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腦有殘疾
斓丹幾天都沒見到申屠銳,不知道他是真的忙,還是惱她那天的唐突。
外面一天天的暖起來,陽光比冬日裏明晰清朗,雪也融化殆盡,只剩一園好像明天就要長出青草的濕潤泥土。
斓丹喜歡曬太陽,總把連通小園的兩扇木格都推開,讓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帶着春寒的風便也跟着吹進來。
申屠銳走進來,看見兩扇大開的拉門,不贊同地啧了一聲,也不管斓丹的意願,走過去親自關攏。他轉回身直面她的時候,斓丹已經穩住了自己的一絲心慌,想要好好相處,就得當那些尴尬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她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為了顯得自己不心虛,還擡眼看他。
申屠銳沒想到自己一轉身就撞上她的眼神,她既不生氣也不高興,就那麽淡淡地直視着他,竟然讓他一時覺得有些壓力。
“還冷呢。”他沒話找話說,心裏很不甘,怎麽是他不自在了呢?“你的面癱還沒好?”他心懷惡意地質疑她的面無表情。
“嗯,沒好。”她倒也答得大方。
他又沒了話,剛盤膝坐下,一個丫鬟就進來通報說有人來訪。
申屠銳本就心情轉陰,聽了更不高興,語氣也嚴厲起來:“不是說了,誰也不要來——”打擾兩個字還沒出口,他就很後悔了,暗恨失言,覺得在斓丹跟前更沒面子,于是寒着臉止住。
丫鬟沒有怕,反而眼睛都急得說話了,看着申屠銳眨了兩下,支吾說:“是——那位。”
申屠銳想了想,嘴角冷谑一勾,“是她?當朝貴主?”
丫鬟沒想到他并不避諱斓丹,神色微微一異,随即低頭屏息,靜聽他的指示。
申屠銳起身走了出去,丫鬟本跟他出去,不一會兒又折返,進房先檢查了一下拉門有沒有關嚴,才囑咐斓丹:“千萬不要出聲。”
她說得凝重,斓丹謹慎地點點頭。
丫鬟看了,滿意地走了出去,把房間的門也仔細關好。
斓丹坐着不動,琢磨不透斓凰怎麽會來申屠銳的私宅?難道他們倆也有什麽交易不成?她不自知地咬住嘴唇,現在想申屠銳誇斓凰的話,恐怕不那麽簡單。
“好了,就在這裏說吧。”
申屠銳不鹹不淡的聲音從她房間牆外傳過來,斓丹房間的構造與衆不同,一面牆是拉門,直通小園,另一面牆外有一架檐廊,是從大花園通過來的,卻齊着牆沿阻斷了,并不能從檐廊直接進入小園。斓丹散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問題,還覺得很奇怪,檐廊在此斷絕,要進房間的話,還要繞到房子的另一側,豈不是很不合理?可是聽到申屠銳和斓凰交談的瞬間,斓丹就理解這個設計了。
站在檐廊盡頭,眼睛看的是高牆裏小巧的花園,周圍有人無人一目了然,牆上無窗,仿佛這裏是個倚隅外望的安全死角。
理解了檐廊的阻斷,斓丹又被這個設計搞糊塗了,拐角的牆上就是兩扇薄薄的拉門,交談的內容,在她的房間裏聽得清楚明白,這又是什麽道理?
斓凰沒有立刻說話,斓丹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了解了她的心機,就好像看見她在四周打量,确定是不是真的安全隐蔽。
“銳……”
斓凰一開口,斓丹心裏就一梗,低低的語調,怎麽聽怎麽暧昧。且不說申屠家和蕭家是什麽樣的關系,就說現在,申屠銳好歹是她小叔子吧?斓橙追申屠銳追得那麽緊,也沒用這樣的語氣叫過申屠銳啊!
“我收到密報,我五哥從流放地跑了。”斓凰郁郁道。
“蕭秉文跑了?”申屠銳像聽了什麽笑話似的,輕笑了一下,鄙夷也有了,事不關己也有了。
“你笑什麽?”斓凰有點兒急,偏偏這質問裏還有那麽點撒嬌。
“我笑你有麻煩麽。”申屠銳還是像塊滾刀肉。
“銳,我只能來找你,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斓凰竟然也有放下身段哀求的時候。
“嗯?親自去殺了蕭秉文?”申屠銳又笑起來,似乎為自己的幽默洋洋得意。
“申屠銳!”斓凰跺腳了。
“好——貴主。”申屠銳忍笑,拉長調子說好的腔調簡直就是個花花公子,“請說,請吩咐!”他好像拿斓凰沒辦法,她說什麽他都會答應。
“申屠铖正盼着他出逃呢,可以名正言順的追殺他,以絕後患,我希望你接下這個任務。”斓凰有點兒急,沒再和申屠銳說那些撩撩撥撥的話,直奔了主題。
“嗯。”申屠銳痛快應承。
“你一定……放他走。”斓凰頓了一下,語氣又轉為哀求,“他被流放到北邊,要逃亡肯定是去北漠,出關的夜梁城守将是申屠铖的心腹,沒有你的幫忙,五哥是決計逃不出去的。”
申屠銳這會兒倒是久久沒答話,半天才不解地問:“斓凰,讓他死,難道不好嗎?”
