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人間(四)
顧天北家裏新換的白熾燈格外賣力地發光發亮,兩個人在窗邊四目相對,幹坐了幾分鐘,顧天北終于不自然地輕咳一聲,“給你唱首生日歌?”
年畫眼珠轉了轉,忙不疊點頭,“好啊好啊。”
她心裏明白,他那樣內斂的性格怎麽會為她唱歌,但即使他是随口一說,她也忍不住附和,本不報任何希望,沒想到他卻已經輕柔地開了腔。
“祝你生日快樂。”
六個字,六個音符,聽到耳朵裏勾勒出上百轉千回的情緒。他的聲音是那樣清朗溫柔,轉音的時候偏又微微磁性沙啞,似溪流拂過卵石,春風輕吻大地。
她只覺得一顆心甜得都要化開。
歌聲停止,滿室寧靜,氣氛莫名一陣尴尬。年畫拍拍手起身,提議道:“壽星最大,我去買幾瓶啤酒。”
不等他回應,她惡狠狠伸出食指低頭抵住他胸口,“不許攔我。”
兩人一個俯身,一個坐着,她動作太猛,險些撞上他的鼻尖。腦海中驀然浮上曾耍流氓親吻他的畫面,此時四目相對,只覺得他的眼睛比頭頂的白熾燈還要明亮,晃得她心口發慌。
年畫幾乎一路小跑出了門,憑着記憶去找小區的小超市。走出十幾米,耳朵驀然捕捉到身後緊緊跟随的腳步聲。
這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她剛勉強放回去的一顆心噗通提到嗓子眼。
年畫腳上下意識做好了沖刺動作才慢慢轉頭,待看清身後緊跟的人,心倏忽落回去,悠悠球般上下左右彈跳。
長身玉立的顧天北默默停在兩米開外,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沉默地像是一個人。
“現在知道害怕了?”他一眼看穿她的前後心理活動,邁着長腿幾步跟上來,幽深的目光自頭頂壓迫下來,嘴角卻是翹起的,“知道超市在哪嗎就往外跑?”
伶牙俐齒的年畫罕見地沒了話,機械地跟着他往前走,滿腦子只剩下他站在路燈下溫柔的一個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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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天北将兩個廢棄的舊紙箱疊在一起當小桌子,自己抽了小馬紮坐在地上,打開一瓶啤酒遞給坐在床沿的年畫。
年畫禮尚往來,将從小超市裏随手抓的雞爪拆開,遞給他,才舉起酒瓶,“幹杯!”
顧天北喉結顫動,一口氣幹了半瓶,再看向她時眼睛都帶着酒意,看的人微醺迷醉。
他沉聲挑了挑眉,一副将她看穿的模樣:“所以上次生日是騙我的?”
騙了他一碗長壽面,還騙了他一套“王後雄”。
啤酒的苦味讓年畫不自覺眯了眼睛,她舔舔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不是?”顧天北無奈扶額,“所以你現在是在騙我?今天不是你的生日?”
小姑娘啃一口雞爪,一臉認真地看着他,“我從來沒說過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那你帶着蛋糕,又讓我為你唱生日歌?”
“是你自己主動要唱的,”年畫輕輕吐出一小節骨頭,笑嘻嘻地湊近他左右打量,黑亮的大眼睛裏滿是狡黠:“顧天北,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一絲驚訝在眼中閃過,顧天北将易拉罐捏得砰砰作響,“你怎麽知道?”
“我看過你的身份證,”她舉手承認,“本來是想瞄一眼照片的,不小心瞄到了身份證號。怎麽樣,我記憶力還不錯?”
顧天北頓了一下,驀的彎唇笑了:“你到底還知道我多少事?”
她這樣天真爛漫又這樣胡攪蠻纏地闖進他的生活,将他窺探個仔仔細細,簡直讓他無處可逃。
“嗯……”年畫掰着手指頭細數,“我還知道去年第一次見你時,剛好就是你的生日,我還知道你這輩子做的第一碗牛肉面,被我吃到了。”
暑假兼職時,顧天北已經開始在後廚做面了,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彭哥嘗了他的手藝,誇他這第一碗面已經做的有模有樣。
年畫得意地對他抛了個媚眼,自顧自和他幹杯。
她稍稍前傾着身子,輕聲慢語,一字一頓:“顧天北,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顧天北深深地看着她,沉沉開口,眼裏帶着笑:“有件事你不知道,那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為一個小女孩煮紅糖水,還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已經報名了今年的成人自考。”
“你攢夠錢啦?!”他還沒笑,年畫的笑容已經從眼角眉梢蔓延出去,“你終于要離開面館去學校讀書了?你終于要搬出這個小地下室住進寬敞明亮的大學宿舍了?顧天北,我真為你高興!”
她興奮地快要跳起來,顧天北不得不欠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暫時冷靜下來,“還沒有那麽快,我還要參加考試。”
“你每天看書到深夜,哪有考不上的道理?”年畫再開一瓶啤酒遞給他,“必須慶祝一下,幹杯!”
這次她一口氣将大半瓶啤酒喝完,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沖着他發笑,笑了半晌又忽然愁眉苦臉起來,“等你上了大學我是不是就不能這樣經常見到你了?你是不是要離開江城了?”
