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色·戒(四)

在這個剛剛日出的清晨,他們沒能按照約定一起吃早飯,盡管在安願說出這個主意的時候,荊複洲的心裏真的很高興。

可是車子在路邊停下,他帶着歉意看她:“等我這邊的事結束,我再去找你。”

安願低着頭,正在跟自己袖口的線頭較勁,恍若未聞。荊複洲看得出她的不悅,耐着性子靠近一些看她:“……要不我給你點錢,你自己去吃點好吃的。”

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安願轉頭看他,沉默片刻後溫和的笑了笑:“不用,你去忙你的,我就在這下車了。”

“我送你回學……”荊複洲的話被安願打開車門的動作打斷,她一只腿已經快速的伸出了車廂,好像再多待一秒都是淩遲。他沒見過這樣的安願,盡管她總是伸着爪子去撓他,卻都堪堪避過了他的底線,直接對他耍脾氣是第一次,而這恰好是越過了他的底線的。

抿了抿唇,原本想打開車門追出去的,手卻在把手上遲疑了。荊複洲眼睜睜的看着安願走遠,她沒有回頭,過馬路的時候不忘謹慎的左右看看,每一腳都規矩的踩在斑馬線上。他的手于是徹底放下,搭上方向盤。

就在十分鐘前,他接到阿洋的電話,說梨花在鼓樓裏試圖割腕自殺,吵着嚷着要見他。

雖然他完全可以冷冰冰的對着電話說“那就讓她去死”,可是那時候身邊坐着安願。他既不能在她面前展現出自己的不仁不義,卻也不能讓她覺得自己對另一個女人有情有義。兩難的選擇裏他決定先送她回學校再去鼓樓,可她不買賬。

手握着方向盤,荊複洲一邊等着紅綠燈一邊輕輕嘆息。他覺得自己自從遇見了安願,似乎就變得比平時更喜歡嘆氣了。

但也比平時更喜歡笑了,這是真的。

荊複洲趕到鼓樓的時候,梨花正哭着撕扯自己手上的繃帶,她一邊哭一邊擡眼不斷的看向門口,終于盼來了她想看見的人。荊複洲靠着門框,沒有走進來,冰冷的目光落在阿洋臉上:“這種事為什麽要給我打電話?”

阿洋一愣,忙轉臉去看濤子。以往鼓樓裏也出現過尋死覓活的事,但都沒有驚動過荊複洲。他們揣摩着梨花對于他來說也許有點不一樣,所以不敢出了差池,卻沒想到辦了件蠢事。門口的人腳步動了動,緩緩走進來,他沒有低頭,只有眼神居高臨下的凝視着梨花那張清秀的臉。

“為什麽割腕?就為了見我?”荊複洲雙手抱胸,聲音很淡,語氣裏沒有怒意,只是寒冷。梨花任憑一旁的醫生幫自己纏紗布,眼神在他臉上匆匆一掃又迅速避開:“洲哥,我怕你趕我出去。”

他聞言理解的點了點頭,鼓樓裏很多女人都會有這樣的惶恐,怕自己年老色衰,沒了生存的仰仗。可是那不是理由:“你知道其他的女人,怕自己被趕出去,會怎麽做嗎?”

梨花惶惑的擡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即便不知道該怎麽做,她也明白那方法絕對不會是尋死。

“她們會更努力,更努力的取悅我,或者是我讓她們去取悅的男人。”荊複洲擡手,手掌落在梨花的頭頂,然後緩緩下滑,溫柔的摩挲着她的臉:“用嘴,用手,用她們身體的任何地方。你還這麽年輕,不會有人不喜歡。來到鼓樓的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地位,我養着你們是因為我高興,而有的時候我也不想白養,想得到點回報,這并不過分。你只是陪着我的兄弟玩了幾次而已,還沒讓你去伺候那些腦滿腸肥的高官呢,你憑什麽覺得委屈?我問過你了,是你自己選擇要來的,你不是來找樂子的,你是供我們找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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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卻抿着唇不敢哭出聲。

荊複洲似乎是心疼她,畢竟這個女人哭起來就跟她的名字一樣,梨花帶雨。他這次算是徹底記住了她的名字,手緩緩從她臉上離開,去握住她纏着紗布的手腕。傷口割的很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花招子,他素來最讨厭這些:“可是梨花,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不高興,不管是作為一個女表子還是一個自殺者,你都不夠專業。”

他說着去拿桌上還沾着血的水果刀,梨花的眼神一頓,忽而恐懼的看向他:“洲哥……”

“割腕是要對着動脈劃下去的,如果你切到了動脈,血說不定能噴出來一米高。”荊複洲說着在她完好的那一側手腕上摸索,像是一個準備烹饪美食的高級料理師,梨花渾身都在發抖,一旁的阿洋和濤子都預感到了什麽,站起身默默後退了一大步。

