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同心同德

往常她一旦說了傻話或是讓氣氛尴尬的話,申屠銳心情好,就會随便扯些什麽,高竿地把難堪化于無形,他心情不好,就冷嘲熱諷,把她氣得心跳肝顫。但不管怎樣,都會順利地過去,下次見面他不提了,她就當沒發生。可是這次他沒有出聲,斓丹傻了一會兒,覺得太沒臉了,跳起來準備跑——胳膊一疼,被他拉住了。

他已經站起身,斓丹不敢擡頭看他,申屠銳松開手,緩緩地摟住她,他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垂下頭來靠在她的肩膀上,低沉而輕緩地一笑,說:“那我們就一起,能走多遠走多遠吧。”

斓丹緊繃的脊背慢慢松懈下來,雖然他靠在她身上,卻是她感覺到溫暖和安全。

她不知道他這算不算表白,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承諾,她也是經過起落悲歡的,很明白身在皇族的無奈和危險。申屠銳并沒有給她一個鑿鑿如石的誓言,說一句話誠然容易,兌現卻難,他不想騙她,自然不會說那些他也沒把握的話。

他又輕聲笑了,“你果然還是見識太少。只以為能同走一段路,越遠越好。”

斓丹無聲苦笑,他又設下個圈套,看她踩下去,然後笑她,看來他的心情是好轉了。

“你覺得申屠铖和斓凰算不算同路而行?”他問,很随意地拉起自己的披風裹住她,拖着她一起坐回亭子的長凳。

斓丹點頭。

“可他們同路走得越久,就越煎熬。”申屠銳輕嗤,随即神色變得有些敬意,“龐麟死的時候,我和申屠铖都有意放你大姐一條生路,可她并不領情,與丈夫一起慷慨赴死。”

斓丹眼中的淚水本沒有幹,一下子又湧出了新的一波,“……大姐和姐夫一直很恩愛。”對她也不錯,至少不是很勢利,要不是父皇非要她嫁給龐家二公子,讓她對龐家十分抵觸,她能和大姐大姐夫更親一些。

申屠銳默認她的說法,“所以,一起走多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能不能同心同德。”

斓丹原本以為他會說重要的是心能在一起,結果他用了個很敗興的詞,同心同德?!

她的嘴角抖了抖,不滿地下拉,他不是很會說話嗎?對了!還很會說暧昧不明的情話,那天和斓凰說得多好啊,怎麽到了她這兒,就成同心同德了?

“看,你也不用太沮喪,同是皇族中人,不光都是你三嫂九嫂那樣的蛇蠍賤婦,也有你大姐這樣的有情有義的人。”

斓丹氣呼呼地嘟囔了一句:“誰沮喪了!”

他戳破她的小心思,“你不是對我的保證很不滿意嗎。”

斓丹又癟嘴,原來他還知道!

“我是覺得你又在耍心眼!”反正騙不過他,幹脆有什麽說什麽,“是不是等回了京,你要把我往宮裏送,我們的路就到頭了?”

他又不說話。

斓丹原本只是脫口而出,他一沉默,她就心慌難受,果然,她和申屠銳的所有症結都在這裏。

“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他冷冷地說。

斓丹不解,擡頭看他,他板着臉,可眼睛卻在笑。

“你要再像個狐貍精似的,給我四處惹禍,我就送你進宮!”他惡狠狠地說,她卻不怕了,眼睛隔着沒幹的淚,冒出一串串笑泡。

“誰四處惹禍了!”她抗議。

他嗤了一聲,眼睛冷冷地一瞪她,用了個心照不宣的鄙視眼神。

“這個……怎麽辦?”她也有些苦惱,從鬥篷裏哆哆嗦嗦探出小手,手裏是那株紅綠俏皮的雪屠蘇。

申屠銳哼了一聲,一臉不屑地摘了一個果子吃,略嚼了嚼,嫌棄地把籽吐出好遠,評論說:“難吃!”

斓丹原本也想嘗嘗,看他那個樣子,還是沒膽。

“斓橙要恨死你了。”他突然幸災樂禍地提起斓橙。

斓丹不解地看他,申屠銳又瞥了她一眼,“你前後搶了她兩個驸馬。”

“誰搶她驸馬了!”斓丹真是忍無可忍了。

申屠銳啧了一聲,氣勢洶洶地瞪她,“我,還有蘇易明!”

斓丹一愣,突然笑起來,原來他計劃讓蘇易明娶斓橙,“對了,你還說要親自當斓橙的驸馬呢,日子定了嗎?”

申屠銳翻了下眼,又看遠處了,被她取笑了很不甘,忿忿道:“你就嘚瑟吧!”

斓丹和他一起回到小院的時候,蘇易明正垂頭喪氣地和孫世祥一起在廊下喝茶,見他們回來,幹笑着站起身。

申屠銳停住腳,走在他後面的斓丹一時不察,差點兒撞到他背上,見他微微歪頭,抱着臂,看後腦勺都能想像出他那傲慢挑釁的表情。

蘇易明打了個哈哈,故作鎮靜地說:“哥,你回來了?”

申屠銳突然轉身,吓得斓丹差點兒跳起來,他劈手奪走她手裏的雪屠蘇,扔給蘇易明。

“這個東西味道不錯,再去給我多采點兒來。”

蘇易明呲牙咧嘴地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爽快道:“哥,我知道錯了,你就別再找碴折騰我了。看見這麽漂亮的姑娘,不動心,不試試,怎麽體現男人的狼性呢?”

