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三)
年畫的高一生活無驚無險、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高中學業比初中重了許多,她始終保持着中等偏上的成績,不很出衆,也讓人挑不出大毛病。
她依舊每晚繞遠路回家,卻不再每晚去探訪顧天北,只是隔三差五才假裝偶遇一次。
她依舊不時表白,依舊次次被拒。偶爾也會跟他講講學校的八卦,哪個班遭小偷了,哪個班主任嚴厲到變态了,哪個男生和女生在一起了,哪兩個班級之間互相較勁了。
有時候也會八卦兩句林茜豐富的感情生活,某次講得忘了形,順帶勾出了自己被追求的奇葩經歷。
一向默默不語的少年倏忽蹙起眉頭,第一次做出個人評價,“你們到底是去讀書還是去談戀愛的?”
年畫設身處地一想,自己竟然在一個沒學可上的人面前描述他們不務正業的事實,這無異于在餓肚子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水晶肘子,确實不厚道。
她立即舉起兩根手指在額邊起誓:“談戀愛的是他們,我是去讀書的。”
說完就閉了嘴,偷偷觀察顧天北的神色,卻見他本來抿得直直的嘴角,忽而有了絲溫柔的弧度。
******
樹葉枯黃、百草湮沒,高一第一學期在幾場雨雪之後漸入尾聲,年畫已經連續十幾天沒有在顧天北面前露面。
信沒有一封,甚至連消息都沒有一個。
顧天北心想,大概是新鮮勁兒過去,她厭倦了。偶爾晚上關門時,他也會下意識往小巷盡頭望上一眼,自然沒能望到那個熟悉的、蹦蹦跳跳的身影。
他對此微微失落,卻并不十分意外。人生,本就是一場場的相逢與揮別,更何況,他們屬于兩個相近又遙遠的平行世界,本不該有交集。
就在顧天北以為自己将要忘記這個強行闖入又猝然離開的“霸道朋友”時,年畫又出現了。
拎着複習資料,安安靜靜地,只是來吃碗面。
這天是周六晚上,顧天北看到了她,但只是遠遠地看了幾眼,最終沒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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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吃了面,又打包一份,很快離開了。九點鐘,顧天北做完最後的收尾工作,打算關門回家時,年畫又回來了。
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走廊盡頭,聲音輕輕悶悶地叫他:“顧天北。”
顧天北聽見心裏風吹荒草的聲音,回頭,卻沒有遇上那一如既往的笑臉。
年畫慢慢走過來,眼睛四下打量着,似乎在躊躇。不同尋常的沉默後,她輕咬下唇,“你能教我做面嗎?”
顧天北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又堅定地重複一遍:“你能教我做面嗎?”
“就要期末考試了,你很閑嗎?”顧天北下意識回絕。又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
“我放學後來,保證不耽誤學習。”
顧天北一個“不”字還沒醞釀出口,年畫已經拉上他的袖口,輕晃了晃。他心下一動,垂頭看她,意外對上一雙通紅的眼睛。
他這才發現她似乎哭過。
他聲音驀然軟了幾分,連語氣都多了絲小心翼翼,“你怎麽了?”
