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知難而退

斓丹情急之下,跳起來一把拉住蘇易明,“等一等!”

蘇易明原本已經擡腿準備走,她一拉,他只邁了小半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斓丹,又探詢地看了看申屠銳,最後還是孫世祥一個勁兒給他打眼色。

斓丹松開手,落回到腿邊無意識握成拳,她輕輕吸了口氣,堅定地直視申屠銳,“是因為我惹你生氣了麽?”她直截了當地問。

申屠銳一臉爺正不高興的耍橫表情,被她這麽一問,冷冷一笑,“你覺得呢?”

這倒把斓丹問住了,她低了一小會兒頭,“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不是。”這回輪到申屠銳斬釘截鐵,他接得這麽快,果斷得讓斓丹難堪。

斓丹臉色蒼白,嘴唇動了好幾下都沒發出聲音,她幹脆抿住嘴,頓了頓,才又看向申屠銳,“你非要這麽對待五……蕭秉文?”

“對!”申屠銳還變本加厲地提高了聲音。

陰陰的天空這時候慢悠悠地飄落了雪花,已經開了春,雪也變得溫潤綿軟,雪片又大又潮,落在頭頂雙肩,倏忽就化為小小一個水珠。

斓丹隔着疏落的雪花,淡淡看着申屠銳,突然頭一側,眼神也随即落了下去,人就那麽靜靜地坐回火堆邊。

申屠銳一愣,立刻故作平靜地撩起下擺,刷地一甩,架勢十足地也坐回火堆,看也不看斓丹。

只有蘇易明傻愣愣地站着,薄薄的落雪中有蒼涼的頂天立地之感。

他突然叫了一聲,吓了斓丹一跳,本能看他,只見他雙手捂着左肋,眉頭擰在一起,嚷嚷道:“不好了!剛才吃太快岔氣了!好疼——”說着還不怕戲假地跌坐在地,撲騰起一陣灰土。

申屠銳用鼻子冷笑,不屑地扇開面前的塵土。

斓丹當然知道這是蘇易明抖的小機靈,免得夾在她和申屠銳中間枉做小人。

“準備上路。”申屠銳側頭對孫世祥道,“不用急了,傍晚能到肇陵就行。”

斓丹毫無反應,她不知道要路過什麽地方,具體行程如何,反倒是蘇易明和孫世祥一臉詫異,同聲問道:“肇陵?”

蘇易明拍了下大腿,“你不直接去潼野嗎?”

申屠銳眯着眼看他,讓蘇易明有被居高臨下藐視的感覺,“蕭秉文不是被你抓了麽?我還急什麽?你那個土裏土氣的破縣城有什麽值得趕去的?自然要去肇陵疏散兩天。”

蘇易明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又嘆服地嗐了一聲,點頭道:“有理!”

侍衛們紛紛上馬,斓丹也起身往自己的馬匹那兒走,申屠銳穩若泰山地坐在火堆邊沒動,蘇易明原本坐在地上,這時候向前蹭了兩步,也不怕衣服沾土,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抱住申屠銳的腿,下巴撐在他的膝蓋上,眼巴巴地看他。

“你幹什麽?”申屠銳都被惡心得起雞皮疙瘩了,使勁抖腿,也沒把他抖掉。

“哥。”他谄媚地笑,“我表現得好不好?”

申屠銳冷冷說:“松開。”

“你原本想拿喬,結果人家姑娘不理你,把你晾得臉都大了,都沒地方放了,要不是兄弟我,你怎麽收場啊?”蘇易明笑得很開心。

“你想怎麽樣?”申屠銳太陽穴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我這麽聰明,這麽機靈,還這麽能幹,你将來是不是應該封我當上柱國?”蘇易明挑眉毛。

“呵呵。”申屠銳面無表情,“只要你松手,大司馬都給你。”

“真的啊?”蘇易明驚喜萬分,騰地坐直身子,松開手,就差搖尾巴了,“哥,你對我真好。”

申屠銳不懷好意地沖他笑,點頭說:“嗯。”

蘇易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讨好的表情都變僵硬了,“我怎麽……覺得……”他心裏沒底。

“不用覺得。”申屠銳一揚眉毛,“以後你自然知道。”

蘇易明看着他笑眯眯地起身上馬,坐在地上嘆了好一會兒氣,抱怨道:“北漠人就是狡詐!”

孫世祥上馬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叫他,“小将軍,走啊!”

蘇易明立刻又笑了,爬起來飛身上馬,追趕隊伍,哈哈哈笑着說:“來了,來了!”

