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藏光隐芒

洗了澡又睡了午覺,斓丹覺得整個人都舒服得化成渣了。太陽已經西斜,她這一覺睡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斓丹邊梳頭邊苦笑,這大概是她這輩子睡得最久的午覺。以前在宮裏都不敢睡太久,怕晚上走了困沒法睡,教引姑姑也不許,會說身為公主悶頭大睡失了儀态禮節。

門外的院子靜悄悄的,斓丹推門出去,四下探看,不知道侍衛們和申屠銳是出去了,還是沒醒。鳳楊驿站的構造和英山很不一樣,英山驿是模仿行宮的樣式,回字形層層疊進,鳳楊因為經常要接待各國商團使者,是由一個個小四方天井院子組成,彼此相對獨立。申屠銳的房間正對着院門,房門緊閉,侍衛的房間也都關着門,斓丹在天井裏凝神聽了聽,毫無人聲,她去敲了敲申屠銳的門,無人應答,果然都出去了。

斓丹失落地嘆了口氣,幹嗎不聲不響的把她丢在這兒?好歹交代一聲去向啊!

她出了院子,外面是一條像宮裏長街一樣的青石路,直通鳳楊驿的大門,兩側院落住的人都要通過這條路進出,三三兩兩很是熱鬧。斓丹又看見人,心中安穩,聽他們說驿站前面的街就有個集市,斓丹自然心動,偷偷跟在他們後面出了驿站,果然沒幾步的一條寬闊街道上布滿了攤販,人潮如織。斓丹歡喜地擠進人群,各國的貨物琳琅滿目,她荷包裏有申屠銳給的碎銀子,原本還擔心買不了什麽,可攤子上的東西比她想像中便宜很多,足夠她從街頭買到街尾。

等她大包小包,兩只手都快拿不下的時候,人才從買東西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天都不知不覺擦了黑。各家商鋪都陸續挂起了燈,把街道和人群淹沒在迷蒙的光霧裏,斓丹提着東西看得癡了……同樣是燈光,人潮,和元宵燈慶相比,她竟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一個人,這樣無拘無束,自由的感覺浸入骨子裏,人都輕飄飄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自由,只是從驿站到集市這麽近,但她終于嘗到了這個滋味,像吃了一輩子粗茶淡飯的人,猛然嘗到了絕世珍馐。

“活祖宗!總算找到你了!”孫世祥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又急又氣,看見她總算松了口氣,手指放在嘴裏打了個尖利的呼哨,另外幾個侍衛也從人群各處聚攏過來。

斓丹手裏的東西被孫世祥奪去,扔給其他人拿,拉着她疾走,“快點兒吧,生大氣了!”

沒幾步的路,一眨眼就回到院子,申屠銳房門大開,屋裏早早點起數盞明燈,透過窗子把院子都照得一片雪亮。他正端坐在門內的太師椅裏,孫世祥拉着斓丹一進門他就看見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冷哼的聲音在門外都聽見了。斓丹被孫世祥像擋箭牌一樣往前一推,被推得進了房門,孫世祥幹脆躲在外面不進來了。

“幹什麽去了——”申屠銳拉着長調子冷聲問。

“去逛……”話還沒說完,又被他拍桌子的聲音振斷了。

“出去玩怎麽也不說一聲?”他聲音高上去,簡直是喝問。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她也火了,腰杆子不由一直,“你還說我?你出門和我說了嗎?我起來一看,一個人影也沒有!”

申屠銳冷冷盯着她,但是明顯氣焰敗弱下去。

斓丹停不下來,“我倒想和你說一聲!我跟誰說?再說我又沒遠走,你又有藥丸,還怕我逃了?”

申屠銳又重重地哼了一聲,手摸桌子角,但是沒再發脾氣拍它,停了一會會兒,問:“都買什麽了?”

孫世祥躲在門外差點沒忍住笑,清了清嗓子确定能嚴肅發音,才閃到門口一揮手讓侍衛們把斓丹買的東西拿過來,讨好說:“王爺要不要過目?”

申屠銳皺眉,生氣地一揮手,“看什麽看?她能買什麽好東西?都是些雞零狗碎!”

斓丹勃然作色,申屠銳又沖她一揮手,“行了行了,趕緊換衣服,再晚就來不及了。”

“去哪?”斓丹好奇,一問就不好意思再和他吵了。

“說了你能知道?”申屠銳仍舊沒好氣,“趕緊換!少費話!”看了看她的臉色,悻悻道,“你不是要看金鹘和塔陸的歌舞嗎?”

