫不猶豫地跟着沈眷走了。
車子停在醫院外面,司機看到沈眷出來,拉開車門。林默坐在副駕駛座上,沈眷單獨在後座。顧樹歌跟了上去,坐在沈眷的身邊。
車子平緩地啓動,沒有任何搖晃。顧樹歌轉過頭,看着沈眷的側臉。沈眷的眼神很空,目光落在前方,一個虛無的地方,身子一動不動的,肩膀緊繃,坐得很直。于是顧樹歌也學着她的樣子,将目光望向前方,一個虛無的地方。
司機打開電臺。顧樹歌知道,沈眷在車上有聽新聞的習慣。
此時在播放的是國際新聞。
“當地時間18日,英國警方通過媒體發布消息,尋求公衆協助尋找兩名已失蹤多日的中國留學生。綜合泰晤士報等多家英媒報道,這兩名中國籍學生……”
林默通過後視鏡,看了看後座,把電臺關上了。
車子裏安靜下來。
顧樹歌也覺得,這個時候還是安靜點的好,雖然對于沈眷來說,她的情緒并不會受外界的幹擾。但顧樹歌還是覺得安靜點好。
她跟沈眷保持着一個人的距離。從上車開始,沈眷的姿勢就沒有變過,就好像一個雕像。
顧樹歌既擔心又愧疚。
她知道她的死亡會給沈眷帶去多大的打擊。
事故現場離得不遠,穿過兩個街區就到了。
圍得滿滿的人群已經散去,只剩下一些路過的人指指點點,發表幾句感慨。警察在那一圈拉了警戒線,好幾輛警車停着,車頂上警報燈還在閃,營造出一種緊張驚險的氛圍。對于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來說,這陣仗确實太大了。
沈眷下了車,顧樹歌看到她看清外面的場景時,身體晃了一下,一把扶住了車門。
顧樹歌這才回想起來,今天是沈眷生日,她來這裏是給她取蛋糕的。這家烘焙店經營了很多年,她們都喜歡這家店的口味。所以在她出國前,每一年的生日蛋糕,不論是她的,還是沈眷的,都是在這家店訂的。
沈眷一定也想到了。
她擔憂地看着她,很想說,這只是個意外,不要自責。可是沈眷聽不到,她無能為力,只能看着她的眼眶變紅,看着她眼睛裏蓄滿淚水。
那邊的警察發現他們來了。為首的一個中年人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隐藏着局促,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伸出右手說:“死者家屬是嗎?你好,我是交警隊的隊長陳行峰。”
林默側身上前,斜插進去,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你好,我是林默,顧氏集團的董事長助理,您有什麽發現,跟我說就行。”
陳隊長沒有半點不高興,反倒是為沒有冷場松了口氣的樣子,說:“我們同事已經把肇事司機帶到局裏去問話了。交通事故按照規矩是我們交警處理的,查出有……蓄意作案的痕跡之後,才會由刑警接手。”
他說完,林默正要開口,沈眷自己說話了,她的眼底還有淚意,眼球漆黑,晦暗得像是壓了一場風暴,細看又像是一攤毫無動靜的黑水:“我要看現場。”
陳隊長馬上答應:“當然可以,家屬有查看現場的權利。”
他說完,就在前面引路,拉起黃色的警戒線,讓他們通過。
現場沒有處理過,到處都是血,是殘渣。她躺過的地方用粉筆畫出了一個人形。那只高跟鞋還在孤零零地躺着,蛋糕盒子壓扁了,奶油溢了出來。
沈眷走過去,撿起了那只鞋子。
鞋子是十八歲那年,沈眷送給她的。經典款的鞋型,銀色底,明亮柔軟的皮革,鞋面銀線繡成清新的圖紋,古典與現代,雍容與青春,交相輝映。
那時候她已經有許多高跟鞋了,還有些奇怪沈眷為什麽會在她成年禮上送她一雙鞋子。她的生日在晚春,陽光溫緩,暖暖的,照在人身上,仿佛随時都可以睡着。她跑去問沈眷,沈眷的笑意就像那日的陽光一樣,氤氤氲氲的,說:“你的,嗯,都有些孩子氣。”
她既窘迫又生氣,跟她鬧了兩天脾氣,但成年禮的禮物被她當成了寶貝,四年過去,都還是嶄新的。
現在,這只鞋子又到了沈眷手裏,它不再嶄新,沾上了灰塵與污泥,就像秋日裏被雨水打落的花,碾在泥土裏,蕭條凋零。
陳隊長就在一旁,他猶豫再三,還是走過來提醒:“沈女士,這個作為死者留在現場的遺物,是要由警方保留的,暫時不能給你帶走。”
沈眷把鞋子交給他,他立刻就拿出一個大號的自封袋,裝了進去,交給一邊的小警察。
沈眷的目光追着鞋子看了幾秒,直到小警察的身體擋住了自封袋,看不見了,她才無聲地收回目光,走去肇事車輛前。
肇事車輛是一輛很舊的轎車,顧樹歌甚至沒有見過這個車标。從車型上看得出這輛車很便宜。便宜、舊,無不顯露出車主經濟上的窘迫。
車子前端還殘留着血跡,前面的擋風玻璃也碎了。可見當時撞擊的力道有多大。那其實只是一瞬間,很疼,但并不折磨,因為很快她就脫離出了自己的身體,成了一縷亡魂。
顧樹歌看了那車子一會兒,忽然覺得煩躁。她記得很清楚,她當時走得并不快,還留意過兩邊的車輛。是這輛車突然出現,飛快地朝她沖過來。如果不是這樣,她現在應該在家裏,開開心心地給沈眷過生日,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停屍間裏。
她不想看了,望向身邊的沈眷,說了一句:“姐,我們不看了。”
沈眷彎下身,指尖觸碰車頭的血跡,血跡将近幹涸,成了粘稠的半固體,在她的指尖上留下猩紅的一點。
林默準備好了手絹,待她一直起身就遞上去,沈眷沒有接,鮮血在她的指尖像是凝結了,呈現出陰沉的暗紅色。
原來鮮血離體久了以後,就不再是鮮紅的顏色。
顧樹歌更加煩躁,轉身走遠了點。
那邊兩個警察拿着本子在記錄什麽,她百無聊賴,就要湊過去看。一個年紀不大的警察用胳膊肘撞了撞身邊的人,問:“那個女的是誰啊?這麽大陣仗。”
被撞的那個年紀大一點,叼着根煙,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就繼續蹲下來用尺子測量地上的痕跡,然後把數據記錄在本子上。根本不搭理他。
顧樹歌覺得有些好笑。
年輕警察顯然是個好動的性子,被無視了也不尴尬。跟着做了幾筆記錄,又開始抱怨:“明明是很簡單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機都說了他疲勞駕駛,沒看到前面的人,監控也看了,行駛路線完全沒問題,就是一起意外事故,還磨在這裏查什麽?耽誤工夫。”
老警察這回理他了,擡起頭冷哼了一聲,說:“最好是意外,否則麻煩就大了。”他停頓了一下,側身朝遠處的沈眷瞟了一眼,輕蔑地說,“死者是顧氏集團的繼承人。她死了,整個集團都要改姓沈了。”
顧樹歌笑不出來了。她飄開去,回到沈眷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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