申屠銳極盡嘲諷地哈了一聲,“狼性?你這分明就是見屎就撲過去搶的狗性!”

斓丹一噎,仗着站在他身後,他瞧不見她的神情,明目張膽地咬牙切齒。這不是連她都罵了麽?

蘇易明和孫世祥表情一陣古怪,想笑或者想反駁,都沒敢。

申屠銳一下子回過味來,他把自己都給罵了,悻悻地啧了下,無比冷漠地說:“你!”他用下巴指蘇易明。

蘇易明立刻忍着笑,狗腿地打着千,靠過來聽他示下。

“即刻和我一起動身。”他沒說完,蘇易明卻心領神會。

“是,殿下!小的這就給您牽馬去?”蘇易明故意谄媚看他。

申屠銳冷哼,“還不去?等請?”

蘇易明連連點頭聽命,轉身往馬廄走的時候還不忘把手裏的雪屠蘇塞給孫世祥,“這個還是送給你吧,世祥,其實我一直喜歡的人是你。”

孫世祥也是愛開玩笑的人,剛做了個受寵若驚的表情準備配合着演一演,被自家王爺冷冷一看,頓時蔫了。

“你帶着她坐車慢慢過去,不用急。”申屠銳對他也沒好臉,孫世祥唯唯諾諾地聽命。

斓丹總覺得申屠銳說的那個“不用急”有點兒弦外之音,也不好再提跟着一起去。等送他和蘇易明策馬馳遠,才突然一怕,他不會真去殘害五哥吧?

她倒催着孫世祥趕緊上路,幸好肇陵離潼野坐車也就小半天的路程,不到傍晚,她的馬車就到了潼野城下。

“浮朱姑娘。”孫世祥停住馬車,敲了敲門框,“這潼野的城門,還是走着進去才對。”

斓丹不明就裏,既然他這麽說了,她就下車步行進城。

他們走的是南門,正是申時太陽西落,陽光把城裏照得金光通亮,城牆外側卻隐在陰影裏,顯得格外斑駁滄桑。

肇陵如果是邊塞,潼野更像關隘,厚重的城牆,敦實的城門,像一座堡壘。潼野周圍缺水,城外并沒有護城河,斓丹走在坑窪不平的石板路上,慢慢從陰影走進城中的夕陽燦爛中去。

“浮朱姑娘,你看。”孫世祥指着石板路上風蝕嚴重的車轍,橙黃的陽光斜斜照過來,石板反光,那些彎曲交錯的淺壑越發明顯。“這是數年前北漠直攻鄄都時留下的,當年那些攻城掠地用的巨石和龍柱都是從這條路,這個門,直奔鄄都。”孫世祥慨嘆。

斓丹面無表情,順着那些印記看過去,不見北漠铮铮鐵騎,也不見故國莽莽雄關,一切早已歸于平靜,掩于塵土。她知道這一戰對父皇,對大旻,對申屠铖甚至申屠銳都關乎命運。父皇當年僥幸險勝,穩坐中原也心有餘悸,長築龍牆以為能保萬年基業。飒雎大汗含恨而去,過此關此路時又可曾想到他的兒子沒動一兵一卒就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廣袤河山?

她以為自己的命運已經波折搖曳,可比起這些大人物,她這點風浪又算得了什麽呢?

心情就這麽低落下來,直到進了将軍府的下榻之處,盥洗更衣,都沒能因為舒适而振作。

申屠銳也煥然一新地進她的房裏來,錦衣玉帶,又成了平常奢侈美貌的燕王殿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妝臺前的斓丹,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發式一般吧,邊疆荒蠻之地,也沒什麽手藝好的仆婦,幸虧衣服是京城帶來的。”

斓丹根本無心在這些穿衣打扮上,悶悶地聽他說,也不想回話。

“去吧。”他走過來拉起斓丹,“孫世祥送你去。”

斓丹疑惑地看他,“去哪兒?”

申屠銳一笑,從腰上解下一塊腰牌遞給她,“去見你五哥,放他走。”

“我?”斓丹訝然。

“你只要把牌子給他,送他出關就行,他自然明白。只是……”申屠銳微微搖了下頭,對她很沒信心似的,“別傻乎乎的暴露身份。”

斓丹根本沒精神反擊他,悶聲不響地走出去,上車,孫世祥引她直奔牢房。

獄卒早就有人做過安排,都聚集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裏喝酒劃拳,吵鬧的聲音兩側牢房都聽得清清楚楚。

斓丹提着孫世祥給她的包袱,緩緩走過監獄的窄道,心裏五味雜陳。不久前的她,對牢獄充滿恐懼,這裏的黑暗,氣味,都是她的噩夢。可是現在,她換了種身份,再到這似曾相識的地方,非但不怕,竟有了那麽點點居高臨下的心安神定。

她不再回避,這股安全感來自申屠銳。

五哥縮在牢房一角,斓丹差點認不出他,一個人背脊彎了,神采就全散了。他的落魄不在衣衫破舊和淩亂胡茬,在他委頓的精神和如喪家犬般的驚惶。

他看見她,幾乎是爬過來撲在欄杆上,不敢高聲,嗓音就顯得越發沙啞了:“是……”他警覺地縮住口,“來救我的麽?”

斓丹看着他,又憐憫又悲傷,勉力自持,盡量平靜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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