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顧樹歌魂體僵直,直直地盯着沈眷。

沈眷的目光沖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微微地抿了抿唇,問了一句:“你在這裏嗎?”

她的語氣很小心,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懷着某種期待。顧樹歌慢慢地放松了身體,開口:“我在這裏。”

在她開口的同時,沈眷伸手撫上她的臉頰,顧樹歌微微屏息,沈眷的手就從她的臉上穿過去了。她在空中收攏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麽,可是既然對她來說身前那一片只有空氣,那麽自然是什麽都抓不住的。

沈眷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收回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睛不再落在顧樹歌身上,而是尋覓一般地在空氣裏看了一圈。

看了大約五分鐘,沈眷垂下眼眸,轉過身,往樓梯走去。

原來她沒有看到她。顧樹歌目送沈眷上了樓,沮喪使她的身體都飄忽起來。她垂頭喪氣地走到沙發上坐下。

突然,她反應過來,有什麽地方不對頭。

沈眷看不到她,為什麽朝着她的方向叫她的名字?

她是感覺到她了嗎?

顧樹歌看了眼鐘,十二點十分。她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天當中陰氣最重的時候是淩晨一點到三點。那麽十二點也有什麽說法嗎?

她站起來,到了窗邊,因為想得入神,竟忘了像人一樣走過去,而是直接飄到了窗前。她朝空中張望,空中一輪下弦月,由于天晴的緣故,下弦月還挺明亮的。

按照普通人的觀念來說,魂體要顯形或者能被人感知到,應該是陰氣重的時候,因為魂魄屬陰。而一個月裏陰氣最重的日子應該是農歷初一和三十,這兩天看不到月亮。

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三十,剛剛也沒到一點,為什麽沈眷突然就能感覺到她了?

顧樹歌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深深地感覺到書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有今天,她就多研究研究神秘學宗教學的東西了。

但她還是很積極的。她先躺到沙發上,嘗試了一下睡眠,然後不出意外地發現,鬼是不需要睡覺的。于是她又坐起來,絞盡腦汁地回憶以前道聽途說過的,關于人和鬼怎麽交流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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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到沈眷下樓,都沒有什麽頭緒。她發現,她聽說過的那些法子,無一例外都是教人類怎麽和鬼魂對話,而沒有鬼魂怎麽和人類對話的。因為在那些傳說、逸聞裏,鬼怪魂魄都神通廣大,想跟人說話就跟人說話,想顯形就顯形,想害人就害人,想搗亂就搗亂。

她大概是最沒用的鬼了,她什麽都做不了。

顧樹歌陷入持續沮喪中,然後她就在沮喪李發現了一個新技能。她可以不受重力影響在空氣裏行走,就像走臺階或者武俠劇裏的走梅花樁一樣。

她在空氣中調整姿勢,調整方向,控制腳下的力度,飄到天花板上,熟悉這項新技能。

沈眷就下樓了。

顧樹歌腳下一空,險些跌了一跤,連忙下來,走到沈眷身邊。

時間才過五點,沈眷穿着黑色的褲子,外面的大衣也是黑色的,頭發盤起,臉上化了淡妝,遮掩她眼睛的紅腫。皮膚卻因衣服的襯托顯得特別蒼白。

她挺少穿一整套純黑色的衣服的。顧樹歌不合時宜地想到兩年前,哥哥出殡的時候,沈眷就是穿着一身黑色,以未亡人的身份,捧着骨灰盒,走在墓園中。紛雜的雨,黑色的傘,壓抑悲戚。

那時她悲痛欲絕,更因為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避免與沈眷獨處,避免與沈眷對視,盡可能的不去看她。

她一直以為她做到了,誰知道,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天沈眷的每一個表情都清清楚楚的留在她的記憶裏。