馬隊行進的速度并不快,樹林裏開出來的道路彎彎曲曲,樹枝雖然還幹巴巴的沒有發芽,但重重疊疊,還是把視線遮擋得逼仄,讓人只能看見前方不遠的路。

斓丹走在隊伍中間,心情如天空般陰霾郁悶,只沉默地跟随其他人,麻木前行。

小半個時辰出了樹林,視野驟然開闊,眼前竟是一片蒼茫無際的草原。斓丹被這樣的場面震懾,只有在這樣的廣袤中,才能體會天似穹廬的高曠。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邊放聲高喊邊策馬揚鞭,無拘無束地奔騰起來,天地太高遠了,怎麽撒歡都那麽渺小無謂。

斓丹也振奮起來,瘋狂地跑得帽子都被風吹掉,她玩命地加速,無所顧忌,所有的煩惱,甚至思緒,都在放肆的奔跑中,随風而去。

遠遠走來一大片羊群,大家都緩緩拉住馬,一陣瘋跑後也都有些累,申屠銳便命令下馬休息,侍衛們攏起火堆取暖燒水。

斓丹下馬後還有些喘,耳邊隐隐約約聽見鈴聲,她笑着看如落入地面的雲朵般的羊群,鈴聲是趕羊的老爺爺羊鞭上挂的,他的馬走得很慢,所以鈴聲也悠悠的。

侍衛們招呼放羊老頭來烤火,老頭也不推辭,下馬湊過來,請大家喝他帶的烈酒。

雪還在紛紛揚揚的飄,陰暗低矮的天空,蒼涼無際的初春草原,悠閑四散的羊群,幾匹低頭吃草的矯健的駿馬……斓丹終于覺得自己來到了邊疆。

放羊老頭喝得高興,拿出羌笛吹奏,落雪的荒原被這高亢孤獨的曲調渲染得格外哀傷又壯闊。

所有人都靜靜地傾聽,斓丹被那獨特的曲調和聲音迷住,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第一次聽人吹奏羌笛,這聲音特別适合微雪荒原,像歷經滄桑的人,仍舊不肯屈服,從胸膛裏發出一縷縷哀嘆吟誦,直達天際。她從來沒想過有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曲調,這樣适合如此心境的自己,她的靈魂好像附在那縷尖亢的曲子上,穿過昔日的繁華,穿過斷頭臺那天的風雪,穿過二姐祭拜自己的香火,從申屠銳身邊掠過,茫茫不知所往地落寞向前,天那麽高,地那麽廣,她……要去哪裏?曲子又什麽時候停?

老頭終于吹完,大家緩了好一會兒才從曲調裏清醒過來,侍衛們故意吵鬧着請老頭吃帶來的肉幹糕餅。

“喜歡?”申屠銳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她身邊,斓丹驚覺已經太遲,來不及拭去滿臉的淚水。

申屠銳坐下來,緊貼着她,看着陰雲霭霭的天空,輕輕一笑,嘆息般說:“心冷過的人,都會喜歡羌笛的。”

他又說得這麽對,她又無話可答,她被羌笛的曲子弄得太憂傷了,心累得毫無防禦,覺得能靠着他這樣坐着,也很好,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飄啊飄,去那未知的前路。

申屠銳突然拉住她,站起身,斓丹被動地被他拉起來,走向那個放羊老頭。

“老爺子,你教教她吹笛子。”申屠銳大大咧咧地對老頭說,這會兒也不擺架子了,拉着斓丹坐到老頭身邊。

斓丹很害羞,直皺眉,她什麽時候要學吹羌笛了?

老頭笑着看了看申屠銳,又看了看斓丹,從自己的皮囊裏掏出一個新笛子,“這是我婆娘前兩天給我新做的,送給你們吧。”

斓丹紅着臉,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被申屠銳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才怯怯地笑着接過笛子。

老頭教起要領,斓丹在音律方面不靈,學得認真,卻還是吹得荒腔走板。

“真笨!”申屠銳數落,看不下眼地搶過笛子,他知道自己班門弄斧,向老頭笑着解釋了一下,“老爺子別笑,我只會這一首。”

他吹起來,那曲子雖不及老頭剛才吹的那首激昂大氣,卻婉轉動人,像首婦人吹給心上人的纏綿思念之曲。

他吹得很好,高低悠揚,悱恻嘆息,像一位女子輕輕地傾訴,有些怨,更多的是盼,申屠銳吹着吹着,眼神悲戚茫然起來,似乎也沉迷在曲調之中,哀怨傷感。

最後一個音吹得有些走調,他緩緩放下笛子,“這是我媽媽教我的。”

老頭也聽得傷心,拍了拍申屠銳的肩膀,“小夥子,你吹的好。”他還豪爽地豎大拇指。

申屠銳被他一拍,像猛然警醒,神色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起身招呼周圍,“走吧,時候差不多了。”

他沒有再拉她,斓丹看着他的背影,總覺得有些傷感頹唐,也許只是因為陰暗的天空和漫漫落雪。

孫世祥趁人不注意蹩到她身邊,着急又懇切地小聲對斓丹說:“姑娘,千萬別再惹王爺生氣了,尤其是今天。”

斓丹雖然不知道申屠銳怎麽了,但是,那抹哀傷的背影就足夠她亂了心神,軟了心腸。

她點了點頭,想起他病中喊媽媽的神情,或許不只她才有……想要身邊有個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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