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無法冷靜

被評價為不受歡迎的追求者，蔣淩西站在青石板的暗巷布景這裏沒動彈，沉默地目送了顏鐘意的背影，颀長的身量僵立在染血的軍裝之下，臉色幾乎是帶些淩厲的冷峻。

看着兩個主演分開了，各據一方，攝影老章就捏着煙盒過來找蔣淩西了。

“有過一段啊？”老章遞了根煙過去，卻被蔣淩西淡淡擺手拒絕了。

娛樂圈這行裏有吸煙習慣的人挺多，主要是因為熬大夜太累了，夜戲的時候需要抽煙提神。

除此以外，什麽壓力大啦，負面多啦，靈感枯竭啦，也都是原因。吸得兇的，那簡直就是個尼古丁無底洞。稍有不慎，還容易往難以回頭的深淵裏滑坡，走向法制新聞。

比如這劇被換掉的前導演和前男主演。

其實蔣淩西會抽煙，畢竟銀幕上的形象偶爾也有抽煙喝酒的需求，總不至于說自己不會演。

但如非必要，他平時确實不太沾這些。

在同行眼裏，蔣淩西板正自律得不太像個混娛樂圈的人。

攝影老章其實也知道蔣淩西不愛抽煙，但他只是覺得蔣淩西今天一直焦躁得很，就順手遞了根過去，問他要不要。

既然蔣淩西擺手拒絕，老章也沒勉強，自己叼上了。

老章是完全沒意識到，男演員如果休息的時候來根煙，對于拍對手戲，尤其是接下來要拍吻戲的女演員來說，可能并不是什麽特別美妙的享受。

吞雲吐霧地抽煙，煙霧缭繞之下隐約的剪影，是個在熒幕上挺招蘇的形象。

但實際上，讓人和剛吸過煙，尤其是長期吸煙的人接吻，那味道對很多不太喜歡二手煙的人來說，其實不是一個特別愉悅的感覺。

尤其蔣淩西很清楚顏鐘意對于接吻的喜好。

蔣淩西微微阖了阖眼，長長地吐出胸腔裏那股憋悶太久的氣，才略微放松了身體，輕輕靠上了背後的道具牆。

“這就是你那個前女友啊？”老章叼着煙，看着休息區那頭的顏鐘意，問道。

蔣淩西知道瞞不住，“嗯”了一聲，想想又補了一句：“記得幫我把音源處理了。”

“這還用你說，放心。”老章應道。吻戲的現場音源本來就是會後期處理掉的，避免尴尬情況的發生。更別提剛剛顏鐘意和蔣淩西說的那些話，自然更不會當拍攝花絮外流出去。

攝影老章其實只是臉長得滄桑點，實際年紀并沒有比蔣淩西大特別多，和燈光小張都是蔣淩西在國外讀電視電影制作進修時認識的。

兩人外號章大穩和張小賤，指代一雙穩手和一張賤嘴。

老章年紀最大，三十五了，張小賤居中，剛三十，蔣淩西今年二十七歲，其實是最年輕的一個。三個人都是華人，那時候同在國外混，熟得快。

蔣淩西的成名之作就是和老章他們一起合作的。

得獎之後，兩人都算得上有資歷了，章大穩和張小賤同志心裏頭都有些傲氣，那是真的。電影圈确實有點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比電視劇圈有逼格，那也是真的。

所以之前蔣淩西非要帶着他們來這國內的民國劇裏救場，哪怕酬勞确實豐厚，他倆也夠費解了，偏生怎麽問蔣淩西，他也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如今算是對上號串上線了。

張小賤那可是人精兒，嘴巴該賤的時候賤，不該賤的時候絕對不賤，比如這會兒他就不像章大穩似的，還跑去蔣淩西面前問他：“有過一段啊？是你那個前女友啊？”

這不廢話嗎？

幹嘛非得從蔣淩西嘴裏問出來，才當真？

瞅瞅這劇開機之前宣傳時的吻戲噱頭，再瞧瞧蔣淩西對這劇那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最後看看女主角，不就猜出來了嗎？

不然拍這女主角，就一個手持跟拍的機位，攝影團隊那麽多號人，蔣淩西犯得着叮囑一定要讓老章親自掌鏡嗎？

不然蔣淩西清場的時候，犯得着把小燈光助理趕出去，讓如今身為燈光總監的張小賤，親自待這兒打光嗎？

要知道如今劇組裏可沒幾個工作人員真的敢喊張小賤一聲小賤的，那都是稱呼他一聲“燈爺”。平時可都是明星們上趕着給燈光攝影塞紅包，生怕自己在鏡頭前吃了暗虧，畢竟再好的妝容造型，也經不起死亡角度的拍攝和蠟黃昏暗的光位。

同一個人，給你拍出老十歲的效果，不成問題。

但蔣淩西呢？簡直是生怕把女主角拍得不夠美不夠上鏡，顏鐘意還沒進組呢，他白天導着戲，晚上熬着夜，還把前任導演拍板的定妝造型都給推翻了，再追加資金給女主角重新量身定制了一遍，啧。

所以張小賤才沒湊上去問蔣淩西呢，此刻他正屁颠屁颠地抱着個打光板去逗顏鐘意，有的沒的講笑話，活躍下氣氛。

“哎，我說顏顏姐，您這就是太漂亮了，真的，皮膚是真的好！我在娛樂圈晃蕩這麽久呢，那麽多美人在鏡頭下晃悠，哪個真好看哪個挑角度哪個皮膚差，我們打光最清楚了！像您這麽一笑傾城動人心魄的，那是這個！”張小賤貧得很，說着還翹了翹大拇指，顏顏姐喊得特別順溜，半點磕巴不打，跟完全沒反應過來他自己比顏鐘意還大五歲似的。