沈眷去了花房,選了五支白日菊,搭配勿忘我,用一條緞帶紮成一束。她自己開車,獨自往醫院去。

天還早,城市裏路燈都還亮着,路邊能看到晨跑的人,還有公交車打着幽暗的車燈行駛在在清晨的幽光裏。

醫院已經忙碌起來了。買早飯的家屬,剛做完一場手術的醫生,還有救護車的聲音,讓清晨添了許多煙火氣。

她走進醫院,到了停屍間前面,那裏有兩個醫生守着,見她過來,連忙站直身。

沈眷沖他們颔首,推開門走了進去。

顧樹歌的屍體已經不在那張床上了,而是轉移到了一具冰櫃裏。那冰櫃長長方方,像是棺材。顧樹歌看一下這間房子。

冰櫃是在正中間的位置,除了門所在的那面牆以外的三面牆,排列着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大號抽屜。顧樹歌知道這些抽屜應該是存放遺體的小冰櫃。

沈眷走到冰櫃旁,把帶來的花放在遺體的枕邊。遺體還沒清理過,依舊是亂糟糟的,可有了這束花,凝結着鮮血的遺容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

顧樹歌站在沈眷的身邊。沈眷彎下身,摸了摸顧樹歌的頭發。

從醫院出來,差不多七點半。

沈眷開車,接了兩個電話,她應答了幾句,然後在一座小公園的路邊停下。顧樹歌坐在副駕駛座上,有點無所事事。

不一會兒有人叩了副駕駛座那側的車窗。

是林默。

車窗下去,林默在外面說:“董事長,劉先生就在我邊上,您要見他嗎?”

沈眷回答:“讓他過來。”

顧樹歌疑惑,哪個劉先生?

還沒等她疑惑完,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了,一個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男人坐進車裏,壓在了顧樹歌的魂體上。

顧樹歌:“……”

鬼總要大度一點,不能跟人計較。她只好站起來,走到後座坐下。

劉先生身上還帶着寒氣,見了沈眷,也沒要握手,直接自我介紹:“沈女士你好,我是顧小姐案子的調查人,我叫劉國華,您現在有空的話,我把調查進度跟您彙報一下。”

顧樹歌知道了,他是昨天找的那個私家偵探。

沈眷說:“你說。”

現在私家偵探都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專業的團體。使用的工具,破案的方式也很現代化。

劉國華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平板,打開,遞給沈眷,說:“這是從烘焙店拿來的監控。公共有八個攝像頭,六個安在店裏,兩個在店外。您看,顧小姐走進烘焙店的時候,目的很明确,她直接到櫃臺,跟店員說話。店員點了頭,有笑容,跟她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從裏面取了蛋糕盒出來。顧小姐接過蛋糕盒,出店,她沿着人行道往右邊走了五六米,然後左拐,預測是要去路邊叫車。”

他的推測是正确的。

顧樹歌回國,沒有通知任何人,從機場到這家店,選擇的交通工具是出租車。她取了蛋糕,用手機軟件叫了車,準備去路邊等,才到路邊,肇事車輛突然沖出來,撞了她。

“從這幾個畫面,可以确定,顧小姐的神智很正常。我走訪了那家烘焙店,店員對顧小姐還有印象,說蛋糕是兩天前就定好的,她說話的語氣表情都很正常。所以排除事發當時顧小姐提前被人下藥,神智迷離的可能。”

劉國華的思路很清晰,說完了受害者,他接着說肇事司機:“肇事司機姓張,叫張猛,是一個小公務員,家庭很普通,但是他有一個先天性心髒病的女兒,這個無底洞,他的工資完全不夠填。家裏房子賣了,現在是租房住,平時一有空還要幹私活。昨天他就是中午下班,用午休時間,去附近的動車站開黑車拉客。”