斓丹原本被他罵得一肚子憤懑,可聽到外族歌舞,頓時又顧不上生他氣了,還很沒氣節地笑了,“真的?我這就去,等我!等我!”

申屠銳扭開頭嗤了一聲,她認為是默許,趕緊跑出去,可到了門外又愣了,換什麽衣服?

孫世祥正坐在院子裏悠閑抖腿,及時向她丢了個眼色,下巴一點她房間,斓丹放下心來又笑了。

斓丹撣了撣衣服,遲遲疑疑地從房間開門出來,申屠銳已經站在院子裏一臉不耐煩了。

“這能行嗎?”斓丹沒底氣地問他,一身男裝小褂,外面加了個夾的氅衣,完全不能掩飾她女子的身材,她個子還小,穿這麽一身顯得不男不女,欲蓋彌彰。

申屠銳對她的擔心不屑一顧,“你再怎麽改扮還能真像個男的?男人有你這麽矮的嗎?只是應付一下夥計,不至于礙着規矩把你攔在門外。”

斓丹露出驚疑擔憂的神色,不讓女人進的地方……

她腦袋亂亂地跟他上了車,随即心一橫,管它什麽龍潭虎穴呢,還能把她吃了不成?想看那種胡姬歌舞,估計也只能去那種地方,聽說豔媚得很,專門給男人看的,她一個死過一次的人,還怕誰說她出入這種地方有損清譽名節麽?主意打定,人就安穩了,這才有心思打量申屠銳。不得不說他今天穿的太奢侈了,從裏到外皆非凡品,哪怕貂絨領子系帶底下墜的寶石,賣一個也夠她買下半個集市的東西。

她在這方面特別不理解申屠銳,他随随便便一件衣服就價值不菲,三五件就和現在所住的王府價格相當,可他卻不肯換個和他身份相配的宅邸,難道他也是那種暴發戶?錢全貼在頭面衣服上?可品味不像啊,他的那些東西,虧她還是個公主呢,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但知道是好東西,不是那種俗氣的金燦燦明晃晃風格。

車剛拐上一條窄街,胡人樂器的那種尖銳高亢的曲調已經飄溢過來,斓丹忍不住推開車窗,睜大眼睛向外張望。

一整條街都是歌舞樂坊,門口挂着一串串從頂樓屋檐下垂下來的紅燈籠排挂,樂坊裏面燈火通明,從敞開的大門和窗子裏照出來,屋裏搖曳的人影,街上密集的行人,明暗交織,形成一副妖豔绮麗的畫卷,正如她對花街柳巷的所有構想。

申屠銳的車停在最大最華麗的樂坊門前,夥計殷勤上前攙扶招呼,斓丹原本還閃閃縮縮的,躲在遠離夥計的一邊,可夥計收了孫世祥打賞給他的銀子,根本看都不看斓丹,只點頭哈腰地把申屠銳往裏迎,斓丹也把心又放回肚子裏,大大方方地跟在申屠銳後面。

樂坊裏面是極大的一間敞廳,幾乎把整個樓房都打通了,中間放了個圓形的巨大高臺,旁邊有稍微矮一些的小臺,演奏樂器的人都在那兒一刻不停地吹拉彈唱。高臺兩邊是環形的雅座,高于更遠處的普通席面,申屠銳輕車熟路地登梯上了最正面的雅座,周圍的人都往他這兒看,有些還指指點點。斓丹突然想起自己現在已經相貌不凡,趕緊垂下頭來,不想引人注目,還特意縮在雅座燈光稍暗的角落,結果發現又自作多情了,所有人在看申屠銳。

音樂突然高亢歡快,一個紅衣舞姬款款登臺,踏着節奏,曼妙地旋轉起來,她紅色紗衣上綴的金片金鈴閃爍出無數光點,随着她的踢踏飛躍發出悅耳的鈴聲。斓丹看呆了,她從沒看見穿着露腰衣服的女人,她甚至還赤着腳,她原地飛快旋轉的時候,黑發也甩成一條靈動的輕紗,纖細柔軟的腰肢線條是那麽迷人,她的手臂、長腿彎成不可思議的弧度,那麽奔放那麽迷人,別說男人了,就連她看了,都目眩神迷。

