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昨日花

回到宮裏之後,鄭昙沒有讓人再繼續議論此事。她像是與世隔絕了那樣,不關心外界,只偶爾與潛在景逸宮裏的探子交談幾句,其餘的時間如隐士一般,連長安宮的門也不怎麽出了,日日只讀讀佛經,偶爾也會翻看其他古籍,閑來便拉着玉果和玉兜出去遛一遛。

可阿嬈卻知道,鄭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平靜。她的眼裏有隐憂,注視東西時常常走神,每當這時,阿嬈同她說話,鄭昙便會被吓到。

私下裏,阿嬈也時不時嘆氣,只盼着東郊的将軍府裏傳來好消息。

半個月後,阿嬈在宮苑裏澆着白菊,這些花因為幾日的暴曬而蔫了下去,而顯然,主人卻沒有心情管。

還沒有完全入冬,蚊蟲也都還有,沒一會兒,阿嬈的手上便被咬了兩三個紅豆豆。臉上一癢,立刻下意識地拍了下。

“哪裏有自己打自己巴掌的?”

阿嬈一回頭,見到的卻是往常在乾寧宮伺候的小順子。她左右瞧了瞧,忙将人拉到了一旁,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兩個人都是唐隸安排在這宮裏的,平時也就偶爾見到,沒想到這次小順子自己尋來了。

小順子卻揚起眉毛:“我可是來跟你傳好消息的,你居然不樂意我來?”

阿嬈愣了愣,忙兩手扯了扯他的肩膀:“什麽消息?快說啊!”

“哎呦,小祖宗,你抓到我的肉了!”

“快說!”

小順子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努努嘴:“快去告訴你家主子,将軍今早兒醒了。”

“啊!”

阿嬈驚叫了一聲,又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裏卻洋溢着歡喜,将身旁的人退出了苑門:“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了,這就去告訴公主!”說完也不等他回話,卯足了勁往裏跑去。

小順子摸了摸頭,嘆了口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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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鄭昙坐在屋內,正垂首寫着字,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她心神不定,筆尖一抖,在白紙上暈染出一片墨跡。

“公主,”阿嬈急急地沖到了鄭昙身前,“将軍醒了!”

哐當一聲,鄭昙手裏的毛筆掉在了桌幾上,她立時站了起來,腦子一陣眩暈,很快又跌坐在了軟椅上。阿嬈見狀忙上去扶住了她的胳膊。

鼻子是微酸的,鄭昙将牙咬得緊緊的,如此才能不失态。

停了良久,她才拍了拍而後推開阿嬈扶着自己的手:“知道了,我再練會字,待會兒一起出去走走。”

“是,公主,”阿嬈眼裏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奴婢先下去了。”

門再次阖上,鄭昙撫了撫自己的眼角,指尖微濕,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而後撿起掉在桌上,暈濕了整個紙面的毛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根本寫不了字。

深深吸了一口氣,鄭昙緩了緩神,才艱難地寫完了最後一個撇。

一滴清水掉在了上面,那墨色如壓抑許久的情緒一般暈染開來。

阿嬈以為唐隸醒了,鄭昙是一定要去府裏探望的,畢竟兩個人的關系都到了那一步,但實際上,鄭昙除了恢複到之前的作息和習慣,臉上也多了笑意,卻并未有出宮的打算。

她也不敢僭越了身份,只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

幾日後,宮裏卻出了事。鄭樾在上朝時突然暈倒,前朝上亂作一團。

得知消息時,鄭昙的臉色瞬變。

那金鱗魚前日才交給陳太醫,方子也還在籌備着,沒想到鄭樾的身子已經撐不住了。

她感到乾欽宮時,一堆人鬧哄哄地圍在外面,有太醫也有大臣,見到鄭昙後都慌忙跪下行禮。

疾步走進殿內,到達龍床旁,阮黎正側坐在上面,亦是一臉悲顏。

“阿樾怎麽樣?”

阮黎蹙着娥眉,眼圈紅了紅,道:“不知道,剛剛太醫來過,但都不敢說,我一氣之下将他們趕到了殿外。”

阮黎不知道什麽,可鄭昙卻是知道的,鄭樾的病情她曾交代過陳太醫不能洩露,其他太醫也私下給了封口的銀子,就是讓他們看出來也不要說,免得引起大亂。

伸手摸了摸鄭樾放在身側的手,冰冷得要命。再看那臉色,也是泛青的,即便昏睡着還有些呼吸不順暢。

鄭昙低頭看了看他,轉身對阮黎道:“你先歇着吧,這裏我來處理。”

“不,我陪着皇姐。”阮黎卻很堅持。

想了想,鄭昙同阿嬈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退下去将陳太醫帶到了偏殿。鄭昙拿錦帕子擦了擦鄭樾的臉,而後同阮黎說了一聲,出了殿門,便往偏殿行去。

陳太醫已經等在了那裏。

“公主,臣剛剛看過皇上的情況,已經非常危險了。原本這金鱗魚若是早半個月給臣,可能效果會更佳。如今皇上的氣息不穩,用藥迫在眉睫,但風險也是極大啊。”

鄭昙緊了緊手心,低聲說道:“那如果用了那方子,把握有多少?”

