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從開始到現在(1)

南國飄雪。

林冉趕到百貨大廈時,不禁感嘆:再大的雪都擋不住這些閑不住的人!她趕緊跑進大廈,撥通電話:“喂,我到了,你在哪兒呢?”

“一樓手機賣場這兒。”

林冉走了幾步,就看到了夏以芊立在一塊海報旁,正好她也看到了林冉,沖她招招手。林冉也沖她笑了一下,剛朝她走近幾步,就看到旁邊的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生,顧盼生姿,洛心敏。她們一起的?而當洛心敏一旁的人轉過身來時,她就傻眼,那人套着一件黑色棉服,漫不經心地擺弄着手裏的手機,不是許軻是誰。她現在特別想知道,這是個什麽情況。

“嗨,林冉。我就知道以芊找的是你。”夏從嘉又露出熟悉的笑容,林冉只好禮貌地回以一笑。

洛心敏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許軻看着她,好像想說什麽又說不出的感覺,她移開了視線。

在林冉的眼神壓力下,夏以芊嘀嘀咕咕一陣,她算了解這個“情況”了。

原來今天是夏從嘉的生日,原本是他們三人出來玩,夏從嘉想叫上夏以芊,夏以芊以“功課繁忙”推了,被她媽給知道了,言語教育了一番,比如“你天天在家吃喝睡,咱家養小豬呀!”之類的,然後她就被攆出來了。

“呵,那你又拉上我。”

“我一個人太尴尬了。”夏以芊可憐兮兮道,“不行,咱們偷偷撤就是了。”

林冉無奈地搖搖頭。

他們的第一站是“□□”,其實就是一座兩層的大廈,底樓是一些快餐店,二樓是卡拉OK、迪廳之類的娛樂場所。最近又開了間溜冰場,附近學校又多,生意自然火爆,特別是節假日。

林冉慢吞吞地穿着旱冰鞋,原本說要撤的夏以芊一早穿好鞋,原地轉了一圈,“滋溜”一下滑進場中,還不忘回頭喊了聲:“我先走一步,你快點來哦!”

系上鞋帶,林冉扶着欄杆慢慢站起來,她松開一只手,只用一只手虛扶着欄杆,腳下施力,試着朝前滑去,才移動了一點距離,整個人就有些重心不穩,還好她及時抓住了欄杆。又試了幾次,她确定自己是早就忘了怎麽溜冰了,一樣東西丢下太久,終會對它陌生的。她放棄再嘗試,一只手臂搭在欄杆上,靜靜立着,觀察着溜冰場裏的人。

她原本是不想出來的。昨晚晚飯後,媽媽在廚房洗碗,她出來倒水喝,才發現媽媽一只手扶着胃部,一只手撐着流理臺,就那樣站在那裏,身體微微地顫抖。她連忙趕上去,只看到媽媽額頭上冒着汗珠,臉色蒼白。媽媽看到她來,竟說沒什麽,語氣虛弱地讓她去卧室抽屜拿藥。她拿來藥片,又倒了一杯水,媽媽服下後,面色果然好了很多,拍拍她的手讓她去看書。

林冉看着媽媽又回到廚房,繼續洗碗,她的心好似海邊的礁石,這個時刻便是漲潮之時,波浪一下下地敲擊着她的心口,她的眼眶發酸,鼻子嗡嗡的,說媽媽,明天去看一下醫生吧。媽媽低着頭,拿着碗筷在水流下沖洗,說沒什麽事,老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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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冉“嗯”了一聲,快步走到房間,直到關上房門,才捂住嘴小聲地抽泣。

第二天本是要上街置辦年貨的,林冉想陪着媽媽在家休息一下,明天再出門,卻正巧碰上夏以芊的電話,她不好推辭,媽媽也說放假應該和同學出去玩玩。

那時的她太過敏感、消極,越是熱鬧的場合,越是能揭開她心中最陰暗的角落。

好像現在,她孤零零站在溜冰場的一隅,神色沉靜,嘴角下垂,好似坐在漫漫汪洋的一葉孤舟上,盡是迷惘無奈。

許軻溜了一圈,奈何場中人實在不少,并不能放開,他雙手插兜,就只在外圍慢慢前進。他随意地偏頭,正好看到不遠處的林冉,呆呆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某處。

哼,他會去自讨沒趣麽?

“喂,這是溜冰場,不是博物館。”許軻涼涼說道。

“你穿旱冰鞋參觀博物館?”林冉不示弱回道。

許軻一愣,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你身體好些了麽?”

