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顧樹歌想起來了。

她已經經歷過一次死劫,只是那一回太過突然巧合,且微不起眼,導致她沒有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回想起沈眷對她說的這句話,她恐怕永遠都不會把那一次的小意外和讓她死亡的車禍聯系起來。

一星期前的晚上,她從學校回家。由于住得不遠,那一帶的治安又一向很不錯,所以顧樹歌沒有選擇開車,而是慢慢地走回去。

那幾天,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回國的事情。霧霭鞯囊雇恚掌懦筆牧挂猓旨娑溝暮洌萌說耐紡願裢馇逦?杉幢闳绱耍乃夾骰故怯行┢礎時間應該是九點之後,住宅區一入夜,就很安靜。她一路走過來只遇到三兩個行人,全部都裹着厚實的羽絨服,低着頭行色匆匆地穿梭過去。

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感覺到一陣陰冷,這種冷意與天氣寒冷産生的物理攻擊不同,倒像是一根根陰險的針,悄無聲息地從皮膚紮進身體裏,在胸口的位置彙聚成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猛地一下,拽住她的心髒。

顧樹歌一陣毛骨悚然,于是也加快了步伐,往家裏走去。

當時她還沒想得太多。畢竟夜間獨自行走在空蕩蕩大街上,突然感覺到脊背發涼這種經歷,還算是挺常見的。

所以她心底發毛歸發毛,只想趕緊回家,并沒有朝玄學的方向想過。

當她經過一排公寓前時,腳下突然絆了一下,她險些跌倒,還好她反應快,連忙站住了。就在她站住的那一瞬間,一盆植物從天而降,幾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墜落在地上。

花盆啪的一聲碎裂,泥土碎了一地,她吓得魂魄離體一般,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過了大概十幾秒鐘,二樓探出一個女生,往底下一張望,就用英語連聲喊道:“你有沒有事?”

她被人一喊,驚魂甫定地吸了口氣,沒有立刻出聲。那女生好像比她還害怕,又喊了好幾聲:“喂喂,你沒事吧?”

她想說沒事,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于是她擡起頭,女生見她擡頭,像是放心了些,咕哝了一句:“你別動,我下來看看。”一說完,不等她回答,人就不見了看起來,就是一個莽撞的人。

顧樹歌從後怕中緩過來,沒有立即走。她低頭看了看險些砸到她的“兇器”,還彎下身,捏起一團散得到處都是的泥土,在指尖撚了撚。

那個闖了禍的女生下來很快,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面前,口中還在講:“你別動,小心割破手。”

泥土濕漉漉的,粘在指尖,很不舒服,于是她直起身,沒再研究。那個女生看到她的臉,驚喜地改了中文:“你是中國人?”

出門在外,遇到華人,雖然不至于他鄉遇故知那樣的驚喜、一見如故,但多少會親切一點。加上這個女生一直表現得熱情開朗,于是顧樹歌也對她笑了笑,說:“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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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做出一個長籲了口氣的動作,用腳尖點了點花盆碎片,滿懷歉意地說:“我在整理陽臺,想把花盆搬到地上,沒想到沒拿住,掉下來了。還好你沒事,不然我得吓死了。”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語氣也很真誠。顧樹歌不是斤斤計較的人,見狀随意應付了兩句,也就離開了。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雖然驚險,但還好沒釀成什麽大禍。所以顧樹歌當時吓得像是魂魄都離體了,但并沒放在心上,沒過幾天甚至都淡忘了。

但這時候回想起來,竟然每一個細節都很清晰。

顧樹歌回憶那晚的事情。

花盆雖然碎了一地,但還是能根據碎片腦補出大小,它并不是平常放在陽臺欄杆上的那種比碗大不了多少的體積,要大得多,差不多兩三個籃球大小。

顧樹歌皺眉,又想起那個女生說,她沒拿住,花盆才掉下來。覺得自己可能多疑了。花盆大,所以沒拿住,很合理。

真是疑心一起,就見什麽都鬼鬼祟祟的有陰謀。顧樹歌自嘲了一句。

突然間,腦海中像是有一道閃電劃過。一個極小的細節,在她的大腦裏驟然放大。顧樹歌僵住了。花盆的體積大一點可以解釋,但有一件事,是無法解釋的。

花盆裏的泥土不對勁。

她記得泥土有些不同,是濕的,重點在于粘合度很高,像是河底的淤泥,濕潤粘稠,挖一團往地上一擲,都是一團的,半點不散開。

這種泥土從二樓的高度摔下來,何況還有植物根系做固定,不可能摔得那麽零散。應該是完好地裹在根系上,只在周圍有一點零碎的泥洩,這才正常。

她能斷定了,那花盆根本不是從二樓掉下來的,應該是更高的樓層,起碼在四層以上。厚實的泥土擠滿花盆,花盆密度變大,跟一塊同等體積的石頭,也差不到哪裏去了。

那麽,那個女生是怎麽回事?她完全沒必要裝作花盆是從二樓掉下來的,反正都是“失手”,真正樓層掉下來和二樓掉下來有什麽區別?還不會留下泥土這麽明顯的破綻。

原本的一個小意外,瞬間變成一場迷霧重重的謀殺。顧樹歌只覺得渾身都起了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就像是被水蛭一類的黏滑生物纏在身上一樣,既使人膽寒,又惡心得要命。

