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改頭換面

老頭舉着蠟燭細細端詳斓丹的臉,時不時用一根鈍銀簪輕戳臉上的某個穴位,問她疼不疼。

斓丹搖頭。

老頭皺眉,不甚滿意地說:“這樣也罷了,無非還需多些時日才能控制表情。”

斓丹無所謂,這些天她茫然失神,又包着層層紗布,自然整日面無表情,倒也沒發現有什麽不對。聽了老頭的話,她還是嘗試着皺眉,很用力才只輕輕蹙一蹙眉頭,嘴巴更是只能微微動下嘴角。她連自己現在的長相都不好奇,能不能做出表情更不值得挂心。

“你可以去見他了。”老頭厭倦地放下燭臺,解脫道,“我也可以走了。”

老頭對她的态度,這些天來絲毫沒有改變,仍舊那麽鄙視和讨厭。斓丹并不介意,反而覺得踏實,至少他表裏如一,毫不掩飾。

“無論如何,謝謝你。”她覺得自己至少應該道個謝,這是這些天來,她說的唯一一句話。

老頭聽了,悻悻一撇嘴,“你倒別急着謝我,只怕将來有想把我挫骨揚灰的時候。”

斓丹輕輕一笑,只是個很淡的笑意,嘴角都沒能牽動,搖搖頭。她明白,他只是受人之托罷了,而且不管自己心意如何,他還能忠人之事,令她敬重。

反而,她有些擔心他,他只負責為她改變容貌,對整件陰謀而言,他只是個局外人,正如當年的她一樣。希望……他能平安脫離。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冷冷道:“希望你經此一難,再世為人,能放聰明點兒!”

斓丹聽了竟然想笑,沒能成功,老頭說話和他的銀針一樣,精準兇狠。

她的确算得再世為人,卻連喝孟婆湯的資格都沒有,很多很多她想忘記的事,在這些天裏,越來越無法逃避。

秋日午後軟暖的陽光從小殿的窗格裏照進來,申屠铖就站在那一地光線交織成的花紋暗處,拉着她的手。她仰頭看他,他長翹濃密的睫毛被陽光映成金色,深深的眼瞳卻在睫毛的陰影下,幽深無底。

“丹陽,”他擡手摸了摸她的鬓角,“我太喜歡你了,想和你畢生相守,唯此一途。”

月華殿的丹陽公主,聽見的是這句話的前半部分,亂葬崗的無名逃犯再回味這句話,才明白,申屠铖想說的只有最後那句,唯此一途。

她應該聰明點兒了吧?

這會兒才分辨出他哪句真,哪句假。

“今晚,他就來接你走。”老頭說這句話的時候,竟有了些嘆息的意味。

斓丹聽出來了,也懂。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能冒這樣大的危險救她,難道還能接她去享福麽?她只是想不通,她還有什麽值得這人費這麽大的心思。

斓丹從草房的角落拿出一個小布包,她沒有行李,二姐來過之後,她收起了二姐給她的祭品,算是她唯一家當。

開門出來,不知何時,天又飄起了小雪,草房屋檐點了盞昏昏欲滅的風燈,是周圍一片亂墳裏唯一的光亮,正因為這一點點的光亮,讓被丢棄在這裏的孤魂野鬼顯得格外凄慘悲涼。

斓丹徑直走到一座墳邊,放下布包,裏面是早已幹硬的粗糙點心。

“三哥,九哥。”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這麽多天,她怕她再不說,以後也沒機會說了。“你們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願,至少……把你們遷入像樣的墳茔,入土為安。”她欠他們的太多了,能補償的,也就這麽一點點,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是啊,入土才能為安,她這沒有入土的,怕還有無盡拖磨。

或許未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黃泉火照路,她必須從這些苦痛艱難中走過去,才能到達她該去的地方。

斓丹回到草屋的時候,屋裏多了一個人,她吓得一抖,探詢地看竈臺前燒火的老頭,駭然發現——雖然容貌衣着相差無幾,人卻不是那個一邊嫌棄她,一邊照顧她的老頭了。

“我和老伴這就給姑娘燒水洗澡。”新老頭讨好地說,态度卑微。

老伴?

斓丹回頭細看那個哆哆嗦嗦忙着準備的婦人,打扮得和她很像,或者說她一直在模仿這個婦人的穿着。婦人用髒布條包着臉,看來真的有些皮膚病。

“你們……”斓丹疑惑。

“我們是這裏的看墳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長讓我們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墳人畢恭畢敬地說,眼神微微閃縮。

斓丹點了點頭,沒再繼續追問,看墳的夫妻是計劃的最外層,他們又能知道什麽呢。

她經歷了一些事,有了些心得,所謂陰謀,都是一環扣着一環,絕非眼前所見那麽簡單。這對夫妻的出現帶給她巨大震撼,并不亞于她的弑君計劃。

原來,想做成一件事,竟要這樣細心,這樣滴水不露。

怪不得那些送屍體來的雜役兵丁,看見她并不留意,不僅僅是她改換了容貌打扮,而是她裝扮成的婦人早已存在,理所應當。

老頭雖然沒做太多易容,可誰會注意一個最底層最低賤的看墳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無人察覺了。她是因為和老頭太熟,才一眼發覺不同。

洗澡的時候,斓丹摸着自己的臉,才拆了紗布,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麽樣的人,她竟然不知道。

她要進入新的陰謀了,讓她對自己,對未來增加了一絲好奇,她努力向水裏的模糊影子看,太暗了,什麽都看不清。看不清就算了,她也沒有強烈的意願看自己的新臉,不過是另一副皮囊罷了。

替換的衣衫整整齊齊放在床鋪上,考究豔麗,和周遭的粗糙肮髒極為不稱。斓丹費了些勁才穿好,往昔的她,總有宮女服侍,沒想到華麗的裙衫竟有這樣多難以搞定的細節。

開門出來的時候,頭發沒有幹,被寒風一吹,瞬間挂了些晶霜。

四個精壯的護衛和一輛華貴的馬車,宛如從天而降一般,無聲無息地等在屋外,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來的。

“請吧。”為首的護衛恭敬得體地攙扶她上車,一舉一動皆有規矩,不像來自普通人家。

斓丹也沒多話,尚不靈活的左腿左手讓她上車的舉動有些狼狽,護衛們訓練有素地視若無睹。

一直到馬車啓動,她都整衣危坐,這一走,才是去往她的下一世。

夜靜,除了車馬行路的聲音再無其他,所以輕微的語聲,她也聽得一清二楚。

“主人吩咐,千萬不要心急,三天後再動手,一定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斓丹明明白白,她的右手猛地掐住車廂內的扶手,青筋畢現。她早就擔心,那對夫妻會被滅口,看護衛們都随馬車離開還些微松了口氣,沒想到,還是躲不過。

她并沒出聲相求,就連她自己都可能是下一個犧牲品,還有什麽能力出手相救呢?

衡量,自知,好像突然之間在她的生命裏至關重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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