“什麽?”她身體有過什麽問題麽,他說的什麽?等她反應過來時,只能低低回道:“哦,沒事了。”心裏暗暗說他真愚。

“你就是因為不愛運動,身體才不好的。”許軻低着頭說,一只腳上的溜冰鞋輕輕在地面原地摩擦着。

林冉抓着欄杆的手微微收緊,“你真像我爸爸。”

“什麽?”聽了那話,許軻驚得差點摔倒。

“哦,我是說,你說的話我爸爸也說過。”林冉連忙解釋道,臉上有些微紅。

許軻翻了個白眼,輕呼口氣,“別浪費門票,你不會是吧?我教你吧。”

“不用了。”

咳,剛剛他還覺得今天挺順的,不像從前只有些“恩”,“哦”,“啊”之類的單音節詞,至少有一句答一句的,有來讨厭的帶“不”字的話了。

“你不想學,你看人家溜得多好。”他循循善誘道,好像在哄小孩子。

“很好麽?”

“不好你盯着人家看那麽長時間幹嘛?”

“哦,我就是覺得他轉得挺快,像一個陀螺。”林冉語氣平靜道。

“……”

許軻想再說什麽時,洛心敏在不遠處朝他招手,并以不慢的速度地向他靠近,後面跟着的夏從嘉看着她愈漸娴熟的姿勢,微微笑着。

洛心敏靠近時,許軻開口:“到現在才出師,這麽得意?”洛心敏不忿,剛要反擊,腳下一個不穩,突然失去重心,夏從嘉和許軻都離得不近,根本來不及搶救,然後,洛心敏不出意料地摔了四腳朝天,并且成功地順帶了靠她最近的林冉。

“沒事吧。”夏從嘉連忙将洛心敏扶起坐好,皺着眉問道。

許軻也沒時間再去責怪洛心敏,一把撈起林冉,“磕着哪兒了?”林冉搖搖頭:“沒事。”那邊洛心敏揉着膝蓋,直喊痛,許軻又看看林冉,“真沒事?”

林冉拍拍身上厚厚的羽絨服,“穿得厚吧,沒感覺。”許軻瞥了眼穿着薄薄大衣的洛心敏,點點頭。

這裏的狀況招來了玩得樂呵的夏以芊,她打量着左右兩邊,攤攤手道:“要不咱先散了吧,洛心敏你沒事吧?要不去個醫院。”夏從嘉看着皺着眉頭的洛心敏,點頭表示同意。

許軻看向一邊,一臉無所謂。林冉沖夏以芊點點頭,留在這兒也是和某人胡扯,她不确定自己繼續扯下去,會不會說多錯多。

一行人匆匆換下溜冰鞋,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夏以芊摸摸口袋,叫道:“嗳,我手表呢?”

“剛剛去洗手間的時候,你洗手時有沒有摘下來……”林冉提醒道。

夏以芊點點頭道:“對哦,我去找找。”

林冉說:“我在這兒等你。”

夏從嘉和洛心敏出門招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林冉兩手插在衣兜裏,走出大廈,看着外牆的各種廣告海報。一旁的許軻也不說話,兩人靜靜站着。雪又大了,片片雪花在空中盤旋飄揚,最後落入塵埃。林冉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手心,很快融化,涼絲絲的。

“你喜歡下雪?”許軻看着她臉上朦胧的笑意,問道。

“恩。”

“那你喜歡白色吧。”他試探道。

林冉搖頭:“我喜歡綠色。”

許軻了然地點點頭,又說:“你怎麽不問問我喜歡什麽顏色?”

“你喜歡什麽顏色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喜歡紅色。”

“為什麽?”

林冉垂下眼簾,偷偷笑了笑。

“你看到紅色應該會,會……”

他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會暈倒吧。”

許軻的臉微微發紅,“咳咳,你懂不懂什麽是暈血呀?”他非要和她這個一知半解、胡說八道的人好好普及一下知識。只是,她臉上的輕松笑容突然被平時的平靜面容代替。

左前方好像出現了什麽,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她的目光。

許軻看身邊的人好似被點穴一般定定站住,眼神渙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應該是一家三口,夫妻二人帶着一個三四歲的男孩,手上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貌似從左前方的百貨公司出來,向這邊走來,應該是到停車場取車。

那男人好像注意到這邊的目光,視線掃過來,就在這時,林冉一下轉過身來,頓了一下,竟逃也似地向前大步邁着,再後來竟小跑起來。許軻被她極其迅速的舉動一驚,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穿過了馬路,向着另一條路上走。

許軻連忙追上去,就在他差點不能在人群中辨認出她的身影時,她停住腳步,就在街邊用瓷磚砌成的種植綠化植物的臺子上坐了下來。

她背對他坐着,雙手撐着臺子,頭埋得很低,肩膀不斷地起伏。

許軻趕忙繞到她的面前,可能是剛剛走得太快,她只是在微微喘氣,他還以為她哭了。她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顯得很平靜,可許軻能感覺得到,這種平靜與平時她身上那種平靜的氣息不一樣。

“你跟來幹嘛?”