“我們找到了昨天坐他車的最後一個客人。從動車站上車,到淮海路下車。那個客人不是本地人,是來旅游的,動車票一個月前就訂了,可以初步判定他的證詞沒有問題。我問了他當時的情況,他說地點是他選的,路線是導航,張猛只負責開車。在淮海路放下客人,他打算回動車站再拉幾趟。因為那個時間,鄞縣路堵車,中山路是去動車站最近的路線,走這條路,可以說是必然。”

那家烘焙店就在中山路上。

這麽聽下來,就是一個完全的巧合。

劉國華一邊說,一邊拿出錄音播放,是乘坐張猛車的那位旅客的供詞。播完之後,他繼續往下推論:“看起來确實是個巧合,但去淮海路不一定是偶然。”

沈眷問:“怎麽說?”

劉國華笑了一下,把手伸進兜裏,拔出半個煙盒,看起來想抽根煙,但他很快就想起眼前這名雇主是什麽身份,連忙把煙盒塞回去,歉然地笑了笑,繼續往下說:“您去過動車站嗎?裏面的人很多,從四面八方來的,黑車司機往往會聚在一起,堵在車站門口拉客。拉客的時候,司機們會喊:‘某某地要不要去’,而這個時候旅客會搭話,比如我要去某地,什麽價。當然也有不理會直接走的。所以很多時候司機并不是等客人上了車,才知道目的地,而是根據客人提供信息進行選擇要拉哪一個。”

“還有,客人的打扮神情口音可以看出他們是不是本地人,到燕京做什麽來的。”他說着拿出一張照片,給沈眷看,“您瞧,這位旅客一看就是南方人,又穿得很休閑,背着一個休閑款的雙肩包,拖着旅行箱,幾乎可以斷定是來燕京旅行的。”

“淮海路距離名列我們市十大旅行勝地的懷玉湖很近,交通也方便,兩條地鐵在那裏交彙,那一帶還有很多價格公道服務也過得去的平價酒店,網上有很多的旅行攻略,都推薦了淮海路。”

劉國華說着,打開平板,搜出幾篇燕京旅行攻略,果然幾乎每篇都提到了這條街。

“也就是說,張猛有可能在看到那位旅客就知道他要去哪裏。正因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淮海路,才會載他。”

所以看似巧合偶然,其實依然有很多可以操控的因素。

沈眷聽完,問:“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劉國華從公文包裏取出一疊a4紙大小的報告單,遞給沈眷:“這是張猛女兒病歷的複印件,您指示了重點關注她的病情,我們在上頭下了很大的功夫。”

顧樹歌瞥了眼那疊報告單,很厚,病人的病歷,醫院不會随便洩露,恐怕不是用什麽正當手段得來的。

劉國華沒有提是怎麽得到這些病歷的,把他的結論說了出來:“先天性心髒病有兩個難題,一是錢,二是心髒。張猛的女兒情況不算好,有兩次徘徊在鬼門關,進了icu。錢雖然難,但相比起來,更難的是心髒。本來匹配的就少,還有很多人在排隊,很多病人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安排上手術,病情嚴重的,幾乎就是等死了。為錢殺人是有可能的,但是我調查過了,醫院方面還沒有出現可以匹配上的心髒。”

沒有心髒,所以張猛沒有突然為錢殺人的動機,因為就算拿到了錢,也沒地方花出去。

這條線索很不明确,要等後續發展才能做出準确的判斷。

從委托到現在,差不多十四個小時,能查到這麽多,已經很能體現劉國華的能力了。

他想了想,又說:“如果是一場精密設計的謀殺,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顧小姐回國的風聲被提前走漏。”這樣背後的人才能布置下這場看似毫無破綻的謀殺。

他嘆了口氣,看向沈眷,說:“線索太少了,很難查,一切都只是猜想,沒有證據。如果死者能說話就好了,許多案件裏,死者知道的要比人們想象的多得多。顧小姐能給些提示,這個案子就容易多了。”

坐在後座上的顧小姐:“……”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僅是最沒用的鬼,還是最失敗的死者。

可是沈眷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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