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殘月(三)
雨越下越大,渾濁的海面不複往日的清透,長長的浮橋在浪濤的沖擊下不住颠簸,兩側的鐵鏈繃得緊緊的,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斷裂。
燈塔的光束能夠穿透密集的雨幕,無法出航的貨輪停靠在岸邊,數不清的集裝箱給人以巨大的壓迫力。
盛天碼頭,還昏沉着的溫繁被帶到這個地方,想到自己即将要見到的那個人,一股可怕的惡寒沿着脊柱往上攀爬,變成了後腦處針刺一樣的細密疼痛。
聶郗成,或者說尹源,他第一次聽說這個人是在四五年以前的一個傍晚。
他在他名義上的大哥溫志誠身邊安插了無數眼線,這些眼線每周都會給他彙報他大哥的日常行程,這天也不例外。
“新助理?哪來的?”
他翻着手下遞上來的記錄,上到他大哥溫志誠見了哪些人談了哪些事,下到一日三餐吃了什麽都清清楚楚,沒有一點遺漏。
反正都是些不入流的貨色,哄着他大哥那頭肥豬吃喝玩樂混日子。有吳辛那種先例,他一開始并沒有把這個人放在心上,直到接連吃了幾次悶虧,調查結果的矛頭都指向同一個人,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大哥的這個新助理是真的有點本事——溫志誠那個廢物有幾斤幾兩他清楚得很,要轉性的話早就該轉了,等不到今天。
從這天開始,他就對這個助理的事情留了個心眼,但最多也就是這樣了,畢竟這點微薄的在意不足以讓他自降身段去找一個小助理的麻煩,所以兩人的初次會面就又被延到了半年後。
半年後的家庭集會,溫志誠果然帶着自己的這個助理回到了溫家本家。在父親的書房外,他見到了這個總能精準讓自己不愉快的人:比照片更加直觀,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五官輪廓很深,哪怕包裹在昂貴得體的手工西裝下也能看出這具精悍身軀中潛藏着可怕爆發力,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了,可能會以為他才是溫家大少,而他大哥溫志誠只是個不起眼的喽啰。
“查一下他是什麽背景。”
哪怕這個人從頭到尾都表現得沉默又得體,像任何一個完美的精英助理,他還是敏銳地在這個人身上嗅到了一絲血和硝煙的氣息。
這個人可能比他想得還要難纏。
溫繁鮮少懼怕過什麽,但偏偏就是這個人,讓他察覺到一種久違的危機感,如果不是被這份危機感驅使,他絕不會做出那樣不謹慎的行為——
“二少,到了。”
開車的人下車後來到後方替他拉開車門,如果不看他被捆着的手腳和押着他的保镖,他沒準會以為自己又成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溫家二少。
集裝箱的陰影覆蓋住他們的身影,陳舊的貨倉門虛掩着,內部比他想得要空曠一些,頂上垂着幾條長短不一的鐵鏈,靠牆的地方有一排鐵架,通風天窗發出嗡嗡的噪聲,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溫繁其實是知道這裏的,這裏表面上是無數貨倉中的一座,實際上是專門用來處置叛徒和刺客的地方——溫家的發家史是用無數人的鮮血寫就的,有人流血就會結下仇怨,除非一方死絕,這仇怨世世代代延續下去,沒有休止的一日。
“溫二少,好久不見了。”
被按着跪下的溫繁擡眼看向說話的人,因為被打了大劑量肌松劑,他的視線很模糊,極其勉強才看清這個人的面容。
聶郗成坐在座位上,單手撐着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英俊的五官在這半明半昧的光照下輪廓越顯深邃,有種雕塑般的質感。
溫繁很熟悉這種漫不經心的姿态——只有掌控一切的勝者才會有這種不把一切放在心上的高姿态。
和這個人相比,自己真是太狼狽了。
“我有這麽可怕嗎?”
我在發抖?聽到這個人說話他才意識到自己确實在發抖。
為了找回身體的控制權,他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細微的疼痛讓他的思緒獲得了短暫的清醒。
他用盡力氣扭過頭看向某個地方,大概是他的眼神太過駭人,那背叛了他的家夥心虛地躲閃了一瞬。
“看什麽看?!”
看準溫繁無力反抗,這平日裏跟狗一樣點頭哈腰的男人一腳踹在他的背上,“就許你不把我們當人?!就許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溫二少,我忍你很久了”
皮鞋和拳頭紛紛落在溫繁身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慘叫,因為有那麽短短幾十秒鐘,他除了尖銳的蜂鳴就再聽不見別的聲音。
可能是肋骨斷了,灼熱的吐息經過肺部,在開口的一瞬間帶出血腥氣,他大口地喘息着,越呼吸就越發的痛苦。
他整個人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血和冷汗混合着,沿着額角淌落,“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什麽時候起,他身邊的人都背叛了他?
打一開始就對他的慘狀冷眼旁觀,直到此刻,聶郗成偏了偏頭,光照落在他的半邊臉龐上,襯得那笑意格外殘忍鋒利,“大概是一年前。”
溫繁有點想笑,但實在沒有力氣。早在這所有的事情開始以前,他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暴露在這個人眼皮子底下。
屈辱、絕望還有憤怒淹沒了他,可是他已經無法去在乎了。
成王敗寇,他無力地半閉上眼睛,“你要殺我就快點動手。”
“我為什麽要殺了你?”