斓凰聽了,突然語調就轉高了,顯得很激動,“銳,你是不是懷疑我?我對你的承諾是絕對不會變的!五哥是我們蕭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他一死,蕭家這條脈就斷了。我的罪孽已經太深重了,不想再窮兇極惡!再說,我如果生下男孩,有了皇子,又有了你的幫助,我不需要為自己再留什麽後路!更何況,五哥如果真有翻身回朝的機會,最想殺的人就是我,我如今想留他一命,也是我對列祖列宗愧疚的極限了。”
“好了,好了,我問一句,你就急了,這樣對孩子不好。”申屠銳輕描淡寫地應付了她的信誓旦旦。“放心,這件事我會做妥當的。”
斓凰松了口氣,“我不便久留,很多話……我不說,你懂。”
申屠銳嗯了一聲,“我也不便相送,保重。”
斓丹還在出神,申屠銳已經從正門那邊繞過來,進了屋,身上帶了股淡淡的香味。斓丹暗自皺了皺眉,轉過臉去。
申屠銳坐下來,抿嘴笑,問她:“說說,怎麽看這個事?”
斓丹捏手指,覺得這是申屠銳的測試,她想了一會兒才認真答:“她和申屠铖互相掣肘,互相防備,而且……沒想到斓凰還會顧及蕭家最後那點血脈。”
申屠銳聽了,愣了一下,像聽見天大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笑得太厲害了,側倒下去,忍不住捶地。
斓丹氣鼓鼓地看他,不知道她這話哪兒好笑,讓他笑成這個德行。
他笑了一會兒,平複了,雙手枕頭,惬意地躺在地板上,享受地龍的熱氣。“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斓丹打起精神,準備仔細聽他說話,結果他說:“你說的對,葛春的手藝不怎麽樣!他給你改頭換面的時候,怎麽不順帶治療一下你的腦疾?”
她的腦疾?斓丹想了一下才回過味來,他在取笑她傻!
申屠銳還笑得那麽開心,斓丹氣得要死,看見身旁一盤洗淨的蘋果,抓起一個就去砸他。申屠銳輕松接住,坐起身,笑眯眯地啃起蘋果,還生怕氣不死她的道了聲謝。
“我問你,你的哥哥并不少,為什麽只剩你五哥還活着?”他邊吃邊說,很輕松地和她聊天。
這個問題斓丹真的回答不出,蕭家有皇子9人,太子被殺是順理成章的,三哥和九哥被妻子所害也算理由清楚,可那些根本沒什麽實權的皇子,如二哥四哥他們,反而也死了,野心勃勃的五哥卻還活着。申屠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要向天下人展示仁慈寬厚,也應該選那些對他毫無威脅的人吧?
“你說!”她瞪他,怕他再笑話,幹脆不答了。
“蕭秉文有奪嫡之意,這你總知道吧?”他戲谑地看她,斓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哥現在有兵,你姐有臣,可以說在朝堂上分庭抗禮,甚至貴主殿下還更勝一籌。”他又向她丢了個你懂不懂的眼神。
斓丹哼了一聲,斥責他:“要說就好好說,眉來眼去的幹什麽?”顯得很不正經!
“你都面癱了,怎麽眉來眼去?”申屠銳看着她的臉嘿嘿壞笑,看斓丹轉身背對他真生氣了,才整肅了口氣,一本正經地說起來,“你想過斓凰為什麽是貴主而不是皇後嗎?”
斓丹背對他豎着耳朵聽,他扔出這個鈎兒又不說下去了,她只好恨恨地轉回來,又氣又無奈地吼他:“說啊!”
“斓凰不想,申屠铖也樂得順她的意思,他們倆現在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卻時時刻刻在争奪彼此的籌碼,誰先得到了大頭,誰贏,另一個人就得死。斓凰怕申屠铖兵行險着殺她,所以不肯名正言順地做皇後,勾搭着我,一來震懾申屠铖,讓申屠铖的注意力轉到我身上,她的孩子就更安全了。二來是壓一寶在我身上,萬一我真逼宮自立,她還是大晏的貴主。”
斓丹腦袋開始嗡嗡響,一片淩亂,如果這裏有這麽多彎彎繞,申屠銳也看穿了斓凰的算盤,那就……不會被她迷惑,真的喜歡她了吧?
“她還是不放心,所以壓了第二個寶在蕭秉文身上。你以為蕭秉文真有能耐自己從流放地的守将眼皮子底下跑出來?真有一天我和我哥都不順她的意了,她就打開北疆大門,放北漠人進來,擁立蕭秉文為帝。之所以蕭秉文沒死,是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他志大才疏大愚若智,而且還不要臉,就算知道當初大旻傾覆父母被殺是斓凰所為,他也不會在乎的,只要斓凰能幫他,他還會喜滋滋地和斓凰結盟。”
斓丹緩緩垂下頭,是的,斓凰把所有人的價值都謀算得清清楚楚,五哥就是這樣的人。
“我還是佩服她的。”這句話申屠銳說得發自真心,“她這樣機關算盡,不過是為了她的孩兒,為母則強,我都不忍太過厭惡她。”
“嗯……”斓丹低低的應了一聲,洩氣地說,“與她相比,我的确有腦疾。”
申屠銳撲哧笑出來,忍笑不疊:“你還敢和她比呢?你連我的秋月都比不上。”
他的秋月?
“秋月是誰?”叫得那麽親,難道是哪個丫鬟?
申屠銳淡然道:“等等,我這就叫來。”他高聲對門外說,“叫秋月來。”
不一會兒,一只大黃狗呼哧呼哧地跑進來,親昵地蹭申屠銳的胳膊,申屠銳抱着它,給它順毛,用下巴點斓丹,“秋月,叫姐姐。”
斓丹騰地站起身,一腳踢翻那盤蘋果,指着門外:“你!還有你的秋月,都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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