“奶奶生病了……”年畫将他袖口攥得更緊,已經在手心擰成糾結的麻花,“我今天聽到醫生……”她深吸一口氣,“聽到醫生讓媽媽做好準備。”
顧天北眼睛眨了眨,一時間失去言語。
“怎麽突然就病得那麽嚴重呢?我上個月還陪她去打太極,怎麽突然間……就……就躺在病床上了呢?”她使勁抽了抽鼻子,憋住那包眼淚,“顧天北,你教我做碗面,我從小最愛吃奶奶做的飯,可她從來沒吃過我做的任何東西……”
年畫語無倫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達什麽。她從醫院出來,腦子持續爆炸狀态,她不敢相信事實,懷疑自己聽錯了,感覺周圍一切都是虛幻。此刻看着顧天北沉默的眉眼,她只覺得害怕。
顧天北被她拽地僵了半個身子,微側着身子去看她紅紅的眼眶,最後輕輕伸手,摸了她的頭。
“好,我教你,你別哭。”
年畫的眼淚倏忽流了下來。
******
年畫跟着顧天北學了三天,終于做出一碗勉強能吃的青菜面,她帶到醫院去的時候,奶奶進食已經有些困難。
老人家依然強撐着吃了半碗,耷拉的眼睛艱難眯起。
一個月後,奶奶還是去了。
葬禮那天很熱鬧,來了許多平時沒見過的陌生人,他們互相打量、噓寒問暖,見到年畫後都會慣例感嘆一句:“都長得這麽高了。”仿佛上次見到她時她還個渾渾噩噩的小孩子。緊接着他們自然而然感嘆起老人家的突然離世,繼而過渡到各自近況。
逝者已逝,留下的話題都乏善可陳,活着的人生活還要繼續,還有許多已知的計劃和未知的明天。
年畫跟在長輩身後參加完整場葬禮,送走親朋舊友,收拾滿地的狼藉。
鬧哄哄的人群散去,周圍變得冷清,似乎他們只是來參加一場不甚歡樂的聚會,唏噓之後便匆匆離場,投身各自繁忙的生活。如果不是奶奶的遺照立在那裏,無法忽視,年畫甚至會産生一切都沒有改變的錯覺。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依然沒能在離別到來時像個成年人一樣,全盤接受。
又一個星期後,顧天北在自家門口撿到蹲成一團的小姑娘。
厚厚的圍巾纏在脖子上,只露出兩只黑溜溜的眼睛,雙手瑟縮着揣進衣兜裏,白色羽絨服使她遠遠看上去像只受驚的兔子。
小兔子一看到他站起來,就擡頭緊盯着他,眼巴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等他開了門引她進屋,她猛然從背後環抱住他。
顧天北似乎被她身上的寒氣凍到,渾身激靈一下,僵在原地。年畫将臉埋在他不甚厚實的棉衣上,那上面寒氣逼人,似乎還殘留着冷風的味道,她的臉生疼,眼淚汩汩而下。
“顧天北,我想你了。”
顧天北輕輕拍一拍她冰涼的小手。
年畫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葬禮上她抽泣,送走奶奶的時候她抽泣,甚至在母親淚流滿面将她摟緊在懷裏的時候,她也只是像小狗般低低嗚咽。
顧天北身上似乎有催淚劑,年畫哭到幾乎斷氣。
他無奈,只好将小姑娘的緊扣的雙手掰開,将她攬進懷裏,長長的手臂摟住她的背,手掌放在她頭頂上,無聲安慰。
心裏似夏天長滿蘆葦的池塘,潮濕搖曳,風聲呼嘯。
年畫終于在半個小時後停止抽噎和打嗝,斷斷續續說起了話,“爸爸媽媽已經去上班了,我覺得大家都已經把奶奶忘記了。”
“怎麽會呢?”顧天北将唯一的玻璃杯洗了又洗,蓄滿熱水遞到她手裏,“逝者已逝,留下的人要繼續生活。長輩們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想哭就哭,他們的悲傷都只能留在心裏。”
是嗎?年畫不懂,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閱歷還參不透離別生死,甚至難以承受。
顧天北用拇指輕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水痕,“奶奶走了,你爸爸一定是最難過的那個,他只是沒人哭訴。”
年畫在熱水的袅袅霧氣中嗫啜,“我就是沒辦法接受,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一點預兆都沒有。”
顧天北語氣溫柔,哄孩子般安撫着她:“生命就是這樣,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意外和離別像明天一樣稀松平常,哪會給你反應的時間。難過也好,崩潰也罷,總有一天,你會接受。”
年畫被他這參透生命、一切成空的态度氣到:“大道理誰都懂,但沒有親身經歷過不會明白那種感覺,你家人都在身邊,你當然……”
“不在了。”顧天北輕輕打斷她。
“誰……不在了?”年畫問完,才後知後覺他上一句說了什麽。
顧天北偏過頭,沉默如無聲的鐘擺,“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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