“梨花,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只是教教你,做戲要做足。”荊複洲說完,嘴角那抹微涼的笑意也消失了,幾乎是不加猶豫的,手起刀落。鮮紅入眼,耳邊是梨花凄厲的慘叫,他丢開刀子站起來,對着平靜站在一旁的醫生揮了揮手:“周凜,收拾一下,別讓她死了。”

周凜是跟在荊複洲身邊多年的醫生,這樣的場面見的多了,聞言也只是冷靜的走上前去。阿洋偏過頭不忍心看,半晌才局促的開口:“洲哥……是我考慮事情簡單了,您消消氣。”

他怎麽會看不出來,荊複洲用一個女人來宣洩自己的怒氣。盡管他并不知道,這怒氣裏有一半根本不是因為他,而是來自安願。

“梨花這幾天就在房間裏養傷,你們別去鬧她,我不想再節外生枝。她要是傷好了想走,就給點錢把她打發走。”荊複洲說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口,那裏沾着梨花的血。他皺皺眉,忽然又想起在午夜電影院,安願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就是死死壓在袖口這個位置。

而現在,屬于她的味道裏摻雜了別人的血。

揉揉眼睛,荊複洲看見外面清晨的陽光。他忽然覺得昨晚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她給他唱歌,她挽着他的胳膊,她負氣的打開車門,轉身就走。

他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跟她說點什麽?可是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塵世男女吵架之後是怎麽和好的呢,往常電影裏演的那麽幾個花樣,對安願也會有用嗎。

帶着這樣的疑問,荊複洲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澡。溫水兜頭而下,他閉上眼睛,在花灑下靜靜的站了很久。

他最終沒有聯系她。

安願回到宿舍的時候室友剛剛起床,正忙着洗漱了去上課。見到她回來幾個人都是一愣,随後又各忙各的。不是她們排擠她,是她自己不合群,剛開學的時候也有人約她吃飯逛街去圖書館,都被她一一拒絕,久而久之,再沒人約她。

帶着風塵仆仆的氣息,安願爬到床上睡覺,把第一節課翹掉。只是這一覺睡得時間久了一些,等到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連第二節課也不必去上了,因為午飯時間都過了。

帶着倦意下床,安願看見桌上擺着的打包帶回來的面條。下午沒有課,室友有的上床睡午覺,有的正坐在桌前看書或者玩電腦。對床的人聽到聲音回了頭,有些擔憂的看了她一眼:“安願,你是不是病了?我們給你打包了湯面,你多少吃一點。”

“這是給我帶的?”安願微愣,看到對方帶着善意的笑容點頭,她有點不安:“……謝謝。”

“這有什麽,你快吃吧,落下的課堂筆記可以問寝室長借來抄。”

安願點點頭,在桌邊坐下。湯面很清淡,表面上飄着點油腥和蔥花,大概是買的時間早,面有些坨了。她一邊費力的用筷子把面攪開,一邊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手機,在這個上午,沒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她面無表情的把手機放到遠一點的地方,低頭吃面。來自室友的善意讓她有點感動,也有點錯愕。其實別人都生活的很好吧,不管是家裏的小打小鬧還是感情上的甜蜜憂愁,都是幸福的構成元素。于是那些人可以回報給這個社會很大的善意,因為他們得到的就是善意。全世界好像只有她,背負着巨大的仇恨,生活的戰戰兢兢。

面湯的熱氣熏着眼睛,安願有點莫名的委屈。心裏繞着彎的想到一個人,從小到大她每次委屈的時候,想的都是這個人。

她要是就想任性這一次,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那天下午,安願坐上了回廣州的火車。那個喧鬧的城市對于她來說,已經不再是童年時的惶恐眼淚,亦不是少女時期的心動忐忑。那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墳墓,她坐在火車裏,知道自己每一步都是走在殉葬的路上。

那裏埋葬着她這輩子再也無法擁抱的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程祈。

就算把時光往前倒回無數遍,安願依舊覺得,程祈是她唯一且不可替代的驕傲。少女尚未成型的世界觀是他給的,教她明辨是非善惡,教她正義教她機敏。她曾經為自己會成為一個緝毒警察未來的妻子而暗自驕傲,也曾經為他的疏于陪伴而落寞難過。那時候她覺得一切都是暫時的,只等程祈将荊複洲捉拿歸案,還陵川一片清明。

可最後,伸張正義的人客死他鄉,因為身份特殊,甚至沒能有一場正式的殉葬。那個夏天是安願記憶裏的火葬場,她看到的只有一捧白灰,幾根碎骨。火苗沒有沾到她身上,她卻疼的好幾天都寝食難安。程祈沒有家人,她等到事情過去了很久才終于敢去到他的家裏整理遺物,也就在那時候,她知道了荊複洲的名字。