掌聲叫好此起彼伏,下人們紛紛拿着着自家主人的花環珠寶走過去堆在臺上,舞姬邊跳邊向打賞的金主深目注視,那眼神無比的誘惑熱辣,像熱戀的少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申屠銳也讓孫世祥去打賞,舞姬看過來,那一眼一眼火熱的注視看得格外久,格外情意綿綿,引得衆人都發出起哄的叫聲。太露骨了,遠遠坐在申屠銳身後的斓丹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舞姬、全場的人又都盯着申屠銳了,申屠銳倒是坦然自若,還勾着嘴角風情萬種地向舞姬舉了舉酒杯。

這一舉不得了了,舞姬邊跳邊下了高臺,扭着蛇一般的腰肢,袅袅婷婷一路跳到申屠銳的雅座上來。樂聲也應景變得纏纏綿綿,聽得斓丹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雅座本不大,舞姬繞着申屠銳旋轉,斓丹和孫世祥都貼到欄杆上,盡可能地為他們讓出空間。舞姬兩眼含情脈脈地盯着申屠銳,從頭發上摘下一朵紅色的花,邊轉邊遞在申屠銳的手裏。

舞姬頭上帶了條紅色鑲嵌金片的紗巾,很像五哥買的那條,斓丹剛才逛街還特意買了兩條,現在覺得她這輩子可能都沒勇氣再戴了,這火辣辣的場面申屠銳游刃有餘,她可都快招架不住了。申屠銳搖了搖手,沒有接舞姬的花,舞姬不死心,再三地送上,舞姿眼神也更妖冶了。

斓丹湊到孫世祥旁邊問他收下花會怎麽樣,孫世祥也很樂于回答她,手攏了個話筒在她耳邊說:“留宿在她房裏呗,可貴了!這樣的開舞花魁要五百一晚,中間的普通舞姬三百。”

斓丹冷笑一聲,這麽了解行情,看來沒少給他王爺付賬。

舞姬見申屠銳堅決不接花,神色失落,舞蹈也從奔放妖嬈變得哀怨遲緩,觀衆們也發出失望的噓聲,音樂漸漸低下去,舞姬便也從臺上退下,走到後面去了。

一晚上各族歌舞輪番登場,斓丹看得目不暇接,申屠銳為免麻煩也沒再打賞獻花,直至曲終人散,斓丹還有些意猶未盡。

她發現其實來看歌舞的,有不少女子,有的幹脆明目張膽地穿着華麗的女裝來,在歌舞正酣的時候,樂坊裏的客人還有向她們送花表達愛慕之意的。斓丹跟着申屠銳出來上車,仍舊兩手空空,她在馬車的黑暗裏幽幽嘆了口氣,難道她還不夠漂亮嗎?

“失望啊?還這麽不受人待見。”申屠銳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戲谑地問。

斓丹不答,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又不想死鴨子嘴硬。

申屠銳笑笑,“引人注目也是需要很多因素的,不是只靠長得好就行。西施要不是碰見範蠡,可能要在溪邊洗一輩子紗,和東施一樣默默老去。”

“什麽因素?”她不解。

“身份,地位,言行,舉止,你一個身在宮闱的人怎麽還問出這麽傻的問題?宮裏比斓凰斓橙漂亮的宮女雖然不多,也絕對不是沒有,只是她們沒機會站到衆人面前而已。”

斓丹似有所悟,也淡淡地諷刺他,“這是你的心得麽?在鄄都二十年,也沒讓人注意到你?”

申屠銳并不回避這個問題,反而坦然一笑,“對啊。”他突然靠近她,眉梢挑起,神情和那個剛才獻花給他的舞姬也差不多少,“怎麽樣,你現在才發覺我其實比申屠铖還要英俊吧?”

斓丹的心一下子淩亂地狂跳起來,臉必定也通紅,幸好車裏幽暗,他看不出來。

“陰險狡詐!”她從牙縫裏詛咒他,用力把他推遠些。

申屠銳得意地呵呵笑起來,“這算什麽陰險狡詐?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也不是很難。”

斓丹不屑地嗤了一聲,他當然覺得不難了,一肚子壞水,盤算着更陰險的事情!

“你幹嗎不接那女孩的花?一晚五百對你來說也不是很貴嘛,之前長住鳳楊的時候不是夜夜笙歌,慷慨大方的嗎?”她因為不爽,也學他,一生氣就找碴。

“你怎麽知道價錢?”他啧了一聲,表示驚奇。

“你的好屬下,六品侍衛孫世祥說的。”她毫不猶豫地出賣了孫大人,“還說你其實更喜歡三百一晚的,新鮮實惠。”

“呵——呵。”申屠銳幹笑,從牙縫裏誇贊說,“他真是太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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