聶郗成仿佛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溫二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死了就能夠一了百了?”
“還有數不清的爛攤子要等着你來處理,你死了的話豈不是要亂套?”
“起來。”
溫繁被一雙鐵鉗樣的手抓着頭發提起來,另一邊有人往他的手裏塞了只沉甸甸的鋼筆。
“簽了吧。”聶郗成用溫和的語氣提議道。
模糊的視線逐漸對焦,溫繁認出這厚厚的一疊紙張是資産轉移協議。
除了資産轉移協議,還有一些複雜的合同和文件,無外乎是要把他利用天時洗白的黑錢和其餘資産全部榨幹。
“你……比我想得還要貪心。”溫繁呸了一口,合着血的唾沫在雪白的紙張上留下了一片紅紅白白的痕跡。
他這明擺着不給面子的舉動激怒了聶郗成身邊的人,但聶郗成比了個手勢讓他退後。
“溫二少,你是不是覺得我沒辦法逼你簽?”
溫繁控制着不要讓自己的臉部肌肉抽搐得太厲害,一字一頓地說,“做得到的話……你就試試看啊。”
他話音剛落,從人群後方走出來一個中年人,這中年人向聶郗成點點頭,“聶先生,交給我了。”
“注意點,不要傷到了他的手。”聶郗成同那人打了個招呼,“免得到時候不好做筆跡鑒定,那吃虧的就是我們了。”
·
倉庫大門在聶郗成身後關上,隔絕掉那個血腥混亂的世界。
守在門口的保镖見來的人是他,沉默地讓了條路出來。
雨稍微小了點,但還是能把人瞬間淋成落湯雞,聶郗成還沒做出反應,頭頂就出現了一片隔斷雨水的陰影。
撐傘的那個人微笑着把手腕朝他那邊傾斜了一些,“我以為你不喜歡把這種事交給其他人來做。”
聶郗成本能地想要摸一下口袋,不過很快就想到自己已經戒煙了,“我不喜歡讓他擔心。”
想到昨天他一時疏忽帶了一身血回去後易淮的反應,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下,“而且交給專業人士來做會比較好。”
那個看似不起眼的中年人是刑訊逼供方面的專家,據說沒有人能在他手裏撐過三天,讓他來磨溫繁的硬骨頭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說得也是,有人記挂的話做事就要謹慎一些。”溫正霆的前助理指了指前方,“到處走走?”
雨幕中的盛天碼頭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們沿着集裝箱的間隙緩慢前行。
“為什麽一定要是這裏?”
不同于父輩從小到大的交情,他對聶郗成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兩人的關系比起朋友更像是普通的同謀。
聶郗成偏過頭,神色仍是淡淡的,“因為我以前就被關在那邊,差一點就死在裏面。”
上次他和易淮來這邊只是沿着新港的漫步道走了一圈,再外面遠遠地看了一眼這裏,并沒有進到裏面來,比起故地重游更像是一次失敗到極致的約會。
這次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噩夢中的盛天碼頭被溫志誠連着盛江的所有權一同打包送給了他,他不再需要頂着他人的身份做一些違心的事情,舊日種種随着前行的步伐煙消雲散。
“那天也下了雨。”
想起那時光景,聶郗成忽然說道,惹得另一個人側目,“是嗎?”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我接到溫正霆的電話去醫院,路上突然下起大雨,到醫院的時候我險些以為自己會被淹死。”
不知是不是巧合,聶元盛死的那天和他被姚毅和羅弈的人從這裏帶出來的那天都下了這麽大的雨,使得他在之後無數個日夜裏連回想都帶上了潮濕的水汽。
“海濱城市容易受臺風影響,下雨再正常不過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聶郗成留意到他濕透的半邊身子,和他找了個地方躲雨,“其實除了溫家,我還有一個仇人。”
那人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要說起這個,“你不去找他嗎?你應該是很有仇必報的性格。”
聶郗成低下頭,“找不到了,因為他已經死了,跟死人計較是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徐老刀死在了東南亞那邊的內亂中,至于背後有沒有溫正霆的推手已再難以追查,所以哪怕他滿腔仇恨,都不得不屈服于現實的殘酷。
聶郗成不打算跟他說太多這些事,“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那人看向灰撲撲的天空,眉宇間的陰霾稍微消散了一些,“挑個好日子把媽媽的骨灰遷出來,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和我血緣上的生父合葬,但我知道她絕不願意死了都和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在一起。”
“我說的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要離開榮城,我會幫你解決新身份的問題。”
對于聶郗成的追問,他抿起嘴唇,“我的話再說吧,我不像你,我也不知道我做完這些以後要怎麽過今後的日子。”
“你……抱歉。”
聶郗成看了眼手機,發來消息的是他派到易淮身邊的小梁。
難道是易淮出什麽事了?懷着這樣的疑問他劃開屏幕,信息只有很簡單的四個字,帶來的震撼卻不亞于投下了一枚原子彈。
——羅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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