只有一個名字,但是足夠,荊複洲在陵川的名聲不小,只消稍稍打聽就能得到不少消息。仇恨的大幕拉開,或許是為了程祈的信仰,或許只是她的個人私情,唯一确定的是,她要的是荊複洲的命,她要他像自己一樣,嘗嘗愛而不得的痛苦,和挫骨揚灰的絕望。

她把她的愛情熬成一劑毒.藥,藥引是她自己。

安願來到程祈的墓前,是淩晨時分。天還沒亮,濃重的夜色裏她在他的墓碑前坐下來。她其實是少言寡語的人,因為跟程祈相處的時候,即便不說話也覺得安心。因為身份的原因,程祈的墓地很偏僻,甚至不是正規的墓園,立碑也是不被允許的,安願要憑借着自己留下的記號,才能找到他的墓。

與其說是墓,倒不如說是一處孤墳。

她什麽話都沒說,只是在那裏靜靜的坐着。有時候情緒太多沒有頭緒,反而就什麽都不想說也不會說了。她已經過了兩天晝夜颠倒的生活,回到這裏更沒有地方落腳,姑姑姑父早就出國,說到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人。她揉了揉自己的腳腕,想撒嬌似的說一聲“我好累啊”,話在嘴邊又咽了回去,荒郊野嶺的,矯情給誰看呢。

閉上眼睛,安願抱着自己的雙膝,把臉埋進去。程祈哥,我不是來跟你認錯的,也不是來跟你告別。我就只是走的累了,想回你這裏歇歇腳。你要是知道了我正跟荊複洲較量,肯定會罵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要是在天有靈,還是保佑我吧。我相信總有一天荊複洲會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等那之後,我就回來,我們兩個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光是在心裏把這些話過一遍,安願就覺得眼眶濕潤,心內酸澀。

也不知道在這裏坐了多久,一直看過了日出,又看着太陽慢慢越爬越高。上午八點半,安願懷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着上面阿洋的號碼,又回頭去看程祈的那座孤墳。

她不能在這裏接他的電話。

一路下了山,安願一直走到最近的早餐鋪子去,找了個陽光燦爛的位置,才慢悠悠的坐下。這時候距離電話打來又挂斷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她抿抿唇,不知道他的用意,但還是撥了回去。

那邊很快接通,安願眯起眼睛,打算裝出委屈至極的聲音。那邊一開口卻不是荊複洲,而是阿洋:“安小姐,我是阿洋。”

她微微一愣,挺直了脊背,剛剛的媚态盡數褪去,聲音也是一貫的冷清:“找我有事?”

“是有這麽一件事。”阿洋說着看向大廳,年輕的女孩眼神好奇,盡管被荊複洲攬在臂彎裏含羞帶怯,但還是忍不住四處瞧。心裏的石頭慢慢落下去,只覺得安願玩脫了,沒能真的成為他的老板娘,令人譏諷的遺憾:“洲哥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工作,以後大約不會有了,所以我打電話想問問你,希望酬勞是多少,我好盡快給你打過去。”

安願只覺得溫度從心裏迅速凍結,寒冷擴散到四肢百骸:“……什麽?”

“安小姐聽得很清楚了,也是聰明人,一會兒把數目發給我,我下午就打過去。”阿洋的聲音依然恭敬,安願卻能聽出他語氣中壓抑的鄙夷。她深吸口氣,淡淡道:“你把電話給荊複洲,我跟他說。”

“沒有這個必要。”阿洋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男女已經纏吻到一起,他識趣的走幾步離開大廳,壓低了聲音:“安小姐聽我一句勸,別讓自己狼狽,狼狽的人等于斷了自己的退路。”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服務員在低聲重複顧客的點單內容,着急上班的人在街道上來去匆匆,所有煙火人間的世俗溫暖,忽然都距離安願很遠很遠。她說不清這一刻心裏的是什麽,但總歸是不舒服,可阿洋的話說的沒錯,狼狽的人沒有退路。她還不想認輸,唯一翻盤的機會,是讓荊複洲一直記着她。

咬了咬唇,安願淡漠的開口:“是啊,我也最怕狼狽了。既然這樣,阿洋你轉告他一聲,錢什麽的我就不要了,我欠他一頓早飯,這些錢就抵消了吧,算我們兩清。”頓了頓,她聽見話筒那邊有細碎聲響,可能是有人經過,安願聲線不變,只是把後面的話咬的字正腔圓:“又沒睡過,別把自己說的像個恩客一樣不值錢。”

阿洋頓了頓,面露尴尬的看向走過來的荊複洲,他應該是聽到了。

後者只是輕輕地看了手機屏幕一眼,并不關心,伸手朝後面招了招:“蘭曉,跟我上樓去看看你的房間。”

安願拿着手機的手頓了頓,臉色比剛剛還要蒼白幾分。蘭曉,蘭曉。她指尖泛白,那種對着聽筒歇斯底裏的沖動被她生生壓下來,低下頭去。

蘭曉。

蘭曉也許可以算作她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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