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早安

這天晚上,夏明之和阮卿留宿在了這個舊居裏。

三年來,夏明之一直精心維護着這裏的點點滴滴,所以雖然有一陣子沒住,也沒有任何不便。

阮卿縮在被子裏,但是稍微擡起頭,都能看見對面的照片牆。

那上面全是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他。

“總覺得有點吓人。”他縮在夏明之懷裏說道。

他的聲音是啞的,眼尾帶着一點紅,縮在夏明之的懷裏,腰被他摟着,剛剛一場情shi已經透支了阮卿的體力,他現在窩在夏明之懷裏,跟只懶洋洋的貓兒一樣怕動。

但他又不肯就這麽睡着,他到現在都還懵懵懂懂,恍惚間甚至懷疑剛剛是不是一場大夢,夢醒後殘紅滿地,夏明之冷漠地告訴這些都是假的,他自始至終沒有愛過他。

“我覺得一點都不吓人,”夏明之輕輕蹭了一下他的額頭,“我有時候會看着這些照片想,你在幹什麽呢?讀書讀的怎麽樣了,遇見的同學好嗎?”

“我知道你的學校裏,圖書館旁邊有個咖啡館,知道花園裏有個噴泉,冬天的時候,噴泉裏的水就凍結起來了。”

他在網上搜索着有關于那個學校的一切,每年收到兩張關于阮卿的照片,還有數張學校的內景

他想象着阮卿就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遇見新的人,也被其他人所仰慕。

想得心都發痛,卻無法親自站到阮卿面前,把他帶回來。

夏明之吻了阮卿的額頭,像是自言自語,“我真是太傻了。”

他應該一早就飛去國外,把阮卿帶回來也好,陪阮卿一起求學也好,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不至于硬生生分離這麽多年。

阮卿沒說話。

他想起前些天,他還和小師父坐在陽臺上,外頭夜色如水,空氣裏浮動着花香,他信誓旦旦地和小師父說,夏明之從沒有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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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這樣一個令他心如槁木的事實過了四年。

他搜集了無數夏明之不愛自己的證據。

強迫自己從心懷期冀,一步步走到心如死灰。

他把那個天真柔軟的阮卿,一點點變成如今這般刀槍不入的模樣。

可事到如今,他給自己餘生都做了安排,夏明之反而告訴他。

他愛過他,愛過十九歲的那個愚蠢透頂的阮卿。

那他這四年到底算什麽?

他這四年,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自始至終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他千辛萬苦,想要把自己變成夏明之喜歡的那種不在乎承諾的Omega,結果夏明之愛的卻是四年前的阮卿。

那個篤定自己會被夏明之所愛,早晚都能和夏明之結成标記的阮卿。

世上還有更荒謬的笑話嗎?

“你不傻,傻的只有我。”阮卿把頭埋進夏明之懷裏,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打濕了夏明之的胸前。

“夏明之,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我。”

夏明之抱着他,他感覺到了阮卿哭了,甚至有點驚慌無措,“好。”

“四年前,那個時候,你不想标記任何人對嗎?”阮卿問,“即使你說你愛我,你也沒有想過标記我,是嗎?”

夏明之沉默了。

他欲言又止。

在蘭無為的那間問診室裏,他無數次地想起自己拒絕标記阮卿的那天。

阮卿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在他被送進醫院以後,夏明之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守了他一夜。

然而天明以後,他偷偷溜進去,醫院慘敗的床位上,他聽見阮卿睡夢中,還依戀地叫着他的名字,等他把他帶回去。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當年他母親,也是這麽天真,篤定地愛着他的父親,滿不在乎他父親的風流情史,以為自己最終能成為他父親心中特別的那個。

最後他母親得到了什麽?

得到了一個擺滿了百合花的葬禮。

天那麽冷,而他的父親一身漆黑的西裝,面色平靜地告別自己唯一的伴侶,仿佛他從沒有愛過她,也從沒有和她在教堂許下誓言。

什麽标記都是假的,标記只是天生用來束縛Omega的枷鎖,加上了愛情的粉飾,讓Omega心甘情願把自己一生都奉獻上。

那時候夏明之站在阮卿床前,冷靜地想,太過灼熱的愛情,都不過是信息素作祟。只要分開了,失去信息素的影響,再深刻的感情都會冷卻,變淡。

Alpha不過是仗着天生的性別因素,撲在omega身上汲取他們一生的愛意與養分的野獸。

他知道自己有标記障礙,但是他不想治愈,他不想變成他父親那樣的野獸。

他以為阮卿不過是他生命裏的一個意外,信息素産生的幻覺而已。

遠離以後,就能一切恢複正常。

夏明之咬住了嘴唇。

他從來都是明白怎樣博取阮卿憐惜的人,在愛情裏,他最擅長讓阮卿為自己心動,為自己心軟。可是事到如今,他們一步步走到今天,阮卿被他傷害到如此沒有安全感。

他又怎麽能用一段只屬于自己的晦暗往事去捆綁阮卿,迫使他心軟。

這對阮卿太不公平了。

“是,我那時候是個懦夫,我戰勝不了自己對于家庭,責任的恐懼。”