“……依老臣之見,不再惡化,怕也只有兩成的把握,而且要盡快。”

殿內靜了片刻,鄭昙才緩緩說道:“盡力而為吧。”

“是,臣自當為皇上鞠躬盡瘁。”

那方子裏的東西全都備好已經是夜半的事了,鄭昙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睡過好覺,在半夢半醒間起來,陳太醫恰好派人來傳信,阿嬈忙幫她帶上披風,一路急急地趕到了藥膳房。

鄭昙要親自幫鄭樾煎藥。

陳太醫的眼睛年老昏花,只在旁指導着鄭昙。

“好了,所有的藥材已經按順序放了進去。”鄭昙舒了一口氣,轉頭對陳太醫道。

後者點點頭,看了眼,開口:“這熬藥之事,公主托宮女們看着就行了,下人們不怕,公主的身子最是金貴,可不要熬壞了,這藥明日上午才能端給皇上喝。”

“嗯,我這就回去了,太醫也早點歇息吧。”

“是。”

待到後半夜,鄭昙卻依舊沒有睡着。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腦子裏全是兒時與鄭樾一同玩耍,一同挨父皇和母後罵的場景,心裏像是懸着一個鐵索,心中總是定不下來。

她索性也起了身,揉了揉額角。起身的動靜吵醒了阿嬈,她忙進了內室,掀開簾帳一瞧,鄭昙已經坐起了身。

如今再讀佛經也讀不下去了,鄭昙揉了揉額角,望了望窗外。

“我們去藥膳房看看吧。”

沒有驚動宮人,兩人一路默默地過去。藥膳房裏有微微的燭影晃動,阿嬈正要推開門,鄭昙噓了一聲,挨着牆根往裏一瞧。

阿嬈見鄭昙沒說話,也湊過去。

阮黎站在熬着藥的藥鍋前,面容看不清切。

下一刻,鄭昙已經推門而入。

待到暗衛将人控制住,鄭昙站在阮黎面前,對方則面容平靜,似乎沒有任何的恐懼。

有人看出來端倪,在鄭昙耳邊說了聲什麽,鄭昙點點頭。

一張面皮從阮黎的臉上掉落,或許不該叫阮黎了,那面皮下是一張臉。

景逸宮的大宮女,重貞的臉。

鄭昙再轉過頭的時候,便見正主站在那裏,臉上有些怔然,可也有些意料之中的解脫。

最後,這藥膳房裏,只剩下她們二人了。

阮黎凝視着那冒着熱氣的藥鍋,極輕地道:“這藥真能救得了阿樾嗎?”

鄭昙淡淡地問道:“那你會在意嗎?”

一抹苦澀的笑浮現在阮黎的臉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其實,不瞞皇姐,皇姐亦知道,我是草原的後裔,先前父王争奪王位時,被人陷害,大周并不是沒有參合其中的腌臜事。重貞她一家人喪命在那場争奪王位的厮殺中,所以一直放不下。而這一世,我已經放下了,皇姐大可以放心,不用處處提防了。”

鄭昙挑眉,知道她已經知曉自己在景逸宮安插眼線的事情了。

“你說這一世,是什麽意思?”

阮黎的眼神有些缥缈:“皇姐恐怕不會信,我有機會重來一世,上一世……阿樾英年早逝,我亦十分後悔糾結在這些事上,其實本不是他的錯……”

她的一番話讓鄭昙心中掀起波浪,如此說來,阮黎也是重生而來的?想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她自己便是如此,旁人未嘗不可能呢?

鄭昙閉了閉眼,問:“你前世……有加害這宮中人嗎?”

“沒有,”阮黎搖了搖頭,“我一直在猶豫,重貞她一直放不下,其中……有誤傷到皇姐。”

更漏聲漸漸清晰起來,鄭昙側頭,看到外面晨光熹微,在天際一點點蔓延鋪展。

昨日已過,又是嶄新的一日。凋零的花,也完全不必尋找那些枯萎的碎片。

既然重生,那麽一些傷痛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放下?

靈臺處一片清明,鄭昙也莫名覺得渾身輕松,那藥鍋的水霧濛濛,瞧着,鄭昙突然翹了翹嘴角。

“你放下了,我自然也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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