許軻被她突然的開口吓了一跳,那聲音啞得不行,很艱難才發出的感覺。

“我……”

她的臉上劃過一滴淚,許軻立刻噤聲,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可接下來,她的情緒好像火山爆發,淚水也好像斷線的珍珠,流個不停。

林冉用手背不停擦着眼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什麽事解決不了趕緊回頭逃過就行了,她邊走邊壓抑着不讓自己多想什麽,可那些情緒好像被堆積得太多了,她真的壓不住了,她真的不想在大街上就哭的,也真的不想在許軻面前哭。他不是陌生人,又不是很熟的人,他只是,她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現在他什麽都不算。

那一家三口臉上幸福的表情,與昨晚昏黃燈光下媽媽蒼白難看的臉色,在她的腦子裏反複交替着,她的腦子一片混亂,心上好像有好多根針在一下下地紮着,鈍鈍的痛,呼吸都很艱難的感覺,她只能任憑淚水肆虐。

他們倆就在最繁華的市中心,旁若無人地,一個哭,一個看。雪還未停,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行人步履匆匆,倒也沒什麽人會注意到這兩個半大孩子。

林冉一直用手背擦着淚水,不時還會沾着雪水,沒一會,手和臉就變成紅彤彤的一片。許軻看着淚眼朦胧、鼻涕不止、一臉可憐相的林冉,嘆口氣,扳過她的臉,撸起棉襖的袖子,用線衣袖子胡亂地擦着她的臉。林冉開始用手擋,可綿軟的面料觸到臉龐時,溫暖的氣息包裹臉龐時,她松了手,乖乖地坐着不動了。看差不多了,他停下手,扯好袖子,林冉吸吸鼻子,眼淚也神奇地停下了。她擡頭偷偷看了一眼一邊的許軻,他的鼻頭微紅,發梢上還沾了些雪花。他自顧自地撣落衣服上的雪,擡頭正好看到林冉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他歪頭看她哭得腫腫的眼睛。

林冉想到什麽的樣子,迅速低下頭,用冰冷通紅的手從口袋裏緩緩掏出手機,只顧着自己,差點就忘了可能還在原處找她的夏以芊,只能發條短信了:以芊,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先走了。

“你怎麽不戴手套?”望着她凍得通紅的手顫顫巍巍地按鍵,許軻問道。

“忘了。”

“你號碼多少?”許軻掏出手機,想記下她的號碼。其實他也很想問問她,為什麽突然哭?可話到嘴邊,卻換了個問題,他直覺她不願意說。

“我不怎麽用這個手機,不早了,回家吧。”這是媽媽的舊手機,為了方便聯系就給了她,真正拿到手後,這只手機也算是閑置下來了。林冉哭得有些累,外面也确實好冷,她現在只想趕緊回家。

走了幾步,她看向還在身邊的許軻,“我們不同路吧。”

“我送你回去。”雖然她現在好像沒事了,可他總放心不下。

“不用了,你走吧。”

“不行。”許軻很不客氣地回道。

林冉白了他一眼,她現在也沒有功夫和他再廢話,就當他是透明的吧。

“你怎麽不問我?”

“問你什麽?”許軻奇怪道,“哦--,我問你你就會說?”

林冉不語。

許軻說:“那我問你,林冉,你剛剛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呀?”

“如果你看到你爸爸和不是你媽媽的人在一起,你會是什麽感覺?”這種話她平時都是爛在肚子裏的,今天本來就是不正常的一天,不正常的她說出不正常的話,也許才是正常的吧。

“啊?”許軻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那個,是你爸爸?”許軻想起了那個一家三口,慢慢明白了過來。

林冉知道,有些傷感不是親歷很難感同身受,他不會懂的。

“哭過之後是不是舒服多了?”許軻問道。

林冉微微颔首。

“所以有些事情宣洩出來的好,總憋着會憋出病來的。”

她擡頭疑惑地看向他,他這話什麽意思?許軻只笑笑,沒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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