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還魂

桐市市級人民醫院。

特級病房。

玻璃窗外數十年如一日的指示牌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目,初夏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幹幹淨淨的路上,每一口呼吸都清新而惬意。

然而,醫院裏的氣氛卻不怎麽美好。

地下一層是太平間。幽靜的走廊安靜得吓人。一對約莫五十左右的中年夫婦彼此依偎着,眼眶通紅,神情哀痛。婦人捂着唇發出低低的嗚咽聲,被丈夫輕撫肩膀,已是傷痛萬分。

他們的身旁站着一名穿着深灰色西裝的年輕男人,身材修長,筆挺的鼻梁架着一副金絲框眼鏡,平日裏被梳得一絲不茍的黑發有些淩亂,唇抿得死緊,握成拳頭的手還在微微顫抖。細細看,肩胛骨處的布料滲出汗漬的印記,明顯是匆忙之間趕過來。

幾人面前是潔白的病床,柔軟的被子攏着少女的身體。她的面色蒼白,巴掌大的小臉略顯纖瘦,唇色淺淡,眉目純真,明明是常年不接觸太陽的病容,卻精致地令人移不開眼。

可惜啊,可惜。

陪同的醫生暗暗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栖家小女兒可以稱得上是命途多舛,從一出生就被診斷出智力缺陷,有着最漂亮純真的面容,卻永遠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不幸中的萬幸是,栖家家大業大,又寵愛有加,從小将女兒當做寶貝疙瘩疼。

……誰能料到,災難再次降臨在栖家小女兒的身上。就在今天,本應該慶祝十七歲生日卻意外從服裝店跑出來,差點兒跟一輛車撞在一起。車剎住,人因為受到驚吓突發心髒病,還沒來得及拉到醫院搶救就離開人世。

屍體要被推到太平間,醫生向家屬示意之後,在他們悲傷而不舍的目光中讓護工推進去。

冰冷的大門推開,合上,已是天人相隔。

栖母眼睛一閉,差點兒昏過去,幸好有父子兩人連忙扶住。

“是我的錯。”栖家長子栖望深深吸了口氣,啞着嗓子,“我為了趕一單生意,推遲半天回來……結果就出了事。”

“這事不怪你,妙妙她……命中注定有這麽一劫,逃不過。”

提起傷心事,栖母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擦擦眼淚,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紅色的護身符:“這是我替她求的護身符,保佑她平平安安,邪祟禍事都離得遠遠。沒想到啊,這竟然成為她留下的唯一的遺物……”

同一時刻。

太平間內部。

兩名管理人員把屍體停好,本應該現在就通知殡儀館開車來接,家屬不同意,只好先将人放着。

“年輕的小姑娘啊,真可憐……”

“是啊,唉……”

兩人背對着屍體,沒有注意到身後原本涼透的屍體竟然有了異動。

隔着白布,像被驚醒的鳥兒似的,手指關節猛地顫了顫,安靜片刻之後,又動了一下。

像是拖着萬千的疲憊,她的眼皮遲鈍而沉重地掀起一半,露出半截眼瞳。在冷冰冰的慘白的燈光中,她的瞳色極淺淡,就像是最純淨的琥珀,不摻雜一絲雜質,卻又過分幹淨,過分清亮。

“……”

琥珀色的眼瞳閃現一絲茫然困惑,眼珠僵硬地來回轉動,觀察着陌生而奇怪的環境。終于,她的目光定格在聲音響動的地方,兩名中年男人背對着她正在忙活,就在她的身旁不遠處,還停着兩具屍體。

她陷入沉默。

殺千刀的父親也太狠了。怎麽的,不就是吵個架,還要趁着她睡覺的時候讓她體驗一回墳頭蹦迪?

她低下頭,看到一覽無餘的小平胸,忽然意識到這場景明顯不是惡作劇,表情剎那間凝固。她拽住身上的白布,緩緩坐起身來。她的動作不快,但太平間太過安靜,稍有動靜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忙活的兩人見了鬼似的慌忙回過頭。

六目相對。

“……”

“……”

太平間裏響起兩記慘烈的嚎叫聲:“鬼啊!!”