大拇指沒有得到熱情回應，張小賤也不氣餒，接着道：“往日裏甭管什麽劇組什麽女演員，我們蔣導從來把持得穩啊。今兒我們蔣導那是被您的美貌迷了眼！一時昏了頭！稍微有那麽一丢丢的出格。您可千萬別怪他。哎，您那一滴眼淚砸下來，我到現在都還頭暈着呢。”

好像剛才他蹲兩人旁邊伸着那打光板，啥都沒聽出來似的。

除了吹捧一番顏鐘意的美貌，話裏還拐着彎兒的替蔣淩西說好話，那意思蔣淩西之前可從來沒招惹過劇組裏的女演員，再漂亮也沒有。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她們也都不如顏顏姐漂亮！

蔣淩西倚着剛剛被顏鐘意靠了許久，已經變得不那麽冰涼，甚至沾染了她些許體溫的道具牆，擡眸看了看隔着不遠的距離正坐在休息椅上的顏鐘意。

剛剛那場吻戲連拖帶拽，摁在牆上親吻許久，又有些粗暴激烈，她的發髻都有些散亂了，但幾縷烏黑的發絲垂落在耳邊，倒也無損美貌，反而更添了幾分風情。

紅腫的唇上更是被吻得暈了妝，顏鐘意正自己拿着貼身包裏的手持小鏡和濕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她天生唇色就紅，不上妝的素顏，都是奪目的紅，何況是此刻上了唇妝。

這麽一想，倚在牆上的蔣淩西自己擡手一抹，果然也抹下來了滿手的胭脂色。

老章回身去休息區尋摸半天，感嘆自己活得太糙，身邊連包紙巾都沒有，便溜達過去，捅了捅還在和顏鐘意吹牛他們那部得獎電影拍攝轶事的張小賤：“哎，有濕巾嗎？我給蔣導先擦擦，好喊化妝師進來給他們補妝。”

張小賤大驚失色：“給你講好多次了啦，人家直男！你對我有什麽誤解？我能随身帶濕巾嗎？”

其實老章本來就不是去找他的，那話說給誰聽的，在場的都有數，默默瞅了眼已經擦完嘴唇的顏鐘意。

“我看顏顏姐手裏還有多的啊，你問問她呗。”張小賤喊起來姐來，真是毫無心理負擔。

老章拿大力金剛指戳了他脊背一下：“要臉不要呢？你都三十了！”

“讨厭！人家今年是二十九加一歲，明年是二十九加二歲！你給我記住了！不準提三十！”張小賤啪的一聲，回了老章一個大力金剛掌。

顏鐘意知道他倆大概是來緩解下氣氛的，畢竟剛才太尴尬。她也能理解這兩人不好意思替蔣淩西喊卡，但此刻顏鐘意心裏還有火，便只是擡手飛出來幾片小包裝的濕巾，跟暗器似的，準确地砸進了老章懷裏。

蔣淩西看着老章替他拿了濕巾，接了過來，把自己手上和唇上染到的口紅印跡一點一點擦幹淨了，終于感覺自己平心靜氣了下來，才和老章說道：“喊化妝師和發型師過來吧。”

聽到對講機呼喚，之前從中午就開始替顏鐘意折騰造型的跟組化妝師和發型師，趕緊扔下手裏打了一半的游戲選擇了挂機，一起拎着工具箱跑進了清場的布景現場裏。

兩人擡眼一掃，對着這奇怪中漂浮着一絲尴尬的氛圍，以及被演員自己擦掉的妝面，什麽話也不多問，趕緊先給顏鐘意補唇妝，順便整理發髻。

再去道具牆那兒給蔣導弄，額角側臉還有軍裝上的血跡也補一補，還得給下巴處被掐出來但已經不太明顯的紅印多上了點遮瑕。

弄完了，也不需要人趕，兩人又拎着工具箱，悄摸地自己給自己清場了。

她倆從化妝間裏就覺得不對勁了，憋了滿肚子的話，只等着一會一邊PK，一邊低聲和彼此八卦一下。

給蔣導下颌那處“也不知道被誰怎麽掐出來”的紅印上遮瑕的化妝師還特別好奇，冷臉的蔣導不抽煙不喝酒的，居然愛吃水果糖？

剛剛喊人進來給顏鐘意補妝之後，蔣淩西就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了一個精致的圓形錫鐵盒，含了一顆葡萄柚的硬糖。

等到補完了妝，糖霜化盡，硬糖那點甜中微酸的濃郁味道，就散在了舌尖，只餘些許水果的回味，悠蕩在唇齒之間。

一直靠在牆邊的蔣淩西邁開步子，走向了補妝時一直待在休息區的顏鐘意，向着倚在休息椅上的顏鐘意伸出了右手，低聲道：“重拍吧。”

那手伸得自然又随意，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掌心朝上，定格在剛剛好方便顏鐘意随手一搭的距離裏，好像本該如此。

似乎女主演沒骨頭，自己站不起來似的。

因為以前顏鐘意就愛這麽耍賴。

他們倆曾經短暫地同居過一陣子。

那時候蔣淩西研究劇本也好，琢磨鏡頭也罷，天天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家。而如果顏鐘意要是也在家，瞅着蔣淩西不那麽忙且能夠被打擾的時候，就常常要來鬧他。

躺下了就不肯起床，坐下了就不肯起身，非要蔣淩西過來拉一下。

可如今的顏鐘意沒有伸手。

她就只是問他：“冷靜了嗎？”

蔣淩西沒有收回手，他的右手仍舊穩穩地停留在顏鐘意面前，似乎在等着她。

“如果我連和你接吻都能夠冷靜的話，”蔣淩西那雙瞳色幽黑的眸子，堅定地回望她，“我還回來找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