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何以為懼

擺渡到對岸并不用多長時間,剛夠申屠銳簡單擦洗,換上幹淨的衣物。

斓丹不好進到船篷裏,只在船頭用船家燒給申屠銳的熱水剩的那點底兒洗臉,被江風一吹,繃得發疼,她擔心要裂出小口,悶悶地捂着雙頰生申屠銳的氣。說是生氣,但也有些無奈的理解,她看見那個混蛋知縣都氣死了,更何況申屠銳。可是他幹嗎發脾氣抹她一臉泥?就她好欺負吧!

下船的時候,侍衛們準備了馬車,申屠銳累得狠了,神色都委頓起來,蔫蔫地上車就睡。

斓丹的馬還沒擺渡過來,申屠銳的貼身侍衛孫世祥請她上車,一來不耽誤行程,二來也可以照顧下申屠銳。斓丹不好推辭,也跟着上了車,連着騎了兩天的馬,骨頭都疼,能坐車趕路斓丹暗自慶幸,申屠銳睡了,她也放下心來眯了一會兒。再醒過來的時候,覺得申屠銳的呼吸有些重,人睡着,眉頭卻皺得很緊,不太舒服的樣子。斓丹摸了摸他的頭,燒得滾燙,喊了他兩聲他也不應。斓丹着急,掀開車簾叫孫世祥過來,孫世祥見狀也急起來,讓隊伍快馬加鞭趕到前面的小鎮子上找郎中。

鎮子實在太小,二三十戶人家比村也大不了多少,幸好有位鄉野郎中,就着車邊看了看申屠銳,一臉不以為然,說只是涼着了傷風。抓了些藥,就着他的藥鋪熬了,給申屠銳灌了下去,果見他的神色舒坦了些。孫世祥來來回回在鎮子上看了幾遍,實在無法投宿,問了燒得迷迷糊糊的申屠銳,難得他還能拿主意說直奔紀獻。

因為耽誤了時間,想在入夜前趕到紀獻,速度只能加快,馬車飛跑起來就特別颠,斓丹覺得五髒六肺都不在原地了,腦袋也嗡嗡發疼,她都要放棄是非觀,理解高臨知縣的抱怨了,的确太颠了。申屠銳雖然有被褥枕頭,這麽颠簸,他也很是難受,哼哼說頭疼。斓丹無法,只能挪過去,把胳膊墊在他腦袋下面,省得劇烈的颠簸,他的頭一下一下撞在車板上。

藥力發作,申屠銳汗出得厲害,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馬車是臨時找來的,做工一般,四處漏風。斓丹怕他又被冷風撲了,再燒起來,只得拿着布巾不停給他擦汗,申屠銳的熱度好像稍微退下去,人卻開始說胡話,斓丹此刻幾乎是把他半抱在懷裏,他雖口齒纏綿,她聽得還很清楚。

他叫媽媽,閉着眼不停低聲喊媽,額頭一片汗珠,早把眉睫染濕,斓丹忍不住心疼,總覺得他在嗚咽。

大晏并沒有把母親稱作媽媽的習俗,斓丹想起他說過的那段往事,如今的太後娘娘是北漠人,申屠銳從小這樣稱呼她吧。

申屠銳又開始胡亂呓語,發音和語調都很奇怪,斓丹嘆了口氣,難不成他在說北漠話?太後還教他這個了?難怪他雖是半個大晏人,卻還支持申屠铖奪國。

怎麽說着說着,他還發起怒來,閉着眼雙眉緊蹙,身子不停抖,直往她身上靠。斓丹有些憐憫,不知道他在昏沉中正經歷什麽,肯定是段痛苦的遭遇。這樣的申屠銳異常脆弱,即便這麽高大了,仍舊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她抱住他,安撫地拍他肩膀,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申屠銳漸漸松懈下去,人軟綿綿的,恢複安靜。

斓丹覺得手臂越來越酸麻,卻依然固執地抱住申屠銳,總覺得放下他,讓他重新陷于颠簸之苦,是種冷漠。

她武斷地判定自己的做法是出于一貫以來的爛好人作派,即便對申屠銳,她也狠不下心。

車子終于停下來,孫世祥告訴她說到了打尖的地方,只能停歇一刻鐘。

斓丹想放下申屠銳到車外走走,早颠得沒胃口,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勢,手腳都酸痛得不成樣子。