栖母拿着紅色的護身符,正在眼淚汪汪地說着傷心事,說這護身符有多靈幫過許多人逢兇化吉。聽到兩人的慘叫,幾人一愣,還沒等他們反應,太平間的門咣地被撞開,一道圍着白布的纖細身影光着腳沖出來。

時間凝固于這一刻。

栖望被吓了一跳,但好歹保持鎮定,只是吓壞了栖父栖母,吓得眼淚唰地倒流回去。

栖母方才還眼淚汪汪說着庇佑女兒的護身符,尖叫一聲當成辟邪符甩到對方臉上,栖父也抖成了篩子。只留下栖望一個人僵硬地抱着老倆,和死而複生的妹妹大眼瞪小眼。

被糊了一臉護身符,滿眼寫着無辜的“栖妙”仰頭望着好久不見的栖望。平時她穿高跟鞋看起來跟對方差不多個頭,此刻的栖望站在面前,居然比她高出來大半截,簡直匪夷所思。她的目光又定格在夫婦兩人身上,表情愕然。

面前的人,是死對頭栖家啊。

等等。

這是怎麽回事?

……

栖家小女兒死而複生的爆炸性消息在整個醫院造成了轟動。若不是怕栖妙受驚,她這樣的“醫學奇跡”肯定會被一群醫生們帶着學生過來好好參觀一番。經過繁瑣而細致的檢查之後,确定不僅身體恢複正常,居然還奇跡般地擁有了正常的認知能力。

這一發現,栖家人又驚又喜,栖母又是眼淚汪汪,只想抱着女兒大哭一場。

栖家人暫且先帶着小女兒回到家中。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栖妙的靈魂早就換了個人。他們帶回來的并不是栖妙,而是借屍還魂的——

楚家二女兒。

楚悠悠。

栖家。

回到“自己”房間的楚悠悠坐在印着hello Kitty的床單上,一頭霧水地開始捋清楚細節。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昨晚,再次因為一些無聊的争吵,父親跟她大吵一架,說要讓她滾出去讨生活,給她幾百萬讓她自生自滅去。楚悠悠是個倔脾氣,當場頭也不回地連夜出走,開車到別墅區的房子。

她坐在陽臺上喝完兩罐啤酒,冷靜之後倒頭大睡。

再睡起來……就到了停屍間。

楚悠悠的腦袋還很懵。

不過是一晚上的時間,她居然附身到栖家已經去世的小女兒栖妙的身上。好死不死,偏偏楚家的死對頭就是栖家。栖家和楚家從父輩開始結着冤仇,無聲的戰火蔓延至子女身上,即使他們的社交圈多有重合,卻是從來不會打交道的關系。

如此緊要的生死關頭,楚悠悠卻不合時宜地回想起自己曾經當着衆人的面調侃過幾次栖望,現在陰差陽錯,沒搞清楚情況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前,她都只能當栖望的妹妹栖妙。

真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她擡起頭,絕望地盯着鏡子裏又嫩又清純的一張漂亮臉蛋,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滿臉寫着無辜,和自己沒有任何相像之處。

對……

鏡子裏的女生絕望地捂住臉。

她現在,得适應自己是栖妙了。

以及,現在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急需解決——她還魂到栖妙身上,那自己的身體呢?該不會屍體已經涼了吧?該不會那堪比後爹的薄涼老父親早就把她火化成一堆粉末了吧!

一想到這,栖妙坐卧不安,只想立即沖到楚家去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咚咚咚!”門外響起栖母小心翼翼的聲音,“妙妙?你還好嗎?”