“但是阮阮,人都是會變的。”

“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

“我一直到今天才明白,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始終是你。”

“對不起。”

阮卿的手在被子底下抓緊了夏明之的衣角。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

這世上的傻子,只有一個阮卿,已經夠了。

阮卿在夏明之懷裏擡起頭,他脖子裏的頸環依舊牢固地鎖在他脖子上,黑色的圓圈映襯着白皙細膩的肌膚。

“可是這次,我不想你标記我了。”

“可以嗎?不要标記我。”

阮卿看着夏明之認真說道,“我不是不喜歡你了,我只是四年裏相通了,如今标記也可以解除,結婚也能離婚,只要我們彼此相愛就會一直在一起。有沒有标記,其實沒有差別。”

夏明之沉默了一會兒。

他的手在阮卿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撫摸。如果是四年前,阮卿這個想法與他可謂是不謀而合,他會覺得這一定是天賜的禮物。

可等他做好了準備,覺得自己可以接受ao之間的标記了。

阮卿反倒放棄了。

但他并沒有遲疑,他吻着阮卿的額發,“你所有的決定,我都答應。阮阮,只要你在我身邊,什麽都可以。”

阮卿重新乖順地躺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阮卿醒過來,夏明之已經不在身邊了。

但他不至于以為夏明之是丢下他走了,他推開卧室的門,看見夏明之站在客廳邊上,不知道和誰在聊電話。

阮卿把房門重新關上,進浴室洗漱。

夏明之一看就是在這邊生活了很久,洗漱臺上各種用品都是全的。

阮卿捧着冷水洗臉,帶着涼意的水洗去了睡眼惺忪的困頓,然而他擦幹淨臉,睜開眼,卻盯着鏡子凝視了許久。

在阮卿的視野裏,這面鏡子被扭曲了。

裏面出現的,是一個形銷骨立的,還陷在過去裏的“阮卿”。

這是他保護自己的倒影。

那個“阮卿”憐憫地看着他,就像在這幾年來的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夜晚。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他不會愛你的。”

“他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

“如果他愛你,他為什麽不标記你?其實就算标記又怎樣,還不是能夠去除?”

“夏明之随時有後悔的機會。可是你沒有。”

“你再信他一次,你就死了。”

那個“阮卿”,滿含同情地說道,“他愛着的,是四年前的你,不是如今,已經只剩下一個影子的你。”

阮卿哇得吐了出來。

他早上沒吃東西,吐出來的只有酸水而已。

這些年來的每一個清晨與夜晚,他都在給自己施加心理暗示,強迫自己相信,夏明之真的不愛他。

他告訴自己不要再去奢求,不存在期待,就不會有痛苦。

可是今天,他看着鏡子裏,與這個幾年前陰郁,蒼白的自己對視。

他小聲說,“可是也許,也許這一次……”

“也許這一次,他真的有一點愛我。”

“我又不需要太多,一點就好,讓我能在他身邊待下去就好。”

他不貪心,不要求夏明之對他一心一意,也不求什麽一生一世。

他看着鏡子裏,小聲地又重複了一遍,“一點就好。”

這是三年多以來,他第一次反駁鏡子裏的自己。

他每一天都接受了這個“阮卿”的暗示與催眠,而今天這是他第一次反駁。

他望着鏡子,眼睛一點點變紅了,咬着牙,像是在和什麽抗争。

他閉上眼,又睜開眼,鏡子裏出現的,終于是臉上還帶着一點水滴,眼睛泛紅的他自己。

他聽見了腳步聲,還有卧室門被推開的聲音。

夏明之進來找他了。

阮卿神色一凜,看着自己鏡子中一看就是哭過了的臉。

夏明之打開門的時候,先看見的是阮卿白皙瘦弱的腳踝,從睡袍下面伸出來,貼着冰冷的深色地面。

阮卿跌在地上,身上穿的還是夏明之的睡袍,松松垮垮的,露出鎖骨上夏明之留下的咬痕。

他倒在洗手臺旁邊,地面上還有一點水。

夏明之趕緊把他抱起來,才發現阮卿額頭都撞出了一塊紅色的淤痕。

阮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眼睛裏含着眼淚,霧蒙蒙的,輕聲說,“撞到頭了,疼。”

聲音細細,小小的,帶着一點委屈。

“你怎麽會撞到?”

夏明之心疼得不行,把阮卿抱出去。

“估計是低血糖,剛剛眼前黑了一下。”

夏明之檢查了一下,發現額頭不是特別要緊,把阮卿放在椅子上,去給他找了個冰塊包起來,敷一下。

阮卿低頭看着夏明之,像小孩子怕被罵一樣,可憐巴巴的。

夏明之本來沒準備說他,看他這樣卻覺得可愛得不行。

他還是這麽沒出息,阮卿看他一眼,就想把全世界都捧給他。

晨光裏,他們接了今天第一個吻。

“早安,阮阮。”

“早安。”

明之哥哥。阮卿在心裏偷偷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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