她苦惱的樣子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狗,顧天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腹觸到一片柔軟,心裏也軟成一片,“不會,外公年紀大了,姐姐又不在家,我不會離開江城的。”
“嗯,那就好,”小姑娘又開心地彎下眼來,“那就報江大,我們班好幾個同學的理想大學都是江大呢。”
她默默在心裏補上後半句,“我也是。”
“好。”
年畫将紙桌上的東西清幹淨,将蠟燭一根根插好,整整二十根。她關了燈,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
顧天北漂亮的眉眼隐在搖曳顫動的燭火中,年畫托着下巴看他,“許個願。”
他垂眼,濃密的睫毛羽扇般蓋住眼睑,略微蒼白的面容使他看上去幹淨純良,看在年畫眼裏宛若天使般可愛。
她翹起腿,撥動着吉他琴弦,“給你唱首歌,讓我來猜猜,你喜歡誰的歌?”
她用無名指輕撥出一個音符,“你喜歡王菲,對嗎?”
顧天北眼波流轉,“為什麽猜王菲?”
怎麽會不猜她,那天在KTV,她唱起王菲的歌時,他明明眼睛都發光了。
顧天北不置可否地笑了。
她又怎麽會察覺,他眼中的光芒為誰而跳躍。
年畫不答反笑,“王菲有一首歌,我一直想送給你。”
她調整好琴弦,五指輕快地撥動着出流暢的音符,輕聲開口——
“但願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願你流下每一滴淚都讓人感動
但願你以後每一個夢 不會一場空
……”
最後一個尾音悠悠落下,小姑娘脆生生地開口:“顧天北,生日快樂。”
顧天北嘴巴張了張,許多話湧到心頭,卻只輕聲說出一句“謝謝。”
年畫捧着臉沖他眨眼,“送你個禮物。”
她埋頭從包裏翻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禮盒,雙手捧着給他,“拆開看看。”
他慣性地拒絕,眼睛只盯着她:“剛才那首歌已經是最好的禮物,很好聽。”
年畫也不勉強他,自顧自将包裝盒拆開,捧出一個方正又黑亮的東西,顧天北仔細去看,發現是一臺相機。
她一個高中生,哪裏有錢買相機,不知又攢了多久的錢?顧天北眸色微沉,抿抿唇,将說出口的話被她堵住。
她說,“顧天北,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對你是一時迷戀,說我們沒有以後?我承認,我以前不懂事,總是纏着你,沒少給你添麻煩。我們身世不同,環境不同,卻有同樣孤獨無助迷茫的時刻,每次不開心時,只要一看到你,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亮起來了。無論開心還是不開心,我都想見到你。以前我也問自己為什麽會跟着你,為什麽會糾纏你,為什麽會喜歡你,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大概是我一時興起,或許是我見色起意。但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喜歡你,喜歡你揉面,喜歡你洗碗,喜歡你擦桌子,喜歡你走路的樣子,喜歡你看書的背影,喜歡你的白色上衣,喜歡你如畫的眉眼,喜歡你不理我,喜歡你皺着眉頭罵我,喜歡你對我笑,喜歡你靜靜地看着我,什麽都不說……”
她說兩句就停下來喝口酒,顧天北也不阻攔,就那麽曲着長腿窩在小馬紮上靜靜聽她說着,看着她語無倫次,一段話絮絮叨叨、翻來覆去地說,又似乎有些暈頭轉向地去摸身後的背包,嘩啦啦一陣響動後,拿出一支唇膏和一面小鏡子。
“嘴巴有些幹,幫我拿一下鏡子。”
滿室燭光的深情變了味道,顧天北眼眸中的星星點點被無奈的笑意沖散。他無奈又縱容,将鏡子舉到臉前給她照,任那圓圓的小鏡子擋住眼鼻,堪堪露出一張嘴巴。
年畫湊過去,對着鏡子認真地塗抹起來,來來回回塗了好幾遍,再抿抿唇,盯着他笑:“你的嘴巴好像也有點幹,要塗嗎?我幫你塗?”
顧天北唇角微翹,一個不字還沒說出口,驀然被一雙柔軟的嘴唇堵了回去。
軟軟滑滑,橙子味的。
鏡子背後,顧天北瞪圓的眼睛慢慢阖上,睫毛輕顫間,年畫已經舔舔嘴角輕輕離開。
“啪”——是鏡子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她還來不及睜眼,就被他修長的手指托住後腦勺,壓過來。
下一秒,炙熱的吻帶着酒氣淺淺纏上來。
她迷蒙睜開眼,撞見他眼中的漫天星光。
……
年畫記憶模糊,險些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到的家,混亂的腦袋裏湧現出昨夜那個吻,似夢非夢,驚得她從床上一躍而下。
她迫不及待想要去面館找顧天北問清楚,這個時間,他應該已經在做午飯準備了。
然而,她意外地沒找到他。
昨夜的溫柔像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顧天北鐘擺一樣規律在後廚忙碌的身影再沒出現過。
那個眉目如畫沉默似水溫柔疏離的白衣少年,像一陣春夏交接的微風,消失于她人生的四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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