栖妙不僅死而複生,還恢複正常,就是表情有些渾渾噩噩,一副不太清楚情況的樣子。栖家人腦回路異于常人,先是大驚失色,随即沒有任何懷疑立即接受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就差放64組禮炮來慶祝自己女兒終于回來。

栖妙一回家,就說要自己困了想休息休息,把其他幾人攔在門外,留着他們面面相觑。

才思考幾分鐘,其他人就坐不住,生怕她又出什麽意外。栖母的話音剛落,栖妙面無表地推開門,她穿着毛茸茸的小拖鞋,一走還會發出吱吱的響聲,聲音一響就煩躁得想打人。無奈房間就這麽一雙拖鞋,她又不想光着腳,只能湊活一下。

栖妙臭着臉,差點一頭撞到來人的身上。

介于個子有點矮,她不得不努力努力再努力揚起小腦袋,才能看清楚橫在走廊上的攔路虎——栖望。

方才還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在和栖望對視的一瞬間,隔着金絲框眼鏡背後的冷靜眼眸總讓她有些心虛,膨脹而暴躁的氣球被戳漏了氣,嗖嗖嗖癟下來。拖鞋蹭在地板上,又發出細小的“吱吱”的響聲,讓她一瞬間有些尴尬。

栖妙繼續跟栖望大眼瞪小眼,她很想贏在氣勢上,只是脖子梗着着實有些酸。

總是一絲不茍看起來相當嚴謹冰冷的栖望抿着唇,在栖妙的注視中猶豫了一下,伸出手。

栖妙一驚——他終于要對她這個冒牌貨動手了嗎!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栖望先她一步,修長的手指輕輕觸在她的頭頂,試探性地揉了揉。那個平日裏看起來冷硬得像塊石頭的栖望,手指的溫度竟然異常溫暖,觸碰她的力道柔軟得不像話。

栖妙瞬間石化。

她竟然,被對家的兒子,摸頭了?

以栖望的角度,便看到懵懵懂懂的妹妹局促地紅了臉,一雙漂亮的淺褐色眼眸盈着柔軟的水霧。他平靜如波的心忽然也跟着軟塌塌地陷下去半截。栖望沒忍住又揉了幾下,很顯然,手感不是一般的好。

栖望溫着聲緩緩道:“妙妙,乖。”

栖妙:“……”她先忍了,回到身體再算賬。

一晃眼,到了晚飯。

栖望因為生意的問題臨時走人,沒能留下來吃飯,讓栖妙暗地裏松了口氣。他臨走時又揉揉她的腦袋,栖妙沒來得及避開,心裏窩火得不行。

身旁坐着栖父栖母,栖妙就像卧底在敵營,渾身不得勁。她沒有手機,不能聯系外界,還得謹慎一點免得被看出不對勁。栖妙使勁地戳碗裏的小香腸,這時,栖父忽然開了話頭。

“對了,聽說對家女兒也出了事,小女兒楚悠悠。”

栖妙動作一頓,立即豎起耳朵。不得不說,從對家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這種感覺還挺奇特。只是不知道,在栖家人的眼中,她是怎樣的形象。

“啊就是那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楚悠悠啊。”栖母話題接得極快。

“對對對,就是那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

栖妙的表情僵硬,默默捏緊筷子:“……”

栖父擦擦嘴,手指叩着桌面:“我聽一起打牌的老徐說她睡了一晚上性情大變,要跟家裏決裂,帶着幾百萬走人,臨走的時候把首飾車房都給賣了。”

栖妙吃了一驚,注意力第一時間放在最後一句話上。

什麽?

她的首飾,車房,竟然都給賣了?首飾是她辛辛苦苦積攢的!房子還是她自己參與設計的!居然給賣了!賣了!賣了……

“妙妙,你怎麽了?”栖母察覺到她的異色,關切地問。

“我口渴了。”栖妙心不在焉地轉移話題。

他們對楚家的事不感興趣,談了兩句便轉移到栖妙身上。十幾年當做四五歲孩子似的養,現在恢複正常,得融入到同齡人的環境之中,這對于他們來說還是一個大難題。

兩人暢想得天花亂墜,滔滔不絕,就差數數哪家的孩子适合當女婿,栖妙全程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吃了飯,栖妙不假思索地拒絕父母想讀睡前故事的可怕想法,在他們眼淚汪汪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啪地合上門。

她換好睡衣,躺在那張柔軟的公主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栖妙盯着天花板上的夜光小星星,開始思考如何能毫無痕跡的弄到楚家的消息。漆黑的房間裏,栖妙握緊拳頭。

她一定要搞清楚,那個用着她的身體,幫她和家人決裂,把她東西全賣光的混蛋——

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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