她脊背發涼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不對啊,她現在是鬼,怎麽會有這麽人類的感受。

念頭一起,滿身的雞皮疙瘩瞬間全消。

顧樹歌:“……”

下回還是不要總提醒自己不是人了。她有些沮喪地想。

沈眷開了燈,然後,把符袋打開。一張黃色的符紙,一枚佛像,落在她的手心。沈眷把這兩樣東西翻來覆去地看。顧樹歌也湊過去。

符紙和佛像都是她看過許多回的,所以她一眼就認出來,這兩樣東西看似和原來一模一樣,其實在細微處起了一點點小變化。

符紙沒有原先那麽亮了。原先它是明黃色的,但現在有少許暗了下來,就像是表面蒙了一層霧。佛像也有些不同,它原本雕得兇神惡煞,但現在佛像兇惡的面容竟好似緩和下來,帶出少許佛像本該有的慈悲意味。

顧樹歌猜想,這些變化是不是因為,抵過一次“死劫”後,符袋已經失效了?

沈眷把符紙、佛像和符袋都裏裏外外地看了好幾遍。顧樹歌有些擔心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沈眷把符袋給她之前,有沒有拆開來看過。不過哪怕她拆過,那也是兩年前的事了,恐怕記不了這麽細節的東西。

她能記得,還是因為她看過許多遍。每次想念沈眷,她就把符袋拿在手心。時間一長,這枚符袋就像成了她想念的寄托,一遍一遍地拆開看,又一遍一遍地放回去。颠來倒去的,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沈眷把符袋從裏到外仔仔細細地看了許多遍,接着将佛像和符紙都放回符袋裏。顧樹歌苦惱起來,她在想要怎麽把她之前經歷的那個“小意外”告訴沈眷。

她坐到沙發上,托着下巴,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沈眷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她也不能觸碰任何物體,她們就像是一個在二次元,一個在三次元,次元壁厚實得打不破。

根本就沒有交流的途徑。

她要怎麽樣跟沈眷“對話”?顧樹歌毫無頭緒,有些煩躁地跺了下腳,然後就眼睜睜看着她的腳整個都陷進地板裏,直到淹沒過腳背的位置。

顧樹歌動作一頓,無何奈何地□□。

現在,積累的問題越來越多了。

不說符袋這個神秘事物,也不說那場迷霧蒙蒙的謀殺,顧樹歌首先關心的是她現在這個狀态是什麽情況?鬼嗎?如果是鬼,她為什麽還會留在人間,沒有去投胎呢?

想到投胎。顧樹歌一慌,下意識地就去看沈眷。

沈眷的手裏還緊緊地攥着那枚符袋。她不知道有沒有發現符袋細微的變化,攥着符袋的動作就像是一個無助的溺水者,抓住一根毫無用處的稻草。

死亡已經是一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了。但她現在的狀态讓這件糟糕透頂的事,不那麽使人畏懼。

至少她還能看見沈眷。這給了顧樹歌很大的慰藉。

她低頭看着沈眷的手。突然,她不知所措地僵住了。

沈眷擡手捂住臉,片刻,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滲出來。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很安靜,悲傷卻像是浸到了她的骨子裏一般。

這一天,顧樹歌看了太多次沈眷的眼淚。可她還是覺得心如刀割。

“姐……”她站起來,在沈眷身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她,“你別哭,我沒事,我現在很好。”

沈眷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依然在悲傷裏。

顧樹歌知道她現在做什麽都徒勞了,她張了張口,又合上,擡起一只手,小心地放到了沈眷的膝上,她知道她的手一定會穿過去,于是她控制好力度,将手虛虛地漂浮在沈眷膝蓋的上方不到一毫米的位置。

于是看起來,就像她把手搭在沈眷膝上一樣。

這是一個安慰的動作。

顧樹歌想起來,她這回回來是為了當面祝沈眷生日快樂。

她們有兩年沒見過面了。于是從決定回國開始,她就充滿了期待。

這種期待就像是小時候去游樂園玩的前一天夜裏,時間像是被拉長了十倍,她閉着眼睛,努力想要沉睡,寄望一覺醒來就是天亮,可偏偏興奮和期待讓她的精神格外亢奮。于是她會悄悄地對自己說,不要去想,就當成是一個普通的晚上,就能睡着了。

可是潛意識裏還是會為明天的游玩而興奮,她再怎麽調整心态,最終都是在期待中數着時間,感受時間一分一秒地像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悠悠地過去。

這段時間,她也是一分一秒地挨過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好不容易她回來了,即将就要看到她。

她們卻生死相隔了。

顧樹歌看着沈眷的臉,沈眷的眼淚讓她的心都碎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時針走過了十一,指向接近十二的位置,這一天就快要過去了。

顧樹歌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氣,想要叫她一聲“沈眷”,但話還未出口,她的目光卻瞥見了沙發側後方的架子上放的一個相框。這是一張哥哥和沈眷的合影。

顧樹歌才鼓起的那點勇氣頃刻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她努力地彎了彎嘴角,說:“姐,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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