申屠銳的頭剛一沾枕頭,就不高興地嗯了一聲,像小孩子撒嬌,一把抓住斓丹的手腕,她掙了掙,他抓得緊,只得嘆了口氣,讓孫世祥送點兒熱茶熱水來。

茶葉是自己帶的,泡得又剛剛好,斓丹一口氣喝了一大碗,又暖又痛快,精神都振奮了很多。

她把熱水吹涼些,小心地灌進水囊,這才又把申屠銳半抱起來,喂他喝水。

他喝了兩口,突然嘴一閉,不肯再喝,斓丹這才發現他清醒過來了,眼睛睜開不說,還很有神。

斓丹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他昏睡的時候不覺得,他醒過來她還這麽把他抱在懷裏,很是尴尬。“我……我……扶你起來喝水,躺着容易嗆。”她終于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申屠銳沒吭聲,斓丹慌慌張張又往他嘴裏灌水,他的頭微微一偏,水就順着下巴流進他的衣領裏去。

“哎呀!”斓丹埋怨,趕緊騰出手拿了帕子給他擦,衣服濕了沾在身上多難受,“你幹什麽!”她忍不住訓斥他。

“我要喝你的茶。”申屠銳提出要求。

“不行,茶會解藥,你只能喝水。”她比他更強硬,“不說我還給忘了,”她向車外喊,“孫世祥,藥熬好沒?”

孫世祥在不遠處連忙答話:“剛好,還有些燙,一會兒端去。”

申屠銳不悅地哼了一聲,“世祥是我的貼身侍衛,六品官銜,什麽時候輪到你像使喚你家太監似的使喚他了?”

斓丹不理他,真是沒人心,把自己的貼身侍衛比太監,說得好像還護着人家似的,孫世祥跟着他也是倒黴。

“快點!”他又拿出王爺的範兒命令她了。

“沒好!燙呢,你不是聽見了嗎!”她沒買他的賬,病得這個德行,還靠她摟着抱着的,哪有什麽威嚴?她還嘲笑他說,“就你那鄉下郎中開的藥,還怕誰搶不成?”

“我說茶!”申屠銳也繃不住了,撒潑拍車板,見她一臉不妥協要開口,就知道她想說什麽,他搶先堵住,“解藥就解吧!一個傷風能怎麽着?我都好了!”

“好了還要我抱?”她也火了,手一撒,申屠銳就直直掉下去,頭撞在枕頭上方的木板上,咚的一聲。

斓丹也傻了,她沒想到枕頭歪了,沒接住他。

孫世祥這時候正端藥過來,聽見聲音還很緊張地掀開車簾,大聲問:“怎麽了?怎麽了?王爺有沒有事?”

他王爺被摔得都炸了肺了,重重地翻身背對整個世界。

“沒事……沒事……”斓丹把藥搶着接過來,想趕緊打發他走。

孫世祥一臉狐疑地放下簾子走開了,看起來特別不放心。

斓丹端着藥,咽了幾口唾沫才艱難開口,“我也不是故意的……快把藥喝了吧,涼了更苦。”

申屠銳躺那兒和沒聽見似的。

孫世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外面喊:“王爺吃藥了麽?吃完好出發,不然一跑起來,藥都灑了。”

斓丹趁機拉他胳膊,催他說:“快點,別耽誤啓程。”

申屠銳也妥協了,甕聲甕氣出聲說,“沒勁,起不來!”

斓丹也服了,小心翼翼一手端着藥,一手墊到他脖子下面,他倒也算配合,借力起身半躺在她臂彎裏,咕咚咕咚喝了藥。

斓丹把碗遞出去,隊伍便又繼續上路。

“為什麽?”申屠銳突然問。

“嗯?”斓丹不明所以。

“肯這麽對我?”他笑笑,有些淡淡的諷意。

這個問題真的難住了斓丹,一路上她也一直暗暗問自己。

“怕你死。”她覺得是這原因。

“為什麽怕我死?”

“……”這還用問,他死了,她又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她的那些仇人什麽心思城府,她都見識到了,別說她才死了一次,就算死八次,她都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她雖沒說出口,他卻已經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回答。

申屠銳無所謂地笑了笑,冷峭入骨,“怕什麽,我死了,你就順着申屠铖的心意入宮,趁他不防備一刀捅死他,再給他償命,不就完了?”

斓丹瞠目結舌,他說的這麽對,她都無可辯駁。

他輕微一掙,身子陡然變重,斓丹摟不住,他就順勢躺回枕頭,自己拉上被子,繼續睡覺。

斓丹愣愣發呆,沒錯,這就是她原本的計劃,可一直以來,他都給她分析情勢人心,把她的複仇變得那麽複雜,她漸漸接受了,他又說得如此簡單直接。她聽了,倒覺得心裏特別空洞難受,這回問題出在哪兒,她真想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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